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江
確切的消息是,張立國是華為近年來第六個意外身亡的員工,被指為以訛傳訛的消息是,這是華為第三十八起員工意外身亡事件。
3月22日晚間,代理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公關事務的華瑞國際傳媒亞洲有限公司幾位客戶經理與記者相約上海靜安寺。由于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尚未正式回應記者的采訪要求,這次會面,雙方只能在非正式采訪的環境下展開討論。
觀點的交鋒時有高潮,議題重點是:“華為員工非正常死亡為何接二連三?華為、公眾、媒體,又該以怎樣的方式解讀華為‘自殺門?”

10天之內的第二起墜樓事件
“在警方最終的調查結果公布前,對華為公司的用工制度、企業文化進行鋪天蓋地的文誅筆伐恐有不妥。”這是幾位客戶經理的看法。
不過,當員工非正常死亡事件以給人“規律性”的印象頻頻發生,加之在應對此種公關危機時華為公司一貫的低調,對公眾而言,華為的嫌疑在不可避免地疊加。
“作為企業的老總,任正非是不希望看到員工的意外的,我想,他應該是在思考解決這些問題?!蹦辰浝斫榻B,“據我了解,華為公司為緩解員工精神壓力已經推行了不少措施?!?/p>
幾位客戶經理對近期媒體、網絡的熱議很有想法,他們的意見概括起來是:爭議是難免的,討論是必需的。但各方的態度應該是理性、客觀的,華為期望建設性的評論。
此前兩周,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深圳坂田園區,36歲的中央軟件部員工張立國從公司食堂三樓縱身而下,當場墜亡。由于張立國意外身亡尚在警方調查期間,家屬與公司間的善后處理也在協商,張立國的遺體至今躺在殯儀館。
這是華為10天內發生的第二起員工墜亡事件,張立國出事前9天,華為公司成都員工李棟兵從研發中心樓跳樓自殺。
連續兩條人命的慘烈而去,將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拖進了新一輪的輿論漩渦,備受爭議的“狼文化”與“床墊文化”再次成為焦點。
確切的消息是,張立國是華為近年來第六個意外身亡的員工,被指為以訛傳訛的消息是,這是華為第三十八起員工意外身亡事件,后者,華為公司至今未予澄清或者證實。
2006年5月28日,25歲的深圳華為公司員工胡新宇因病毒性腦炎死亡。之前胡經常在公司加班加點,打地鋪過夜。
2007年7月18日,26歲的華為員工張銳在深圳梅林某小區的樓道內自縊身亡。進入華為只有60多天的他,生前曾多次向親人表示工作壓力太大,并兩度想要辭職,為此父親兩度來看望勸說。但在父親第二次來到深圳時,張銳選擇了以這種方式與親人告別。
2007年8月11日,長春市國聯小區,華為長春辦事處員工趙炳與人在電話里爭吵20分鐘后,縱身從七樓跳下身亡。
2007年12月5日,在深圳華為工作的喬向英起床后進入洗手間梳洗時突然倒下猝死。
2008年2月26日,成都華為研發中心的李棟兵從四樓縱身跳下。后查系因個人情感問題自殺。
2008年3月6日,張立國。
六起意外,四起系自殺,是什么導致這些年輕的IT精英們以如此慘烈的方式了卻此生?
“為什么又是華為?為什么總是華為?這是一家怎樣的公司?”張立國姐夫曹先生的這一連串疑問代表了外界普遍的質疑,盡管這些意外事件中,目前尚無一起有直接證據表明華為的企業文化、用工制度就是“罪魁禍首”。
“可是,為什么華為的員工就如此脆弱?中國、世界上其他IT企業為何沒有這樣的現象?!”曹先生憤憤而問。
沒人圍過來,畢竟吃飯要緊
3月14日,深圳,悶熱有雨,某經濟酒店602房,張立國的姐夫曹先生氣憤地直拍桌子,“說我們家屬現在回避媒體,甚至威脅媒體,我這不是接受你們采訪了嗎?我是罵了那個記者,誰讓他報道張立國是自殺的?!警方至今都沒有這樣結論?!辈苡沂忠粨],“我當然不再接受他的采訪?!?/p>
之所以對“自殺”如此敏感,是因為家屬認為張立國的死實在蹊蹺,“他怎么可能去自殺呢?!”曹提醒記者,“如果自殺,他為何從三樓跳到二樓?為何不從更高的樓跳下去?”
3月6日的早晨,張立國突然跑到了華為坂田園區所在轄區派出所,按照警方與華為公司對家屬的介紹,張當時精神錯亂,一會說有人要追殺他,一會又說自己做錯事了,要自首。根據張立國身上的工卡,警方通知了華為,“華為派人把他接回了公司,派了兩個人陪護他?!辈芙榻B。
中午12點左右,三個人去F2食堂吃飯,一種說法是看護人員排隊打湯時,張立國突然跨過欄桿墜落二樓,“總之,公司監護不當”,曹說。
他壯實的身體猛烈撞擊在餐桌椅上,將椅背砸碎,折斷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臟,如此前幾次員工非正常死亡,張墜樓的消息同樣在第一時間被華為員工發布在網絡論壇上,繼而被媒體獲悉。
目擊者如此描述:
四周有警戒線,來了兩個巡警,但是沒有不準圍觀,沒有驅趕,至少我離開時沒有。周圍3米遠處就是四周靜靜吃著飯的各位員工,沒人起身離開,沒人多看一眼,該怎么吃就怎么吃,再遠點就是各個食物流水線上等待打餐的長長隊伍,沒人圍過來,畢竟吃飯要緊。掉個人下來算什么,咱見多了。根本談不上圍觀,加上警察和我,周圍在看的人不到10個,這是我在整個場景中最覺得震撼的地方犇侵擲淠、麻木讓我覺得好冷
20點下班時,我又獨自一人來到一樓此兄臺當時墜樓地面處,此時只有幾個大媽在洗碗拖地,昏暗的燈光下,我走了過去,但是我已經不知道確切是哪張桌子了,因為損壞的椅子已經換了熕俁日嬋彀。牐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看上去還是那么整潔,一樣的顏色,一樣的樣式。
春節回家看了幾則新聞,哪里出了車禍,親朋好友會在出事地點燒香燒紙錢,可是這里,連一點點痕跡都已經沒有了,更不用說紙錢了,明天一樣會有人坐到那位置上吃食,我只能說“兄臺,一路走好!”
“你看看,這是怎樣的公司,一個人死了,邊上的人繼續吃飯,好像什么也沒發生?!辈芟壬@訝。
張墜樓后,華為公司立即電話通知了遠在黑龍江的張立國的妻子,“怕我們情緒激動,公司說張立國突然腦出血?!辈芟壬嬖V記者,隱約不安的家屬們立即從各地趕往深圳,上飛機前,張立國的七弟上網發現張立國是墜樓身亡了。
“他有個一歲多的女兒,很可愛,家庭和睦。經濟方面,你也知道華為的收入是很高的,具體數字我不必說,但你是做記者的,我可以說,你的收入比不上他,”曹先生說,“生活方面沒有啥變故啊?!?/p>
百思不得其解的家屬后來請教了專家,“我們認為他墜樓是非本意的,比如說,一個人喝醉酒了,從這個酒店的窗戶摔下去死了,你能說是自殺?”
“可是,3月6日之前,張立國無任何精神異常,5日晚上還和妻子通電話詢問孩子的感冒好了沒有?!辈芟壬唤猓霸趺匆灰怪g就精神錯亂了?”
老東家的悼文
掀開白布,七弟一眼看到了張立國未瞑的雙目,更生疑惑。36歲的張立國生于黑龍江一個貧困的村莊,姐弟七個,排行老四?!爱敃r家窮,弟兄們隔一個念書,只有二哥、四哥和我念了書?!?/p>
七弟介紹,張立國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人,他書念得最多,當時幾乎是傾全家的力量在支持他,等七弟考進大學,張立國已經開始工作,“一直由他供我念書。這么有責任心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就這樣扔下妻子女兒不管?”
張立國畢業后在黑龍江工作了兩年,后來到深圳,姐夫介紹張已經在IT行業工作了近十年,“如果說IT行業的人壓力普遍比較大,那他在別的公司怎么沒有精神錯亂?闖了這么多年,一到華為就崩潰了?!”
在張立國墜樓6小時后,華為內部郵件系統發放了一份一百多字的通報信,表示公司對張立國的意外非常痛惜,同時對其家屬和親人表示深切的慰問。

第二日,張立國的老東家,也是華為公司在深圳的競爭對手——中興通訊——某部門領導給員工發了一封題為“悼念張立國君”的內部郵件。2005年3月到2006年9月,張立國在該公司研發體系有線研究院網管平臺中心傳輸網管開發部工作。
這篇號稱“解大家之惑”的悼文稱,張立國曾擔任部門宣傳委員,熱愛攝影寫作,志趣廣泛,拍攝過許多部門活動照片,是一個古道熱腸,富有生活情趣之人。由于其有一段在小公司的人事糾葛經歷,為人較為敏感,偶爾有些情緒化,也曾要求過更換科室和項目組,但經部門和科室多次細心溝通和思想政治工作,加之各位同事們的包容理解關懷,其情緒長期基本穩定,更為愛崗敬業,嘔心瀝血,誓言做出成績回報領導知遇之恩和同事包容之情,長期加班加點,還經常周六過來,甚為認真,獲得過部門愛崗敬業模范榮譽。
悼文介紹,張立國后來在2006年9月因為想回老家工作,并計劃生育小孩,故而執意離職。對此,張的姐夫與七弟都予以了證實,“他想自己創業,但是后來由于資源、資金的困難,沒有成功,有了孩子后,又回到了深圳。”
2007年9月1日,張立國給這位悼文的作者“黃部長”寫了一封信,表示想回中興通訊工作:我懷念公司,因為她的精神和企業文化,還有濃重的人文氣息,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腦海里,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同事和朋友們,如果您能給我這樣的機會,我想我會非常珍惜,好好努力工作,同各位同事處理好關系,完全融入這個集體,為公司和部門集體貢獻力量,專心工作,不離不棄,只要能有個和諧尊重的工作氛圍,我相信自己能發揮出自己的長處和優點。這段回老家的日子,有個自己的小寶寶,生活的磨練,也讓我在性格上成熟了起來,不會再非常幼稚地處理事情。我想念這個集體,所以在老家生完了孩子后,還想回到這個集體中來,不知您是否還接納我這個游子?對這封信,黃部長在悼文中說,“懇切之情溢于言表,真誠之摯,感懷于心,令人感動,猶如迷途的羔羊終究找到了回家的歸途。可當時部門已然超編,且公司下半年已經凍結人事編制,故而答復其等待機會,靜候佳音。”
悼文直指華為公司的工作氛圍,“張立國君初為人父,有了‘生活的磨練,‘也是讓我在性格上成熟了起來,不會再非常幼稚地處理事情,可如今還是‘幼稚了,竟不顧上有老下有小,憤而撒手熎湓冢裙司的精神折磨可想而知。君在信中對工作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有個和諧尊重的工作氛圍,就會不離不棄,不會再幼稚地處理事情,不曾想,君連這樣的工作氛圍在H公司竟沒有圓夢,還是一人離之棄之了……歸來吧,游子!其本可以在2008年回歸部門,但卻被非和諧的氛圍和自身的剛烈給斷送了?!?/p>
這份悼文以及隨后附上的張立國的信流至網絡,引來諸多唏噓,也有人質疑中興通訊在對華為公司落井下石。
“他是一個富有愛心的人,南方雪災,華為公司組織募捐,他還分兩次捐了一千多元?!苯惴虿芟壬f。
張立國墜亡后,中興通訊的部分舊日同事看望了張的家屬,并送上了捐款,“可是華為的員工沒有。你就可以看出兩個公司的人文環境……”曹先生說。
累,心很累
602房對門傳來一陣幼兒的啼哭,那是張立國的遺孤。張墜亡后,人們調看了他的博客,張多次提及這位“親親的寶貝”。
在未能如愿重返中興通訊后,張立國還是在10月份毅然回到深圳,至2007年11月26日進入華為公司,其間經歷了兩個月的創業期,他所有的博文都在此間寫下,家屬讀到了他的心跡,心酸落淚。
《又回到深圳》(2007-10-07):含淚離開了我的妻子和七個月大的女兒,心情復雜,生活需要我繼續打拼,需要我開創自己的事業,需要我每個月都要掙錢養家,不得已又回到了深圳,還有我已經習慣了她的生活方式,我已經深深融入到了她的血液,變成了她的一個分子,雖然還是租房子住,每天去擠公交車,甚至為了省錢去坐免費的bus(巴士),受司機的白眼和冷嘲,但我還是回來了,回到了我熟悉的深圳,熱愛的深圳,不管受到什么樣的苦處,我都要忍耐下來,認認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去掙每一份辛苦的錢,我都要一如既往地打拼下去。
《創業日記》(2007-10-11):我這個人有些悶的,典型的技術人員的性格,做事穩健而有條理,理智多于激情,這樣的性格不知是否適合創業,但我還是不得已選擇了這條路,不管風雨如何,都要走下去的。我獨自走在創業的路上,沒有扶持,沒有幫助,沒有關懷,一個人,毅然地前行,前面是否有錦繡的鮮花和掌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北極星那一點點的光輝,是我前進的方向。
張立國似乎一直在孤獨地鼓勵著自己,他甚至富有詩意地寫道:在路上,只為了尊嚴地活著;在路上,只為了相親相愛的人;在路上,只為了親親的寶貝。
10月11日這天,他還發了另兩篇博文,描述了經濟的窘迫:經濟出現了緊張,我開始節約,這一段時間來,都是泡面、咸菜,有時吃頓米飯和青菜算是改善生活了,不過我還是很樂觀,這又使讓我回憶起上學那段艱苦的時光,一整天只6兩米飯,兩份的半個菜,一共4毛錢,有時早餐是不吃的,為了省錢,同學聚會和老鄉聚會是從來不參加的,那段艱苦的日子,不也是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F在的日子,比那個時候好多了,還有得泡面吃,還有得青菜吃,還能解決吃喝的問題,選擇了創業就是意味著未知結果的旅行,我還是保持樂觀的心,快樂地向前走。
“當沒有關懷和理解的時候熚一鼓蘢叨嘣訂t”在同一天的另一篇題為“累,心很累”的博文中他寫道。
人們從他的博客中讀到了這位期望創業成功、改善生活的青年IT精英的不易與堅韌,在深圳——這個以實力博弈的現實的城市——穿梭著大量他這樣來自中國各地尤其是貧苦出身的有志青年。
一個多月后,張立國加盟華為公司,用七弟的話說,也算是創業成功了,“他沒有想到能進華為公司,因此非常開心,給我們幾個打了電話。我們都替他高興,華為的收入那么高。他很快升為專家級工程師,可見華為對他的認同?!?/p>
曹先生說,3個月間,雖然張立國和親屬提過幾次在華為工作壓力大,“他說,下班腦子里還是電腦。我們調查,3月4日、5日,工作上發生了一些事情!”曹先生說,但他不肯透露詳情,“我們不想干擾警方調查,必要時我們會亮出證據!”
不過,正如七弟的疑惑,工作上的壓力或者不快,應該不致讓已有10年工作經驗的張立國精神崩潰以致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剛剛開啟的美好人生。
華為依舊沉默不語
3月的深圳早已是春意盎然,張立國在這樣一個鮮花綻放的季節,謎一樣地精神錯亂,謎一樣地飛身而下,激起的是漫天的猜測與爭議。
華為公司這幾年似乎卷入了一個“自殺門”的怪圈,我們都知道華為有個著名的“狼文化”,我們又都知道華為有個獨特的“床墊文化”,盡管誰也無法認定華為的用工制度和企業文化就是“罪魁禍首”,但不少人已經根據先前的經驗作出了“華為的用工制度和企業文化導致了員工自殺的推論”。
人們渴望得到真相。只是,華為公司繼續保持著一貫的低調甚至是沉默,“這是一種強勢的沉默,還是一種高調的冷漠?”有人質疑。
華為坂田園區,平靜早已恢復,偌大的園區,看上去更像個高校,某華為員工糾正,“是更像一個研究所才對。”
一名新進員工對張立國的墜亡表示可惜,“華為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可怕,壓力哪里都有,關鍵自己要學會調節。公司現在也很重視員工精神健康,我前陣子加班晚了,主管還督促我回去休息。”
他如此理解連續多起員工意外身亡“你看社會人群自殺率多少,華為幾萬人的公司……”
社會上對華為“狼文化”與“床墊文化”的理解,在他看來有偏差,原因主要是“外界對華為不了解”,“華為一貫的低調是導致不了解的一個原因?!?/p>
不遠處,另一名員工在草地上獨自踱步,他說這是他工作間隙的放松方式,但他拒絕談論張立國墜亡事件,“我不想惹麻煩,你沒有工牌進來,保安馬上會發現你的。”他提醒記者兩邊樓頂上的攝像頭。
華瑞國際傳媒亞洲有限公司的客戶經理說,已經將記者的采訪函遞送華為公司相關部門,但至今記者仍未接到華為公司的回應。
從坂田基地回到住處,打開電腦,網絡上對華為公司的文誅筆伐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