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統奎
現在中國有實力和資格來談一談游戲規則了,即通過實施知識產權戰略建立一套符合產業發展需求和國家發展需要的游戲規則。
2007年11月號《哈佛商業評論》刊登了一篇題為“利誘中國尊重知識產權”的文章,論點令國人倍感新鮮:要讓中國尊重知識產權,從長遠看,最好的辦法是激發合作的中國企業自行創新,并讓這些合作伙伴分享當地研發成果的利潤,“這種利潤分享的做法,可以成為當地企業保護知識產權的誘因”。
“分享說”在美國等西方國家已經“打開市場”,甚至慢慢變成一種共識。剛到富蘭克林?皮爾斯法律中心及哈佛大學做了一年訪問學者歸國的王黎明,現在的身份是明基友達集團中國區法務長。在美國的經歷,讓她零距離感受了“分享說”,但她對此充滿警惕:“這是美國人比較欣賞的說法,讓中國加入權利(注:不是權力)俱樂部,分享權利,但是絕大部分的核心知識產權掌握在人家手里,人家是規則制定者!”王黎明得出的結論是:在“分享說”的框架下,中國依然是一個“打工者”。

回眸百年前的談判
日前,在獨墅湖圖書館舉行的第三屆全國圖書館企業信息服務年會上,“知識產權”成了會議的主要議題,國家知識產權局研究員劉延淮說:“跨國企業巨頭通過在我國悄然地進行專利戰略布局,巧妙地爭奪技術創新主導權,加強對產業鏈的控制力,以期獲取超額利潤。”
王黎明對此也很有感觸。她說,發達國家借助知識產權這個競爭工具,將中國納入由他們規劃的全球經濟版圖的“中國部分”——一個為發達國家勤勤懇懇打工的“世界工廠”,讓中國默認發達國家制定的知識產權游戲規則,然后不斷給人家送錢。“中國必須反擊!”在美國的講堂上,王黎明發出了另外一種聲音,“發達國家掌握了90%以上的重要專利,我們是跑步跟上知識產權強國的節拍,還是從全球的角度來思考怎樣制定規則,致力于建立符合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利益的國際知識產權的新秩序?”
幾乎沒有人支持她,“包括我的導師們”。但在美國的一年,王黎明完成了一項重要課題——中外首次知識產權談判研究,這使她堅信了自己的觀點。1902年——1903年,中美之間進行了一場影響深遠的知識產權談判,“當時美國代表和輿論都在勸說中國,知識產權理念有什么好處,如果中國接受了這個制度會得到什么好處,與它們現在的行動是一脈相承的”。
晚清政府談判代表張之洞、盛宣懷等人雖然對知識產權很不熟悉,但表現可圈可點,“在版權談判中,他們竟然談出一個并不符合國際規則的規則,讓所有國家對中國實行特殊待遇,版權保護被限制在對當時中國比較有利的范圍內,很長時間內中國可以任意翻譯、自由改編外國的書籍”。
“國家已經衰敗到那種地步,幾乎任人宰割了,可他們在談判中那種據理力爭、努力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的表現,使我非常感動。”王黎明在研究中發現,當時中外談判后,有很多涉外版權訴訟,國外的原告紛紛敗訴,很多判決的直接依據就是談判雙方簽署的協議,“美國人只能不停地嚷著要中國修改協議,而中國的出版商和翻譯者都獲益匪淺”。
不過同是那次談判,晚清政府在專利談判中“失守”了。“在專利的問題上,盡管談判代表在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最后決策時,晚清政府以廢除治外法權等利益作為優先考量,接受了專利條款。”
100多年前的這場談判是不平等的,今天中國已經主動擁抱知識產權,努力將這個制度變為自身有機體的一部分。國家知識產權局局長田力普所言:中國人幾千年都沒有知識產權的概念,直到2000年,“知識產權”這個詞條才寫入權威中文詞典。
幾年前,在黨的十六大報告中出現了“完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的措辭,而2007年十七大報告則首次提出了“實施知識產權戰略”,這意味著知識產權保護已從“守之策”向“攻之器”轉變。“十七大報告將知識產權提升為戰略,這是一個由被動到主動的轉折點。”王黎明說,首次中外知識產權談判100多年來,中國被動接受知識產權游戲規則的地位始終未變。如今,以國家利益作為主導考量,將這個制度變為國家發展的規劃工具,需要思考怎樣的知識產權戰略適合當下與未來的中國發展。
主動出擊,我們準備好了嗎?
天價官司背后
知識經濟時代,中國遭遇國外企業巨頭的專利“圈地運動”,他們頻頻挑起知識產權訴訟,打擊中國競爭對手,這已是公開的秘密。
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被迫參與這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令人欣喜的是,學會這套游戲規則的中國企業在2007年打響了“絕地反擊戰”。低壓電器行業內中國領先的溫州正泰集團,狀告全球巨擘施奈德電氣侵犯專利權,9月29日,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施奈德敗訴,需支付高達3.3億元的賠償,并被勒令停產侵權產品。這個高額的索賠案被媒體稱為中國知識產權糾紛最高索賠案。
去年8月正泰向法院起訴后,施耐德當月底向國家知識產權局復審委員會提出“正泰專利無效”的宣告請求。作為此案的關鍵環節,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在今年5月判定正泰的“高分斷小型斷路器”專利有效,駁回了此前施耐德提出的“專利無效”請求。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中國民營企業向跨國公司主動發起的知識產權訴訟,得到了政府的積極回應。
據悉,2007年度索賠億元以上的知識產權訴訟在10起之上,但在中國,像正泰這樣贏得了專利官司的企業還為數不多。今年頒布的《反壟斷法》規定“經營者利用知識產權采取限制競爭的濫用行為適用本法”,法條出臺之時國人歡欣鼓舞,視之為“化解知識產權國際壓力的中國利器”,然而至今波瀾不驚,影響微乎其微,國內大多數的企業仍面臨著專利陷阱和專利侵權訴訟。而在很多國家,反壟斷法或反不正當競爭法都是一個強大的武器,防止大公司濫用知識產權排除競爭。更有甚者,“很多國外的‘專利蟑螂(所謂純知識產權的公司)照樣騷擾中國企業,整天來逼你要交授權費,如果不交,就會有訴訟威脅,甚至直接影響到公司的業務。”
今年,還有另一家溫州企業的知識產權訴訟進入了公眾的視野。7月10日,經過3年的馬拉松式的知識產權訴訟,溫州企業家陳伍勝拿到了美國新墨西哥州聯邦地方分區法院的勝訴判決書,美國電器巨頭萊伏頓公司未能通過專利訴訟將陳伍勝趕出美國市場。陳伍勝為此獲邀登上了國家知識產權局的講臺。
“為什么我們的企業在美國贏一個官司,政府會覺得那么榮耀?”王黎明提出不同看法,“大家有沒有想到,企業付出了多少成本?”至今,陳伍勝仍對這場官司的律師費用保密,但從律師團首席律師海森的身份即可看出這場官司代價高昂。海森是耶魯大學的雙料博士、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同窗,每小時收費為560美元,每月費用約10萬美元。
王黎明說,即使陳伍勝贏了官司,但是美國還是贏家:“人家收了多少律師費,他們的服務市場是不是被我們激活了?美國人設定一個知識產權的體制,然后又教會我們游戲規則,讓我們成為人家法律服務市場產業化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講,在海外維權的中國企業,哪一個算是真正的贏家呢﹖”
王黎明認為,現在中國有實力和資格來談一談游戲規則了,即通過實施知識產權戰略建立一套符合產業發展需求和國家發展需要的游戲規則。至于WTO框架下的知識產權國際規則,已經簽的協議必須遵守,但也有必要思考:現有的規則到底是不是有利于全球企業的利益?王黎明的看法是,中國應該致力于規則變更,建立國際知識產權新秩序。
“有一種說法認為,知識產權是富國的養料,窮國的毒藥。現在的規則是強者更強,弱者更弱。如果任由知識產權濫用,會不會更加損害弱國的權利?以藥品為例,專利保護之下藥價那么高,已經損害了窮國和窮人的利益。”對此,王黎明認為保護知識產權必須同時考慮公共利益,尋求平衡點,而中國的知識產權戰略還必須考慮國家利益與外部壓力的平衡,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平衡等。
王黎明一針見血地指出:知識產權的爭端,本質上就是國家利益的較量,“人家要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這個最大化是沒有盡頭的,永遠不會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