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樓頂上的歌手

2008-06-09 20:33:41馮驥才
小說月報 2008年5期

那天早晨,忽有一塊極亮的、顫動著的光像發(fā)狂的精靈,在我房間里跑來跑去。當(dāng)這光從我眼前掠過,竟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發(fā)現(xiàn)這塊詭奇的光是從后窗外射進來的,推窗一看,原來隔著后胡同,對面屋頂上那間小閣樓正在安裝窗子的玻璃。

我也住在閣樓上。不同的是,我的閣樓是頂層上的兩間低矮的亭子間;對面的閣樓是立在樓頂之上孤零零、和誰都沒關(guān)系的一間尖頂小屋。遠(yuǎn)遠(yuǎn)看,很像放哨用的崗樓。它看上去很小,而且從來沒人居住。它為什么蓋在樓頂上,當(dāng)初是干什么用的,無人能說。這片房子是二十年代英國人“推廣租界”時蓋的。只記得后胡同里曾經(jīng)有人養(yǎng)過鴿子,有許多白的、黑的、灰的鴿子便聚到這荒廢的屋子里,飛進飛出,鴿子們拿這小空屋當(dāng)作樂園。現(xiàn)在有人住了嗎?是誰搬進來了?

隔了十來天,黃昏時分,忽然一陣歌聲如風(fēng)一樣吹進我的后窗。后胡同從來沒有歌聲,只有礦石收音機劣質(zhì)的紙喇叭播放著清一色的語錄歌和樣板戲。那種充滿霸氣的吼叫和強加意味的曲調(diào)被我本能地排斥著。于是此刻,這天籟般的歌聲自然就輕易地推開我的心扉了。

沒等我去張望是誰唱歌,妻子便說:“是那小閣樓新來的人。”

女人對聲音總是比男人敏感。

我們隔著窗望去,對面閣樓的地勢略高一些,相距又遠(yuǎn),無法看到那屋里唱歌的人。這是一個男性的歌聲,音調(diào)渾厚又深切,雖然聲音并不大,但極有穿透力,似乎很輕易地就到了我耳邊。這時金紅色的夕照正映在那散發(fā)著歌聲的小屋,神奇地閃閃爍爍。我分不出這是夕陽還是歌聲在發(fā)光。

我第一次感受到聲音是發(fā)光的,有顏色的。

這個人是誰呢?一個職業(yè)的歌手嗎?從哪搬來的?他也像我們——抄家之后被轟到這貧民窟似的樓群里來的?對于樓頂上這間廢棄已久的小破屋,似乎只有被放逐者才會被送到這里。

我相信我的判斷。因為我的判斷來自他的歌聲。一些天過去,我聽得出他的歌聲如同盛夏的天氣時陰時晴。這聲音里的陰晴是歌者心中的晦明。我還聽得出,他的歌聲里透出一種很深的郁悶與無奈。他的歌為什么從來不唱歌詞?在那個“革命歌曲”之外一切都被禁唱的時代,他一定是怕這些歌詞會給自己找麻煩吧。從中,我已經(jīng)感知到他屬于那個時代的受難者。

也許我和他是社會的同類。也許他隨口哼唱出來的歌——那些名歌、情歌、民歌——我太熟悉,也太久違了,我為自己慶幸。好像在沙漠的暴曬和難耐之中,忽然天上飄來一塊厚厚的雨云,把我遮蓋住,時不時還用一些涼滋滋的雨滴澆灑我的心靈。

我這邊樓群的后胡同,其實也是他那邊樓群的后胡同。后胡同自來人就很少。從我的后窗憑欄俯望,這胡同又窄又細(xì)又長又深,好像深不見底的一條峽谷。陽光從來照不進去,雨點或雪花常常落下去,但落下去一半就看不見了;下一半總是黑糊糊的,陰冷潮濕,冒著老箱子底兒那種氣味。對面的樓群似乎更老。一色的紅磚墻上原先那種亮光光剛性的表層都已經(jīng)風(fēng)化、粉化、剝落,大片大片泛著白得刺目的堿花。排水的鉛管久已失修,大半爛掉,只有零碎的殘管東一段西一段地掛在墻角。一顆憑著風(fēng)吹而飄來的椿樹籽在女兒墻邊扎下根,至少活了二十年,樹干已有搟面杖粗。它們很像生長在懸崖石壁的樹,畸形般的短小,卻頑強又蒼勁。這些老樓里的人擁擠得不可思議,每間屋子里差不多都住著一家老少三代甚至四代,各種生活的棄物只能堆在屋外。不論是胡同下邊的小院,上上下下的樓梯,還是陽臺上,到處堆著破缸、碎磚、廢爐子、自行車架以及爛油氈。最奇特的景象還是在屋頂上,長長短短的竹竿拉著家家戶戶收音機細(xì)細(xì)的天線,好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籠罩著整片的樓群。然而,這種破敗、粗糲而艱辛的風(fēng)景現(xiàn)在并不那么難看了。因為它和神靈般的歌聲融在了一起。

一切藝術(shù)中,最神奇最偉大的莫過于音樂,莫過于歌。它無形無影,無可觸摸,飄忽不定,甚至不如空氣——揮揮手掌就能感到。但它卻能夠以其獨有的氣質(zhì)與情感,改變它所充盈的空間里的一切。它輕盈我們輕盈,它沉重我們沉重,它恬淡我們恬淡,它激情鼓蕩我們便熱血賁張。一個地方只要有音樂,連那里的玻璃杯看上去也有感覺。這些被藝術(shù)家神化的聲音,能夠一下子直接進入我們的心,并輕而易舉地把我們帶進它的世界,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美的主宰。

那時代,我活得可夠勁。整個社會都瘋了,我所供職的畫院里的人們忽然都視藝術(shù)為糞土,都迷上了軍裝穿上軍裝,都把眼睛睜得奇大,好像處處藏著“敵人”。對于我,離開了藝術(shù)的生活空洞無物,更何況整個生活充斥著那種與藝術(shù)相悖的東西。你躲不開它,又絕對不能拒絕它,還要裝著順從它——甚至熱愛它。

不管為了什么,違心地活著都很累。

當(dāng)我?guī)е惶斓木敕丶遥录缟系目姘藭r已無力把挎包放在柜子或椅子上,而是隨手往地上一扔,一轉(zhuǎn)身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心中期待的是對面樓頂上的歌聲飄過來。

盡管他的歌是苦味的,有時很苦,很蒼涼,但很動情;他的歌聲還有一種很特別的磁性美,使我的心一直走進他的歌聲里,一天里積存在渾身骨節(jié)和肌縫里的疲憊,便不知不覺煙一般地消散了。不僅如此,他的歌還常常會給我端起的水酒里添上一點滋味,感染得我和家人親熱時多一些愛意與纏綿。最令我驚奇的是,他的歌還像精靈一樣鉆進我的筆管里。白天在單位不能畫畫,下班在家便會鋪開紙,以筆墨釋懷。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筆觸與水墨居然明顯地多了些苦味,很像他歌里的那種味道。歌聲能夠改變畫意嗎?當(dāng)然不是,其實這種苦味原本也潛在我的心底,只不過被他的歌聲喚醒罷了。為此,我非但沒有去抵制他對我的影響,反而喜歡在他的歌聲中作畫。

一天,我被他低沉而陰郁的歌聲感動,一種久違的沖動使我急急渴渴在桌案上展紙?zhí)峁P,以充沛的水墨抹上大片厚厚的陰霾。然而,他濃重的低音并不絕望,時而透出一種祈望,于是我筆下的陰云在相互交錯中不覺地透出一塊塊天光。我情不自禁,還在云隙之間,用極淡的花青點上薄薄的藍(lán)色。這是晴空的顏色。但它又高又遠(yuǎn),可望而不可即。這是無限的希冀之所在,一塊極其狹小的安放遐想之地,卻又朦朦朧朧,遠(yuǎn)如幻夢。

后來,他的聲音轉(zhuǎn)而變得強勁。那種金屬般磁性的音質(zhì)漸漸有力地透露出來。這一瞬,我看見在畫面的云天上,飛著幾只烏黑的大雁,它們引頸揮翅,逆風(fēng)而行,吃力地扇動著翅膀。我在畫這些頂風(fēng)揮舞的雁翅時,好像自己的臂膀也在用力,甚至聽到這些大雁與強風(fēng)較勁時肩骨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我忽然想,這苦苦掙扎卻執(zhí)意前行的大雁所表現(xiàn)的不正是一切生命本質(zhì)中的頑強?

我徹悟到,人的力量主要還是要在自己的身上尋找。別人給你的力量不能持久,從自己身上找到的力量,再貫注到自己身上,才會受用終身。

也許為此,這樣題材的畫我不止一次地畫過。奇妙的是,每次畫這些逆風(fēng)的大雁,耳邊都會幻覺般地出現(xiàn)那天聽到的歌聲。

我個人生活的一段時光是和他的歌聲在一起的。

我很幸運。因為那是我生命中極度貧乏的一段日子。

和歌聲在一起是奇妙的。它與我似伴相隨。

它進入我的生活時,是隨意的,自由的,不知不覺的;它走出我的空間時,也隨意而自由,像煙一般地飄去。它從不打擾我。他的歌很少完整地從頭到尾,似乎隨心所欲,想唱就唱。有時一段歌反復(fù)地唱,有時只唱一兩句就再沒聲音。他是絕對自我的,完全不管也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反而使我很自由,完全不必“應(yīng)酬”他。人和音樂所進行的是兩個心靈奇妙的“對話”。當(dāng)心靈互不投機時,人與音樂彼此無關(guān);當(dāng)兩個心靈互相碰撞一起,便一下子相擁一起了。我和這歌手也如此,有時他的歌與我的心情不一致——我就不去用心傾聽它。我與人聊天說話或者獨自沉思時,它僅僅是一種遠(yuǎn)遠(yuǎn)的背景,就像身后的一幅畫。

白天里很少聽到他的歌,大多是他下班歸來,所以他的歌總是和黃昏的夕照同時進入我的后窗。

由于他不唱歌詞,歌中內(nèi)容多是代以“呵、噢、啦、哎、嗚”,類似歌手練習(xí)發(fā)聲,但他在這字音里注入很多情感。這種無歌詞的哼唱聽起來就更像是音樂。有時他還會唱一些著名的鋼琴曲或交響曲的旋律。這些旋律一直刻在我心里。他一唱,我就覺得舊友舊情親切地回來了。

雖然他的歌不是為我唱的,卻不時會與我共鳴。有時我像站在山這邊聽他在那邊“自言自語”,有時卻一下子落入他歌的深谷里。這些歌于我,常常勾引回憶,喚發(fā)想望,撫慰心靈,誘發(fā)愛意。它能使我暫時忘掉身邊的苦惱,但當(dāng)我離開這些歌,回到現(xiàn)實中,我會感到更苦惱更茫然。

漸漸的他的歌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一天、兩天聽不見他的歌。我會想他,猜他,為他擔(dān)心。但是他人長得什么樣?我看不清楚。他大多時間待在屋里,偶爾會到屋外——也就是對面樓群的房頂上——站一站,或在晾衣繩上晾曬洗過的衣物。我最多只能知道,他中等略高的身材,瘦健,頭發(fā)似乎較長。眉眼就絕對看不清了。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但我知道他的心,他的氣質(zhì)與情緒。這全來自于他的歌。

歌聲就是歌手本人。因為歌是歌手外化的靈魂。由此說,我已經(jīng)和他神交了。

一天,天降急雨。因為是北風(fēng),我怕雨水潲進屋,關(guān)上后窗。忽然一陣歌聲混在雨聲里,這支歌一聽就立即感動了我。它很傷感、無奈,還有些求助的意味。它穿過密密的雨一直來到我后窗前,粘在我的玻璃上。風(fēng)兒一個勁兒地吹我的窗,好像有人在外邊哐哐地推。不知道為什么,我打開窗放它進來。一瞬間,我感覺這歌聲仿佛是淋著雨進來的,好像一位頂著雨來串門的老朋友。

忽然一天,妻子站在后窗邊,手指著樓對面叫我去看。她發(fā)現(xiàn),歌手那邊的窗邊有個新的人影。鮮黃的衣色,黑色長發(fā),顯然是一個女人。這人是歌手的妻子嗎?新交的女朋友嗎?一年多來,那閣樓上只有歌手孤單一人,從沒見過任何別的身影。

他一直很孤獨,這是他的歌告訴我的。

但從那天起,我聽得出他的歌發(fā)生了變化。歌聲里邊多了些新鮮的東西。有更多的光線與色彩,還有明媚的花朵,柔和的風(fēng),慢慢行走在天上的潔白無瑕的云,靜謐的月色與奔涌的激流……而這些美好的事物好像實實在在就在眼前。

我妻子說:“他在戀愛了。”她微笑著。

我望著妻子含辛的臉龐上柔和的目光。忽然感受到我們的生活和我們自己。腦袋里冒出一幅畫來:大風(fēng)大雪中,幽暗的密林深處一雙小鳥相互緊靠在一起。我馬上把心中這個畫面畫下來,即興還寫了四句詩:

北山有雙鳥,

老林風(fēng)雪時,

日日長依依,

天寒竟不知。

妻子看罷,對我打趣地說:“你現(xiàn)在還在戀愛嗎?”

我望她一眼。她依然是那種天生而不變的柔和的目光,臉上茹苦含辛的意味卻一掃而空。

這之后歌手的歌愈來愈明亮,聲音也明顯高昂起來。一天黃昏,他居然唱起那支古巴民歌《鴿子》,而且連歌詞也唱出來。歌聲與夕陽一同把我們后窗遮陽的窗簾照得雪亮,歌中最高亢的含著那種金屬質(zhì)感的磁性的聲音混在一束強烈的陽光里,穿過窗簾上一個破洞,雪亮地直射進來。這使我們很激動。在那個文化真空的時代,一時好像天下大變了。

突然后胡同一個男人粗聲一吼:“誰唱的?派出所來人了!”

歌手和歌好像被軋刀“咔嚓”切斷,整個世界沒聲音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回到眼前。

我想,那個叫喊的男人,多半嫌歌聲太大,打擾了他。但這一吼過后,歌聲戛然而止,立即消失,整個世界因突然無聲而顯得分外的空洞與絕情。

我真的擔(dān)心歌聲由此斷絕。但一周之后,對面樓頂上的歌聲漸漸出現(xiàn)。開始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小心翼翼,淺嘗輒止,居然還夾著一點語錄歌的片段。隨后,他又像以前那樣唱歌——沒有歌詞;沒有歌詞就安全,因為住在后胡同里那些人沒人懂得他唱的是什么。而由此他的音量始終控制得比較輕。令我奇怪的是,他的歌中那些光線與色彩卻變得含糊了,內(nèi)含猶疑了,甚至還有些繚亂不安。他要向我訴說什么呢?

一個月后,歌手的歌無緣無故地中斷。是由于那次唱《鴿子》被人告發(fā),還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病倒了?

我總在猜。

妻子說:“要不你到那樓上瞧瞧去。他一個人,如果真的病倒了呢?”

沒想到,我們已經(jīng)把這個不曾認(rèn)識、甚至連長相都不知道的人,當(dāng)作朋友一樣關(guān)切了。

若要進入他那片樓群,先要走出我這片樓,繞到后邊一條窄街上,尋一個樓口進去。

他這樓群是十幾排樓房組成的。他在哪一排?我事先觀察了地形,估摸好他那樓的位置和距離,但真的走進這片老得掉牙的樓群里,馬上轉(zhuǎn)向,縱橫迂回了半天,還是扎進了一條死胡同。又費了很大勁,總算找到他這排樓。可是一排樓有許多門,哪個門通向樓頂上歌手那個閣樓?我看見一位矮胖的大娘站在樓前,上前詢問。

矮胖大娘顯然是街道代表一類人物。叫她大娘時,她一臉肉松松地微笑。待一打聽那歌手,她腮幫的肉立即緊繃,小眼睛警惕地直視著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敵情”。總算我還機靈,扯謊說我是東方紅電機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想找那人去唱革命歌曲,盡管她將信將疑,還是告訴我應(yīng)該走哪個門。

這種年深日久的老樓的樓梯,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寬窄的走道,其余地方堆滿破爛,全都蒙著厚厚的塵土;樓梯的窗子早都沒有玻璃,有的連窗框也沒有,不知哪年叫一場大風(fēng)扯去的;墻壁上的灰皮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露出磚塊;頂子給煙熏得黑糊糊,橫七豎八地扯著電線。做飯時分,家家門口的煤球爐子都用拔火罐,辣眼的濃煙貫滿樓梯上下。

我從中穿過,直攀樓頂,一扇小門從乳白色的煤煙中透出來。我屈指敲了敲門,里邊沒聲音,手指再用點勁,門兒徑自開了,沒有上鎖,看看門框,也沒有鎖。

眼前的景象使我驚呆。說老實話,我從沒見過如此一貧如洗的房間。七八平米小屋,家徒四壁。墻上除去幾個大小不同、銹紅的釘子,什么也沒有。用碼起的磚塊架著的幾條木板就是他的床。一個舊書架,上面放著竹殼暖瓶、飯盒、碗盆、梳子、舊鞋、藥瓶;只有幾本書,都沒封皮,我卻看得出其中半本舊書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因為書中有些寫得極美的段落我能背誦。小屋里既無柜子,也沒桌椅。墻角放著兩個裝香煙的紙箱子,大概是放衣服的。我著意看一眼果然是,一只裝干凈衣服的,一只盛臟衣服的。

我真不解,就這樣幾乎一無所有的地方,一年多來,竟給了我們那么豐盈、深切、充滿美感的撫慰和補償!

其實,這才正是藝術(shù)的神奇與偉大。不管物質(zhì)怎樣貧乏內(nèi)心怎樣壓抑,它都能創(chuàng)造出無比豐富的精神和高貴的美來。

我從他的窗子向外張望,對面正是我住的樓房,再往下看,是我的閣樓。換一個位置看自己的家的感覺挺有趣,就像站在鏡子前瞧自己。此時,我妻子好像正在窗子里抬頭望我。她很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吧。我向她打手勢,太遠(yuǎn),她肯定看不清。我想告訴她,我看到的遠(yuǎn)遠(yuǎn)比我想看到的多得多。

十天后,外邊忽然又傳來他的歌聲,他重新“出現(xiàn)”了。我和妻子在驚喜之時,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從他的歌聲里詢問他的一切。

這次的歌,婉轉(zhuǎn)低徊,郁悶惆悵,宛如晚秋的風(fēng)景一片凋零。所有樹木光禿禿的枝條都無力地低垂著,枝梢俯在地上,并浸在凹處冰冷的積水里。不用再去分辨,我堅信這是失戀者的哀傷。從這歌聲里知道,他沒有患病,卻看到十多天來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他的歌最多只是幾句,斷斷續(xù)續(xù),似乎每次唱,都是難耐的痛苦的一種釋放。失戀中的苦與愛是同步的。從中我聽得出昨日的愛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她為什么離開他?不知道。歌聲里只有情感沒有敘事。

這天傍晚,我的一位畫友在我家吃飯。我這位朋友住在老西開那座天主教堂的高墻后邊。他最初畫水墨,近些年改畫油畫,畫得很抽象。他畫中怪異而冷峻的變形緣于心中的變態(tài),他筆下那些畸形的形態(tài)彰顯著內(nèi)心的扭曲。

我問他:“你不怕這種畫會給你找麻煩?”

他說:“那些人不像你,他們不懂畫。我會對他們說,我的畫還沒畫完,或者說我剛學(xué)畫,還畫不像。”

我笑道:“這是繪畫的好處。作家不行。作家都是白紙黑字。弄不好一句話就招來大禍。”

妻子在餐桌擺上炒雞蛋、炸花生、拌黃瓜、豬肉丸子湯,還有一瓶剛從涼水盆里拿出來的啤酒,這便是那時代上好的家宴了。酒到半醺時,后窗外傳來那歌手很輕的哼唱。我的畫友問我:

“這是誰在唱?”

我便講了對面樓頂上的那位歌手。從一年多前他搬到對面那閣樓上,一直講到這些天發(fā)生的事。還講到他的歌和我的感受,以及我對他的造訪和他的熱戀與失戀。我的畫友問我:“直到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模樣嗎?”

“從未見過。長什么樣根本不知道,姓甚名誰更無從得知。”我說。

我的畫友笑道:“有意思。可你卻是他的知音。不,應(yīng)該說你是他這世上唯一的知音。哎,他知道你嗎?”

“不!”我說,“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畫友忽然停住不再說話,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來,因為歌手那邊又輕輕唱起來。我的畫友聽得用心,仿佛也有些投入了。他忽發(fā)感慨地說道:

“原來失戀不單苦,也這么美。”

我說:“在藝術(shù)中,痛苦的東西愈美就愈深切。”

我對大地震的親身體驗是,第一下并非左右劇烈搖擺,而是突然向上猛地一彈,所有東西和人都往上猛地一蹦。我妻子對大地震體驗是門框下邊才最安全。她當(dāng)時摔倒在門框下邊,地震時屋里屋外磚瓦落如急雨,但憑仗著門框的保護她居然沒受到一點傷。

這次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地震總共擺了四十秒鐘。我樓下的鄰居后來說,他們聽到我從始至終一直在拼命叫喊,我說我不知道。據(jù)說這種喊叫是人的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是在釋放心中的恐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那地動山搖時,我卻聽到兩聲來自后胡同的高聲的呼叫。我太熟悉歌手這種帶著磁性的聲音了,但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我聽到的他最后的聲音。

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自家的破樓,在坍塌的廢墟——成堆的瓦礫里,尋找可用和急用的衣物。地震中,我的屋頂沒了,一切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房間靠后胡同那面大墻,帶著后窗戶一起落下去。現(xiàn)在對面的樓群一目了然。我像站在一座山頂,看另一片山,感覺極是奇異。這片上了年紀(jì)的老樓早已松松垮垮,再給大地一搖,全像狼牙狗啃過了一樣。突然,一個景象闖進我的眼中,令我愕然。對面屋頂那歌手的小屋消失了,成了一堆磚頭瓦塊,遠(yuǎn)遠(yuǎn)看,像一個墳冢。

他呢?被砸了還是僥幸逃生了?

兩年后,我的小閣樓修復(fù)了,只是把原先厚重的瓦頂改成簡易的木頂。但對面歌手那小屋卻一直沒有重建。待他那堆震垮的瓦礫清除干凈后,整片樓頂重新鋪過油氈,黑黑的,一馬平川,反射著刺目的光,看上去很異樣。望著對面這空蕩蕩的屋頂常常牽動我的是那歌手的下落,他是否還在人間。

我又到他那片樓里去了一趟。此時“文革”已然結(jié)束,再去打聽那位歌手不必提心吊膽。奇怪的是,那樓里的鄰居竟連他叫什么也說不清楚。只知道他地震中受了傷,被人抬走了。但他被誰抬走的,抬到哪兒去了,沒人知道。

那時代,人對人知道的這么少。

三年后一天晚上,我到不遠(yuǎn)的“三角地”那邊的地震棚去看一個朋友,聊天聊得太長,回來已經(jīng)挺晚。街上很黑,也很靜。秋葉清新的氣息呼吸起來很舒暢。走著走著,后邊傳來一陣歌聲,像風(fēng)一般吹到我的背上。我立即被熱烘烘地感動起來。這歌是那時候傳唱最廣的《祝酒歌》。歡悅里邊含著很深的苦澀和傷感,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情感。然而我不只是為這支歌而感動。更讓我驚喜的發(fā)覺——哎呀,不正是那失蹤已久又期待已久的歌手的聲音嗎?真的會是他嗎?

我扭過頭,只見唱歌那人騎著車,從街心遠(yuǎn)處一路而來,歌聲隨之愈來愈近。

可是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我又不能立即確定這就是那歌手的聲音。因為我聽過他的歌是沒有歌詞的,現(xiàn)在卻唱著歌詞。這聲音聽起來就有點似是而非了。就在猶疑之間,唱歌的人騎車從我身邊擦肩而過。這一瞬,我看清楚了他,一個中年男人,頭發(fā)向后飄著,瘦削的臉上線條清晰,眉毛很深,他唱得很動情,神情完全投入到歌里邊去了。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呀。反倒是愈看清楚他,愈不能斷定了。跟著他已經(jīng)跑到我前面十幾米遠(yuǎn),馬上就要走掉,我心一急,一舉手,待要招呼他,卻忽然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歌手,不是會很尷尬,而且更失落嗎?世上的事,有時模糊比弄清楚更好。希望不總是在模糊中么?于是我佇立街心,目光穿過黑夜,跟著他的身影與歌聲一同遠(yuǎn)去,直到消失在深邃的夜色里,我卻還在下意識和茫然地舉著一只空手。

【作者簡介】馮驥才,男,浙江慈溪人,1942年生。已出版有《馮驥才文集》等多種。其中篇小說《啊》、短篇小說《雕花煙斗》分獲1979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中篇小說《神鞭》、短篇小說《一對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拾紙救夫》、《炮打雙燈》、《市井人物》、《石頭說話》、《俗世奇人》、《抬頭老婆低頭漢》分獲本刊第一、三、四、五、六、七、九、十二屆百花獎。現(xiàn)為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天津市文聯(lián)主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免费视频在线2021入口| 麻豆国产在线不卡一区二区| 欧美va亚洲va香蕉在线| 久99久热只有精品国产15| 91色爱欧美精品www| 欧美天天干| 国产精品视频a| 亚洲中文字幕在线一区播放| 五月综合色婷婷| 久久精品电影| 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 曰AV在线无码| 六月婷婷激情综合| 国产成人欧美| 欧美精品影院| 国产精品99久久久| 国产高清免费午夜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亚洲а∨天堂免下载| 一级毛片a女人刺激视频免费| 黄色网页在线观看| 亚洲婷婷六月|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亚洲av无码成人专区| 婷婷六月激情综合一区| 亚洲精品第一页不卡| 白浆免费视频国产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区app| 欧美97欧美综合色伦图| 日韩精品亚洲精品第一页| 亚洲成AV人手机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中文一区二区苍井空| 免费看的一级毛片| 久久久波多野结衣av一区二区| 久久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手机在线ΑⅤ片无码观看| 人妻精品久久久无码区色视| 欧美一级黄色影院| 激情综合图区| 一级毛片视频免费| 伊人激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国产资源免费观看| 国产人免费人成免费视频| 日韩欧美国产综合| 亚洲精品老司机| 国产成人精品三级|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播放不卡| 91香蕉视频下载网站| 免费无码网站| 欧美a网站| 色呦呦手机在线精品| 精品国产一二三区| 日本一本在线视频| 精品国产91爱| 狠狠亚洲婷婷综合色香| 亚洲欧美在线看片AI| 久久福利网| 黄色片中文字幕| 91视频首页| 亚洲天堂久久| 一本大道香蕉中文日本不卡高清二区| 精品欧美视频| 国产成人做受免费视频| 亚洲日韩欧美在线观看| 黑色丝袜高跟国产在线91| 久久久久国色AV免费观看性色| 久久亚洲国产最新网站| 国产微拍精品| 亚洲精品午夜天堂网页| 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 久久一级电影| 在线观看免费AV网| 中文字幕天无码久久精品视频免费 | 首页亚洲国产丝袜长腿综合| 天天躁夜夜躁狠狠躁图片| 日韩在线观看网站| 91毛片网| 一本久道热中字伊人| 久久黄色免费电影| 国产超碰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第五页| 亚洲精品国产自在现线最新| 精品国产成人av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