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電影”生意經

王　倩

業界普遍相信2008年全國票房應該能突破40億，《功夫之王》和《木乃伊3》這類“混血電影”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木乃伊來華

環球影業在1999年與2001年推出了《木乃伊》和《木乃伊2》，投資與全球票房收入的比例幾乎達到1：4這樣的佳績。所有人都期盼著“木乃伊”系列繼續高歌猛進，但續集故事該如何說下去，還要能取得高票房，環球影業一時也拿不出好主意，直到2008年他們找到了中國元素。他們在銀幕上再現了兵馬俑和巍巍長城，大大小小的華人明星在片中亮相。

“所有人都希望為《木乃伊》系列找出一些創新元素，制片人和編劇們都建議在中國拍攝，因為對充滿異國情調且神秘的中國文化進行探索，可以給影片注入新鮮能量與活力。正如埃及的歷史、神秘和神話，已經在前兩集電影中用到了極致，也產生了非常好的效果。中國的神話積淀和悠久的歷史，也可以給《木乃伊3》提供令人興奮的新的探索方向。”環球影業聯合主席和執行副總裁吉米·霍洛沃茨接受周刊記者的專訪時說。

好萊塢這次不僅選擇了在中國拍攝，而且選擇了和一家中國電影公司——上海電影集團合作投資拍片。作為好萊塢八大主流電影公司之一的環球影業公司，是中國合拍影片歷史上級別最高的外方合作者。之前國內大部分的合拍片都是由中方和國外獨立電影制作小公司完成，僅僅因為演員（李連杰或者成龍）或導演（李安或者王家衛）在國內的強大號召力。《木乃伊3》作為中國電影市場合拍片潮流中的最新和最重要的代表，享受著國產片從拍攝、放映到發行等各環節的一切優厚待遇，所以霍洛沃茨會說，“在中國，聯合制作為一部電影獲取強大的立足點是有相當幫助的”。

如果《木乃伊3》真能如吉米·霍洛沃茨所說的“成為環球影業在中國票房上最成功的影片”，那這次合作的重大意義很可能正如上影集團老總任仲倫所說，未來重要級的合拍片可能將成為中國電影發展的方向之一。

《木乃伊3》在美國本土的票房是該系列電影中成績最差的，但目前的國際總票房已經突破了2億美元，是《木乃伊》系列三部曲中最成功的一部。而且它還繼續在亞洲和歐洲地區熱映，霍洛沃茨透露的最新數據是“它在全球各地已上映地區取得的國際首周末票房總數，比同樣的放映規模下前兩部合起來的首周末票房增長了60%”，這些現象在過去的好萊塢大制作上是非常少見的。

“我們希望我們的經驗能夠讓在中國拍攝的《木乃伊3》成為一個典范。如果其他電影公司看到環球和《木乃伊3》已經成為一個好案例而有興趣來中國，這將是非常棒的事情。”霍洛沃茨對中美電影界合作的未來如此評判，他這段話也是對西方媒體“中國漸漸成為好萊塢大廠”這個觀點的回應。

中美合作的推手

中國電影人首次成為一部擁有十幾億人民幣制作費的劇組中的重要角色，中美兩家重量級電影公司的這次牽手是香港安樂電影公司老板江志強一手促成的。好萊塢歷來有在電影立項前就找好各地發行伙伴的良好傳統，江志強和環球影業此前已有過多次合作，《木乃伊3》此次在香港和內地的發行事宜也是由他負責。江志強說，“看了《木乃伊3》，你就能明白好萊塢來中國拍攝的意愿有多強了。既然他們想來中國拍攝該片，那我就盡力把它拉過來（和中國公司合拍）吧。”

江志強是近十年來亞洲地區最有影響力的影片發行人，他擅長通過全球化的市場通路，確保影片最大的投資報酬率。在西方電影人和媒體看來，江志強是將大陸、香港電影力量和好萊塢創意人吸引到一起的第一人（他本人對周刊否認了此觀點），他還以制片人的身份出現在了美國電影藝術和科學學院成員（奧斯卡評委）名單中。1999年他因在全球發行《臥虎藏龍》而大獲成功，此后他協助張藝謀將國內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片《英雄》成功推向了美國市場，《十面埋伏》、《色·戒》、《滿城盡帶黃金甲》、《不能說的秘密》和《霍元甲》等國內近年來最重要的幾部大片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江志強在《木乃伊3》中承擔的角色遠比發行人要復雜得多，他是中美雙方合作的黏合劑。老外電影里的“中國元素”常常會激怒很多人，《木乃伊3》為此在中方的要求下修改了兩個情節。上影集團老總任仲倫表示，“我們的老百姓很愛較真，常常拿史實來考證電影中的天馬行空，我們就提出將電影里的皇帝（劇本寫的是秦始皇）模糊化；還有，龍是我們文化中的圖騰，在電影里卻成了勢必落敗的邪惡一方，我們提出了意見，最后美國人選擇了那個三頭怪獸。”

在中方看來，合拍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讓中國人有機會糾正老外對中國文化的誤讀，如果不是合拍片，人家肯定按他們的那套拍了。這些修改對于商業電影來說并不重要，但沒有電影審查制度的美國人，自然會嫌中國這邊“這也管，那也管”，管得有點多了。中美文化差異巨大，電影制作觀念和老百姓的觀影習慣也相去甚遠，深諳中美電影文化差異的江志強就成為了調解雙方文化差異的最佳人選。

《木乃伊3》在內地的上映檔期正好與歐洲和澳大利亞等多個地區沖突，環球影業并沒有派人來華露面，而全權委托江志強在首映新聞發布會發言，可見對他的信任。吉米·霍洛沃茨在回復《新民周刊》的郵件中如此闡述了江志強在《木乃伊3》一片中的角色，“《木乃伊3》是在中國拍攝的西方的最大制作，他的投入確保我們制作了一部既能讓中國感到光榮、又能讓觀眾著迷的電影。他是我們在制作和發行的每一個步驟中最主要的聯絡人，而且我們非常信賴他的經驗和洞察力來指導我們。”

《木乃伊3》項目最初的運作是由內地導演黃建新飛去香港，和江志強以及美方人員談合約，“一談就是4個月。”黃建新是《木乃伊3》的中方出品人之一，這幾年他逐漸轉型成為合拍片潮流中的中流砥柱式人物，甚至是國內電影界為數不多的能和外方電影人對得上話的人。好萊塢電影《追風箏的孩子》在阿富汗找不到理想的外景而移師新疆喀什，是黃建新一手操辦了其在大陸境內的拍攝，他還當過《干掉比爾》的中方顧問，給陳可辛的《投名狀》做過監制，這次上影需要和美方合作時自然也找到了他。沒想到“外聯”經驗豐富的他遇到了頭疼的難題，“最初和美國人合作時，我很多都不懂。現在已經和美國人合作了好幾次，到這么大規模的運作時，稅務這一環節又把我整蒙了。”

在簽訂中美雙方的制作合約前，黃建新和美方人員首先溫習了兩國的多部法律。“第一次見面就開了3小時的會議，討論了中美兩國3部法律可能的沖突；然后我們開始討論兩國的著作權法，討論了一個多月；最后美方提出，美國人在國外工作超過了181天是要在該國納稅的，這該怎么處理？”黃建新飛回北京后，請教了無數間律師所都沒人懂，直到找到了一家長期處理涉外稅務的官方機構。

“只有把這些問題弄清楚了，美國人才可能和我繼續談制作合約。這些得不到認可，他們不愿合拍的，寧愿協拍。”合約談判期間，黃建新無數次看著厚厚的法律文書，嚷嚷著看不下去。最終他還是走過來了，拍文藝片出身的黃建新評價這部《木乃伊3》“充滿了很強的娛樂精神”，但是“這次合作是值得的。美國電影在全世界的影響力很明顯，中國電影要走出去，就需要和這些國際品牌站在一起”。

市場的誘惑

2003年12月1日廣電總局開始實施《中外合作攝制電影片管理規定》（31號令），進一步放寬了中外合拍影片的條件。到2008年6月，廣電總局總共批準了180部合拍片。2007年全國電影票房達到了33億人民幣，連續５年維持了20%的年增長率，這在全球電影市場里都相當引人注目。業界普遍相信2008年全國票房應該能突破40億，這其中《功夫之王》和《木乃伊3》這類“混血電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木乃伊3》是繼《黃石的孩子》、《功夫熊貓》和《功夫之王》后，今年第四部帶有明顯“中國元素”的全球大片。距《功夫之王》首映時隔半年了，主演李連杰對它的評價是，“不是非常非常成功，也不算失敗，好在票房不錯”。而票房，對于一直只局限在國內電影市場的華誼公司（《功夫之王》的投資方之一）就足夠了。

在全球尤其是歐美市場上賣錢，是中國商業電影近幾年的奮斗目標，自從張藝謀的《英雄》在美國2000多家影院同時上映之后，能夠得到西方發行商的青睞成為了中國電影投資者夢寐以求的好事。但中國電影外銷的道路目前并不通暢，太多的海外發行商都賠錢了，于是以前光給片花就可以賣片，現在人家都要看成片。合拍片，在拍片之前就解決各國市場的分銷問題，成為最便捷的道路。

很多人總認為中國元素是合拍片所必需的。對老外來說，中國確實還保留著一些異國情調的神秘，但中國電影市場的誘惑力可能遠遠超過了異國情調帶來的吸引力。霍洛沃茨說，“我們認為中國作為一個電影市場擁有驚人的增長潛力，而且《木乃伊3》的成功也展現出了未來的可能性。中國市場很有希望跟其他國際市場的票房一起發展，而且將會為我們電影的全球成功做出貢獻。”

以前，一部好萊塢進口片在中國能收1億人民幣票房時，在日本已經能夠收到5000萬美元，那時的好萊塢根本不在乎中國市場，更不會用異國的“本土化”來進軍對方市場。如今國內票房慢慢在增加，業界預估中國電影產業將達到200億產值，所以才形成了好萊塢為中國市場而“變”的局面。

李連杰顯然也是這種觀點的持有者。如今的他不再是單純的演員角色，美國和亞洲有多個團隊在為他運作電影項目，今年上半年大熱的中美合拍片《功夫之王》就是李連杰從美國帶回來的項目。他說，好萊塢年產電影2000多部，有中國元素的不超過10部，中國元素大熱只是表面現象，并沒有研究數據來支撐。“中國國內的電影票房在不斷上漲，同時人民幣升值美元貶值，市場因素絕對影響投資人的決定。”

在中國拍電影不用受到美國工會組織嚴苛的條款限制，而且在中國的拍攝成本肯定要比在美國低很多。江志強在投資拍攝李連杰的《霍元甲》時曾經說過，“如果在美國的攝影棚拍這部片子，每周工作５天，成本就是6000萬到7000萬美元；在上海，我們每周拍攝６天，４個月完成，只需3000萬美元。”

所以，即使沒有中國元素，好萊塢也愿意來中國拍片，更何況中國對于大制作電影的駕馭能力也通過《赤壁》和《木乃伊3》等大片在全球散播名聲。“上影集團影視拍攝基地是一個世界級的電影拍攝基地，它提供了任何好萊塢電影公司拍攝需要的設施，是吸引全球制作的有力競爭者。”吉米·霍洛沃茨說。上影的車墩基地已經在《色·戒》和《霍元甲》等多部瞄準全球市場的電影中成功亮相，鞏俐和周潤發擔綱的《諜海風云》（原名《上海》）在今年下半年也很可能轉戰上海拍攝。

最關鍵的，合拍片能享有國產電影的一切利益。僅從財務數據上來說，合拍片的制片方能回收國內票房收入的43%，這遠遠超過了一般好萊塢影片作為進口引進片時分賬回收的13%。

李連杰還給記者算了這樣一筆賬：國內大片達到4000萬美元的票房，大概有1100萬－1300萬的觀影人次。但在韓國一部大片有全國20％的人在看，如果在中國一部大片有1億觀眾的話，票房就相當于美國市場，“我相信中國電影市場在未來5年肯定能達到美國市場的規模，10－15年肯定會超過美國市場”。

這幾年不斷有人找李連杰了解中國電影市場，“已經有不同的人看到這種前景，很多人看到了未來的票房預期，腦筋動得最快的肯定是風投基金。”于是李連杰常常和美國的演員朋友們開玩笑，勸他們趕緊要學中文，不然以后要沒戲拍了。李連杰的商業電影觀念是“不要再說你的我的了，站在全球的基礎上，只有華語電影和非華語電影之分。每部商業電影都應該在全球市場進行運作，拍之前就應該算好在各個市場能賣多少錢”。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就可以理解《霍元甲》為什么拍得這么老土，就因為它簡單，全世界觀眾都能看懂。

黃建新的說法就是佐證。“美國人的題材選擇其實很簡單，就是主流的商業電影不能有閱讀障礙，要選擇全世界都知道的東西，所以他們選擇了兵馬俑和長城，選擇了秦始皇。”

電影強國夢

《木乃伊3》在上海的關機儀式上，美方制片人表揚上影廠工作團隊“你們的效率要高過好萊塢”，任仲倫以為這番話是老外們的客套話。后來他私下里問了老外，最終得到了對方的確認，“他們來之前很擔心我們的效率，結果真的讓他們出乎意料。”

《木乃伊3》的男主角布蘭登·弗雷澤委托李連杰表達了對上影廠工作人員的感謝，“他們真棒”。李連杰也當眾贊揚了劇組里的國內電影人，“這邊的團隊非常專業，沒日沒夜地投入，提什么要求都是YES。未來如果還有全球合作的機會，希望能聽到YES，也能聽到NO”。這樣的場景并不是第一次。《色·戒》內地首映場一票難求，但李安還是要求上影廠的合作團隊要進場看片，他那天最大的動作就是當著觀眾和媒體的面，深深感激了一排坐在臺下的上影合作者。

得到這樣的贊揚并不是輕而易舉的。1990年代香港導演吳思遠剛剛進入內地拍戲，大陸這邊一天拍五六個鏡頭，而當時香港那邊一天已經可以拍五六十個鏡頭，這些年香港電影越來越北望神州，大量的導演、攝影師、技術人員和武術指導進入內地，內地的拍攝技術逐漸與香港電影人同步。

《赤壁》制片人張家振說過，合拍片在投資組合之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拍片的班底。“《赤壁》在中國的很多工作人員非常優秀，特別是在攝影、美術、剪輯、武術指導方面。但國內在幾方面是非常不足夠的，第一是副導演，中國沒有很好的副導演；第二，是一個能夠懂得掌控一個國際性的影片的制片；第三，就是現場的特效。”

黃建新這幾年不斷地聽老外們說，國內找不到職業監制，中國電影界流行的還是人情化和粗放式管理模式。事實上，國產影片海報上很多職務都是名譽性或者象征性職務，出品人、策劃和監制等往往就是電影公司領導挨個輪。一部電影只有出品人是出錢的人，其余人都是拿錢的人，所有的壓力都在出品人身上。“這次合作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國人的計算，他們單單花在計算上的時間就用了3個月。任何東西，大到各地市場的可能票房值，小到一瓶飲用水，每天要喝多少瓶，要買多少車，都要算好，而不是估計的。我們的大片不會這樣，香港那邊也只是簡單的算算。”

《木乃伊3》的合作讓任仲倫領會到了美國人在預算謀劃和決算控制上的一整套流程經驗，和投資商之間權利和權益的互相制約。任仲倫尤其羨慕美國電影工業體系下完備的產業經驗和產業制度，“美國人給我們看過任何一個財務數據和表格，而我們國內現在是沒有規則的，我之前投資的一部影片根本不知道劇組是如何用錢的。”

臺灣和香港之前走的都是商業電影模式，商業是很容易被市場左右的，比如一個《英雄本色》紅了，黑幫片就開始鋪天蓋地。國產電影其實才剛剛走入商業電影的模式，如今好萊塢又帶來了工業電影體系的新概念。在美國的工業電影體系里，也有商業的因素，但最終是工業主導電影市場。

李連杰說，“當然美國模式未必百分百適合中國。如何把適合中國國情的電影工業模式的基礎打好，戲院不斷地增長，業界正確引導觀眾看電影和評論電影的習慣，我們才有機會做一個電影強國。” 他想知道1.5億美元是如何用在一部電影上，所以他接拍了《木乃伊3》，在電影里出現了15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