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打人：一起偶然的非偶然事件

卞　寧

４月２９日，南京市委書記朱善璐批示“城管打人”事件：南京決不容許這樣惡劣的現象在執法隊伍中發生，對事件查實后嚴肅處理，還老百姓和社會輿論一個公道。

“小胖，看看誰來看你了。”坐在病床邊的老婆體形嬌小，一手撫摸著丈夫的下巴，一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一則“城管暴打市民”的視頻正在網上瘋傳，視頻中被打的主人是王騏，正是這位躺在病床上的傷者。１米７２、１９０斤的“小胖”此刻動彈不得，在被打后的第六天，記者見到他，右臂打著厚厚的石膏，臉上的浮腫還未完全消退。

目前可以還原的４月２３日事發當晚大致情形是，王騏和朋友在一家燒烤店夜宵時目擊城管整治占道經營，沖城管人員伸出大拇指，并且出言：“你們真牛”，然后就遭到了城管人員的群毆。王騏右臂粉碎性骨折并一度大便失禁，他的朋友頭上也縫了針。

南京市正在進行一場規模空前的“三項整頓”，包括整頓占道經營、小區環境、車輛停放，旨在讓市容大變樣。整頓效果尚不得而知，倒是城市形象因為這個突發事件遭遇危機。

這是一起偶然事件。恰巧，王騏當時被打時所在的燒烤店剛剛安裝了攝像頭，它從多個機位錄下了城管在店內施暴的經過，“不然，肯定白打了”，王騏６０多歲的老父語氣帶著慶幸。

這也算不得一起偶然事件。搜索一下“城管打人”可以找到１０９萬個網絡頁面——最轟動的有湖北天門城管打人致死事件；最近的有王騏被打一天后，深圳城管將女攤販踢成下體出血。

為什么城管又打人？城管能不能不打人？

你們真牛

南京地鐵１號線貫穿城市南北，耐心坐到最北頭，下車，往東再往北，走１０分鐘就能看到華電路上明黃色店招牌的蒙卡爾炭烤生蠔店，店員在當街賣力地洗刷待烤的生蠔。華電路僅兩車道寬，幾年前還是城郊接合部，不少街邊店仍在沿用過去叫“長營村”時的門牌。

“蒙卡爾”只做夜宵生意，每天從下午４點營業到第二天凌晨３點，但剛剛晚上７點半，客人點烤辣椒已經不能滿足，糖拌西紅柿也沒有了，也許是因為毗鄰一個住宅小區，生意好得令人吃驚。兩對帶著孩子的夫婦在店門口的桌椅上坐下，“前兩天打人的就是這家店”，“真的啊，怎么回事”，男人們一坐下就小聲議論起打人事件。

４月２３日的晚上，比這稍遲的光景，住在附近的王騏和朋友鄭毅正在店內最靠門的位置大快朵頤，其中王騏面對店門。鄭毅一個禮拜后的５月２日就要結婚了，而王騏已是過來人，二人邊吃邊聊。

２０點５４分，十幾個身著制服的城管人員來到店門口，要求“蒙卡爾”將門外人行道上的桌椅和柜臺收回去，一時有點喧囂，王騏和鄭毅覺得就餐環境受到了影響，也站到門口看熱鬧。

２０點５６分，城管人員完成執法，轉身欲離開，王騏和鄭毅依然站在店門口議論，并七次伸出雙臂，城管豎大拇指說：“你們真牛。”幾番言語交鋒，城管人員撤離，王鄭二人也回到店內。

２０點５８分，十幾名城管人員折回“蒙卡爾”，不由分說，先將相對較瘦弱的鄭毅控制住，１９０斤身體強壯的王騏試圖反抗，但很快寡不敵眾，被數名身穿制服者一陣亂拳制服。

２０點５９分，二人被拖上城管的依維柯面包車。

以上的過程，被“蒙卡爾”店內和門口的攝像頭一一拍下。“巧啊，剛裝第四天。”店老板的母親說。

王騏事后回憶，他們在車上又遭到毆打，并被帶到了附近的邁皋橋街道大院。城管人員在院內繼續對他進行圍毆。黑暗中，一根長約一米的棍子向王騏頭上夯去，王騏本能地舉起右臂護住頭，原本落在頭上的棍子落在了右上臂上。

事后，王騏右臂粉碎性骨折，這是他身上最重的傷。當晚，家人發現，家里這個壯漢被打得大便失禁了。

街道大院里的情形并沒有錄像證據，也缺乏第三方目擊者。

在曝光的視頻截圖中，可以清晰看到一個穿西裝、手執對講機的男子帶著穿制服的城管人員返回店內。經查明，穿西裝者是當地邁皋橋街道城管科副科長王銀進，當時他受科長葉路指令，將兩位市民帶回街道處理。

街道城管科科長葉路事后向媒體表示，當晚他帶著３０多名城管隊員和市容協管員清理占道經營，事發時他離開好遠了，聽見后面店鋪里有人起哄并挑釁執法人員，他就回頭讓隊員把那兩人帶回街道。但葉科長自稱對兩人在車上和街道大院里被打并不知情。

一夜破案

王騏的父親坐在病床尾部，面帶倦容眼簾下垂，一瓶水又掛完了，護士進病房新換上一瓶，這已經是從中午１２點手術結束到下午５點，王騏掛的第七瓶水了。王父站起來，抬起眼掃了下掛在病床上的用藥記錄，“還是消炎的”——他退休前是個醫生。

４月２８日上午，７顆螺絲釘進王騏的身體，醫生花了４個小時對他粉碎性骨折的右臂側骨進行了切開復位手術。一年后，還將進行手術取出這７顆螺絲。王騏的左眼眉骨上方也逢了３針，一旁的老婆和姐姐擔心他的視力會受到損傷，但是一時還沒法測視力，“眼鏡也被他們打掉了”。

在姐姐眼里，３０歲的弟弟是個憤青，但是正直，“別人看不慣回家講，他當面講。人是有血性，被打了他也不求饒，一旦求饒城管更猖狂。但是，我弟弟心理受到傷害，怎么來補償？”

“被打之前他話很多的，你看他現在，眼神都怵怵的。”老婆心疼地說。

手術后疼痛難忍的王騏用了一針杜冷丁，昏睡了一個下午在接近傍晚時醒來。

“疼啊！”

王騏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疼，試圖移動打著石膏的右臂被老婆制止，“疼也不能亂動啊”。王騏又伸出左手觸碰眉骨的傷處，也被老婆按住。“他傷口癢”，王父站起來。

王父告訴《新民周刊》，街道給了１００００元醫療費，但是６天已經花掉了１３０００元，“我們就是普通老百姓，我們更關心王騏日后的實際生活，我們相信政府能還我們一個公道。”當時，事件已由公安部門立案偵查，就在當天下午王騏昏睡時，當地邁皋橋派出所的一位王姓警官再次來醫院探視傷情并與家屬交流。

王父透露，公安那邊并沒有傳來太好的消息，“他們說取證困難”，當晚參與執法的人員均不承認在街道大院中將王騏手臂打斷。現實是，只有“蒙卡爾”的錄像，并沒有街道大院的錄像和證人，而王騏最嚴重的手臂骨折恰是在街道大院中造成的。

“他們開始拖了。”王父有憂慮。他還抱怨，一直少有領導來探視王騏。

轉機發生在當天夜里。

王父心里的石頭很快落地，頭天下午還難以取證的案件第二天忽然破案，領導們走馬燈似地來探望，級別越來越高。

４月２９日下午，棲霞區委、區政府和公安分局宣布初步處罰結果，經警方連夜偵查，確定打斷王騏手臂的人為城管隊員楊某，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警方于當天中午將其刑事拘留。參與此事的城管科副科長王銀進被免職，參與毆打事件的另外４名協管員停職檢查，負有直接領導責任的城管科科長葉路也被停職。隨即，棲霞區一個副書記和一個副區長到醫院看望了王騏。副區長金政權承諾，王騏的醫療費用將由邁皋橋街道支付。

５月１日上午，棲霞區市容系統在休息日緊急召開作風紀律整頓大會，區委書記梁學忠高調宣布：“以后誰給棲霞區、給城管隊伍抹黑，就撤誰的職。”會后，梁學忠又去醫院看望了王騏。邁皋橋街道辦事處主任肖明寶則在面對當地電視媒體鏡頭表示：“再有類似事件發生，我將引咎辭職。”

至此，“南京城管打人”終于有了妥善的初步處理。

城管博弈

２８日到４月２９日，是事件解決的關鍵，一夜之間，打人者的身份由協管員變為正式城管隊員。

２８日，盡管多種證據顯示城管執法隊員和市容協管員共同參與了毆打，南京市市容管理局領導還明確表示，該局沒有發現有城管隊員參與，打人者是現場的市容協管員。４月２９日，警方已認定主要肇事者就是城管隊員，南京市市容局也緊急下發包括“嚴禁暴力執法”的４條禁令。

“南京市民用腳后跟都能想明白的事！”當地一位主持人在電視節目中如是評論。

“腳后跟都能想明白的”是些什么事？近年，有關南京城管借公權屢次犯事的新聞多次見諸媒體。去年的有“城管酒后非禮女攤主”、“城管在路邊攤白吃白喝”、“城管毆打高三學生”，今年的有“城管使用辣椒水被義憤市民扔雞蛋”。

無一例外，南京市容部門多次澄清上述與城管執法隊員無關，犯事的都是街道聘用的沒有執法權的市容協管員。４月２９日前，市容部門對此次事件的依舊是這個態度——打人的都是所謂的協管員，城管沒打人。暴力執法問題屢次陷入關于稱謂的博弈。

促使態度改變的壓力來自更高層。

４月２８日接近晚間１０點，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南京市政府新聞發言人曹勁松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曾表示，基本事實已認定清楚，是街道城管科的市容協管員在檢查夜市的過程中，對于市民的出言不遜，先進行了語言沖突，然后進行了肢體沖突。曹勁松說，主要是區一級在負責處理，進一步的問責需等待警方調查結果出來。

當晚，在回答如何彌補此事對南京城市形象造成的傷害時，曹勁松說要認真處理，變壞事為好事，把這件事作為南京市容執法的一面鏡子。市容治執法越是難度大，越是要堅持文明執法不動搖。

４月２９日，南京市委書記朱善璐批示“城管打人”事件：南京決不容許這樣惡劣的現象在執法隊伍中發生，對事件查實后嚴肅處理，還老百姓和社會輿論一個公道。南京市委、市政府隨后決定，要將這一事件作為反面典型教材，認真開展專項整頓，切實加強城市管理和文明執法工作。

４月２９日開始，一切迎刃而解，相關部門開始高調自查自糾。

“南京城管打人”事發的４月２３日前后的一些細節也頗令人玩味。

事發前一個星期，棲霞區召開全區城管工作會議，提出要在執法中做到“四先兩不”，具體內容是不論是領導，還是隊員在執法過程中，都要敬禮在先、出示證件在先、告知公務在先、恰當稱呼在先，不因自身言行過激導致矛盾激化，不因自身執法違法影響城管形象。

事發前幾天，邁皋橋街道城管科剛被樹立為典型在當地電視節目中播出先進事跡。

事發３天后，在山東聊城，正在參加一個“和諧城管論壇”的全國３００位城管局長對南京城管打人事件表示“震驚”，對粗暴執法予以譴責。他們向社會發出“文明執法”承諾，希望以實際行動重塑公眾心中城管執法人員形象。據悉，南京市并沒有相關城管官員參加這個非官方論壇。

光頭，衣袖挽到胳膊肘，手背上、胳膊上留著刺青，手指和頸項還戴著明晃晃、粗大的黃金飾品，出口就是垃圾話，這是記者采訪中曾接觸到的城管隊伍的個別形象，。

“為什么要用這些素質不高的人來做執法工作，應該從根源上來看，這是個社會問題。這個事情不處理好會形成惡性循環，還會有更多的人被打。”王騏家屬的發問需要南京的城管部門回答，也需要全國各地的城管部門共同回答。（感謝陳彥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