汪 偉 衣 薇
一筆錢,要么由政府用于投資或其他開支,要么退還給納稅人。但不管怎么花,都可能助長通貨膨脹。應該如何選擇?
前些日子,小齊收到了上海市地方稅務局寄給他的個人所得稅稅單。一個薄薄的信封,拆開一看,他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么多?”
3年來,這是小齊頭一回收到稅單。上海稅務機關開始給納稅人寄稅單,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情。2007年之前,小齊一直經營自己的小公司,會計就是齊太太,他們自己給自己開工資,每個月從來沒有超出過個稅起征點——小齊自己也不諱言,這是為了避稅。二人世界的日常開支,統統算進公司成本,夫妻倆因此從來沒有見過個稅的稅單。
公司存在一天,小齊夫妻就不用交個稅。到了2007年年初,勉力維持了幾年的公司還是關了張,小齊找了一份工作,重新穿上西裝,上班去了。一年后,稅單如期而至,小齊撕開信封,翻看著那個數字,又新鮮,又心痛。
信封里頭就一張紙: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完稅證明。下面用粗粗的隸書打著一行字:感謝您為祖國繁榮昌盛做出的貢獻。
以前小齊也要繳稅。每月一次,到稅務局繳營業稅和企業所得稅。計算方式很簡便,稅率是根據行業和企業規模核定好的,乘以主營業務收入也就是開出去的發票上的數字,就是他應繳的稅款。
但個稅征收是通過代扣代繳的方式進行的。除了得到這一紙通知,除了那個頗為可觀的數字,納稅全程的細節,小齊一無所知。
“這就完了?”交出去的錢,仿佛也是潑出去的水,稅單上的數字再大,似乎也和納稅人沒有關系了。然而,稅單上的數字還是讓小齊念念不忘?;丶胰滩蛔「R太太抱怨,說,現如今物價上漲,百物昂貴,什么時候能有退稅就好啦。
在外企當會計的齊太太逗著他們幾個月大的兒子,說,你還不知道么?個稅起征點上調到2000元啦。
小齊的稅痛
收到稅單后,像小齊這樣看在眼里、痛在心頭的大有人在。他們是工薪階層中的收入較高的一群人,常常被稱作“中等收入者”。
“中等收入者”這個詞很新,很正式,剛剛出現在中共十七大的報告里。中共總書記胡錦濤在報告中說,要建設一個“中等收入者占多數”的社會。
“稅痛”和“心痛”一樣,對小齊這樣的中等收入者,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當物價持續上漲的時候,這種痛苦變得劇烈了。但是,常常把“稅痛”掛在嘴邊的經濟學家,隨著行業收入普遍上升,“稅痛”反而從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實際經驗中消失了。這正如研究物價的經濟學家往往對物價上漲沒有切膚之痛一樣。對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韋森來說,物價上漲和個稅稅單帶來的,毋寧是一種抽象的和學術層面的“痛苦”:物價、稅收、財政收支、宏觀調控、政治體制改革,這些復雜的問題糾結在一起,造成了一種困難重重的局面。
他的談話是圍繞著這幾個關鍵詞匯展開的。而作為目前經濟形勢下的階段性的結論,韋森說了四個字:
“應當減稅”。
退稅與減稅
不止一個人在談減稅和退稅,因為CPI升幅正在吞噬大多數人的稅后收入。與此同時政府的財政收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2007年突破了5萬億元大關。
2007年全年CPI增幅達到4.8%,2008年頭兩個月的CPI升幅又連續創下10多年來的新高,通脹對國民福利的損害,已經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
1月24日,有人向上海市政協提交了一份大膽的提案,提案說,國家應該考慮向每個國民發放1000元錢,作為通貨膨脹時期的補貼,也讓國民分享中國財政高速增長的成果。此人名叫邢普,是上海市政協第十和第十一屆委員,也是上海大眾汽車有限公司的經理,一位學習經濟學的“海歸”。他的提案很短,只有1559個字,擺事實,講道理,證明向每個國民發一個1000元的大紅包并非他一時的心血來潮,相反,可以作為一項多目標的經濟政策,進行嚴肅的研究。
在接通邢普的電話之前,不少人聽說要找他,都說這人異想天開。這是一般人對邢普的提案的評價。很多人聽說了他那個“人均發放1000元”的觀點,覺得不可思議;說得難聽一點的,就指斥他“炒作”,或者“嘩眾取寵”。然而,讀過提案全文的人少之又少。其實,如果將提案中的兩段話拎出來發表,也許邢普會得到更多的是掌聲,而不是奚落。他說,
在新加坡,廣大人民直接從政府獲得金錢,分享國家財富增長的成果。香港也有通過退稅讓人民直接分享經濟高速增長的事例。而美國政府在經濟衰退時多運用退稅直接刺激經濟。
另一段文字則說:
通貨膨脹最大的害處之一,在于改變分配,使底層百姓受到傷害。但給每個國民發放1000元的計劃,將舒緩這種道義壓力。而且可以形成制度,根據CPI值,定期發放補助。
實際上,在邢普的提案前后,通脹壓力已經使得普通人和專業人士關于補貼、減稅和退稅的提議越來越多。
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授王一江認為,個人所得稅實行退稅合情合理合法,技術簡便可行,好處也很明顯:至少,可以避免“十七大”報告中提到的“中等收入者”因為通脹而人數縮水。
政府收上來的稅款又退還給納稅人,這樣的事情因為沒有發生過,讓很多人擔心退稅的連鎖效應。王一江說,不用杞人憂天,“美國退稅的項目無窮多,政府仍然運作良好,沒有破產”。
財政專家把減免稅收當作政府在通脹時期的責任。由于政府掌握了發行貨幣的權力,一旦貨幣因為發行過多而貶值,引起通貨膨脹,“等于是變相提高了稅率”,全國政協委員、上海財經大學教授蔣洪說,通脹時期理應減稅——尤其是減免個人所得稅。
2007年12月底,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決定,個人所得稅起征點自2008年3月1日起由1600元提高到2000元。調整的主要原因,還是炙熱的物價因素。
“上調個稅起征點,就是減稅?!北本┐髮W稅法研究中心劉劍文教授說。
2005年,個稅起征點從執行了25年的800元調整為1600元,媒體上激起了馬拉松式的辯論。這次辯論使得中國個人所得稅的制度、功能和弊端都為人所知,幾乎成了一堂納稅人權利的啟蒙課。這次起征點意外地從1600元上調到2000元,要求減稅的呼聲仍然沒有因此而停止。
在3月的全國“兩會”上,人大代表柳傳志和宗慶后說,應該把個稅起征點從2000元提高到5000元,以抵消通脹對國民收入的影響。
通脹主要影響中低收入家庭的福利,但中國的高收入階層也開始嫌個稅稅負太重,提出了減稅的要求。德意志銀行熤泄犛邢薰司董事長張紅力和“女首富”張茵這兩位全國政協委員分別提交提案說,中國的個人所得稅稅率過高,高收入人群稅負過重,建議修改稅制,降低稅負,以吸引人才。
個人所得稅被稱作是“劫富濟貧”的稅種,采取累進稅制,也就是說,收入越高,邊際稅率越高,稅負越重。在現行稅制下,最高邊際稅率可以達到45%。
與兩位人大代表提高起征點的呼聲博得掌聲不同,“為富人減稅”的提案引起了爭議。3月8日的大會發言中,即有政協委員提出,應該強化累進,提高邊際稅率,向富人征更多的稅,以調節社會收入差距,維護社會公平。雙方針鋒相對,分歧嚴重。
“有爭議不奇怪”,蔣洪說,“爭議不僅中國有,外國也有;不僅現在有,過去就有。”作為財政和稅法方面的專家,蔣洪與劉劍文認為,當務之急不是降低稅率,而是建立與CPI聯動的稅收機制,讓起征點根據物價變化,實時做出調整。
退稅還是限價
通脹帶來了納稅人要求減稅和退稅的呼聲。而財政收入大幅增長,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不禁給人一種合理的預期:中國政府有能力(當然也有義務)彌補通脹給國民帶來的損失。
中央政府的確提高了個人所得稅起征點,為了控制物價,甚至還采取了更加強硬的措施,比如說限價。但是,到底哪種手段應該成為政府面對通脹時的優選項,一直存在激烈的爭議。
從春節前開始實施的臨時限價措施并沒有解除,一些重要的生活必需品和生產資料的價格,仍然處在中央政府的管制或者密切關注之下。隨著限價政策實施時間越拖越長,這一政策可能產生的后果開始讓人感到擔憂。
耶魯大學教授陳志武認為,限價可能導致未來的物價上漲更多。因為限價政策會導致供應不足,只要需求不變,當供應越來越少,物價上漲的壓力就越來越大;通脹的壓力并沒有消失,充其量只是往后推遲罷了。以石油為例,由于發改委限制汽油漲價,等于鼓勵石油消費,長期看來必然會壓制供應,將導致供求關系進一步失衡,最后推動油價上漲。
和退稅相比,限價通常被看作是一種有傾向性的政策。蔣洪認為,下調稅率會使得所有納稅人受益,但限價卻使特定行業的投資者和企業不得不蒙受損失。
對王一江和陳志武要求退稅和降低稅率的堅定立場,有些國內學者并不贊同。劉劍文教授認為,由于已經降低了利息稅,并且上調了個稅起征點,中國沒有必要繼續減稅。
2005年全國人大就個人所得稅起征點舉行聽證會的時候,劉劍文曾是公眾陳述人之一。他當時提出以1600元作為個稅起征點,認為這個數字已經足以滿足三口之家一個月的基本生活所需,還有一定的余錢可以留作機動所需。
劉劍文接受采訪時說,中國的個人所得稅稅率并不高,納稅人之所以普遍感到“稅痛”,主要是納稅人納稅意識不強所致。
劉劍文認為,現階段中央政府有必要繼續掌握強大的財政。他也因此反對邢普的方案:“每人發放1000元,意味著國家要拿出1萬多個億。這筆錢能干多少事?。 ?/p>
韋森的看法與劉劍文相反。他擔心強大的財政不僅對解決通脹沒有幫助,反而會使通脹的局面更加復雜。他援引一份材料說,2007年各級政府財政收入與其他收入相加,總量達到9萬億元,再加上政府發行債券10萬億,一共19萬億,大都用于政府投資和開支——這種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很可能助長了通脹。
花錢的困境
財政收入激增和物價高企同時發生,一筆錢,要么由政府用于投資或其他開支,要么退還給納稅人。但不管怎么花,都可能助長通貨膨脹。應該如何選擇?
經濟學上的“囚徒困境”顯露無遺:如果兩種選擇處于非合作狀態,那很難避免損害的發生。而每個選擇都對應著一種價值傾向。如果選擇不可避免,最終的政策意味著給這些價值排序。
韋森的第一選擇是補貼低收入家庭。繩從細處斷,通脹一旦發生,低收入家庭抵御通脹的能力最弱,福利受損最厲害,因此補貼給他們的錢所能發揮的邊際效益也最高。
第二選擇是退稅。征收個人所得稅是調節社會財富分配狀況的一個措施,但這個措施也有誤區。社會收入差距拉大的兩個主要原因,其一是高收入人群和低收入人群之間的收入差距過大,其二是地區間收入差異,個稅征收的主要對象是中等收入者,屬于工薪階層,在韋森看來,社會貧富分化不是由這一部分人的收入過高造成的,導致個稅的手段與目標不完全匹配。通脹增加了中等收入者的生活成本,影響了他們的生活質量,降低他們的生活水平,針對生活成本上升而向他們退稅,有助于維持這個階層的信心和生活方式,穩定對經濟前景的預期。
給全民派紅包,在邢普本人看來,也只是“大膽的假設”。除了改善民生的愿望之外,邢普還有更復雜的設想,比如,以此舉改變外界對人民幣升值的預期,抵制熱錢流入——實質上是通過人民幣貶值抵制熱錢。這無異于以通脹抵制通脹,自相矛盾,屬于自殘戰術,沒有慮及國民財富長遠可能遭受的損失,實不可取。
作為金融專家,陳志武擔心退稅和“派紅包”都會對通脹局勢產生火上澆油的效應。他認為癥結在于政府目前收稅太多,財政過于龐大——這龐大的財政投資驅動的中國經濟,雖然增長迅速,但長遠看來,卻未必健康。他因此力主減稅,提倡釜底抽薪。
韋森贊成減稅。在通脹時期,多數經濟學人把目光集中在個稅上,但韋森卻呼吁要減輕中小企業的稅負。
“由于人民幣升值和稅負過重,中小企業尤其是從事制造加工的中小企業,已經面臨艱難局面?!表f森說,珠三角制造企業出現了外流,這是一個危險的跡象,意味著中國經濟的出口引擎在減速。
在發達國家,經濟蕭條的標志是經濟負增長,但對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主導的中國經濟來說,要保證國民財富增長,必須讓GDP維持在高位運行。韋森估計,如果中國GDP增長低于7%,就會出現大量失業,農民收入將停滯不前甚至下降,情況會變得危險。
中國的中小企業吸納了數以億計的勞動力,為解決中國的就業問題做出了決定性的貢獻,并且培育了一個中小企業主階層。王一江認為,中小企業主和高技能勞動者將是中國“中等收入者”的主要成分,因此,降低個稅與降低企業稅率,才真正有可能實現中共“十七大”的設想,把中國建成一個“中等收入者占多數”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