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武
裸體的青年在刀刃朝上的槍矛間跳躍。
——塔西佗《日爾曼尼亞志》,關于古代日爾曼人舞蹈
舞蹈源于性交。虔誠的人則認為,舞蹈源于宗教,這兩者的意思可能是相同的:原古人舉行規模龐大的群交活動祭祀神靈,在性狂喜中,他們覺得自己觸摸到了神。神秘的鼓聲持續,急促,沉悶,使人性亢奮。篝火邊疊加、移動的人影加重了夜露,使莊稼豐收。至今在東南亞一些土著部落,農人仍然習慣于帶著他們的妻子去地頭交媾,以此增加糧食產量。
鼓為中國的黃帝首創。他剝下應龍的皮蒙作鼓面,沒有資料揭示他用何種原料制成鼓身,至于鼓槌,很可能采用桃木質。應龍是已經淪為傳說的怪物,以吼聲之巨著名。有人認為它的名字“應”,意思是每當敲擊其皮,它便傳出巨吼聲。寫作者認為,“應”可能是一個象聲字,指代擊敲時發出的聲音。
黃帝將鼓用來作戰,以鼓聲振作士氣,終擊潰幾乎是不可戰勝的蚩尤。后期中國戰鼓成為發動進攻的信號,鳴鑼則表示撤退,即所謂“鳴金收兵”。西元前11世紀中國的西周,以精神病人作為鼓手,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可能擊出更狂熱、令士兵亡命拼殺的鼓聲。
“晨鐘暮鼓”,中國僧人們在黃昏擊鼓,那是緩滯的鼓聲,與暮色一樣沉重,使聽到鼓聲的旅行者感到悲哀,白發的老人心頭一驚,知道自己又死去一天。等待著的婦人則滿懷焦急和喜悅,因為隨鼓聲潛來的黑夜,將送來她的情人。
黃帝的鼓并非僅僅用來作戰。雖然人們已經無從得知,他如何以鼓聲佐助交歡。黃帝是深諳做愛之道的勇士、古帝王和神靈,他夜御10女,以此道延年增壽,并著有《玉女心經》,以男女問答或類于現代接受采訪的形式,傳授給人民如何在性行為中獲取更大的快樂,以及如何在性行為中使身體更加健康。
黃帝做這些時,另一只怪獸為他起舞助興。它便是夔,又叫夔龍。夔只有一只腳,現今的一些研究者顧名思義地附會,認為夔可能是一種鱷魚狀有甲水獸。一般說來,夔龍被視為舞蹈的發明者和首創者,黃帝指派專門負責管理舞蹈的官員。夔用一只腳起舞,大概便是不斷地跳躍和旋轉。這類舞的藝術造詣在中國唐朝抵達頂峰,成為胡旋舞、胡騰舞。胡旋舞即獨腳站在木球上旋轉如風,胡騰舞便是跳了。最擅長這兩類舞的舞蹈家是唐朝美女楊貴妃和勇士、將軍、漢人的異族和叛亂者安祿山。楊貴妃的男人、皇帝李隆基則長于擊鼓,有著駭人的擊鼓造詣和勤奮程度,他將擊壞的鼓槌收藏起來,竟裝滿兩大箱。幾乎可以說,他是個專業鼓手,只是用業余時間做做皇帝而已。
另一個中國皇帝,剝去貪官的人皮蒙作鼓面,但是貪官們像蛆蟲一樣,是永遠不可能滅絕的。他們也像蛆蟲一樣,成為一種物種,從人類中分離出來、獨立于人類之外,擊響歷史上最具法力的鼓也不能將其除滅。
偉大的中國醫師,以擊鼓一般的精確度和速度,給病人身上扎滿長針,以針灸治?。灰恍┫胂窳ωS富的醫師發現了鼓的醫療效用,他們采用破鼓面上的敗革,來治療各種疑難雜癥。吃下這種藥的病人手舞足蹈不能停止,因為停止了舞動就會死掉。
隨舞而鼓,或應鼓狂舞,鼓與舞在寫作者的敘述中,至此已糾結在一起。它們在漢語中早已交匯,成為一個固定的搭配:鼓舞,意為使人振奮或得到激勵,但完全失去了使人性亢奮的意義。人們的原始記憶中,模糊地存留著舞、鼓使人振奮的印象,將這印象寄入“鼓舞”一詞中?,F今充滿虛假喜慶色彩的鼓樂以及令人失笑的威風鑼鼓,被用來作為婚禮或開業慶典,它們也是無意義的、無聊的、小丑式的,并不在“鼓舞”一詞的內涵之中。
東方國家中,舞和鼓最著名的是印度。專門的舞蹈之王叫哪吒羅阇。印度人對舞蹈如此狂熱,以致他們相信,大神濕婆以舞蹈造物。濕婆習慣于以舞王的形象出現,萬物在他的舞蹈中誕生。一旦他靜止不動,宇宙就變得混亂不堪。
有一次,1000個圣人同時在自己家中看到濕婆神,他要求他們成為自己的信徒。圣人們卻詛咒他,當然詛咒毫無效用。圣人們又每人幻變出1000只猛虎去吞食濕婆。濕婆神抖動指甲剝去了虎皮,將它做成圍巾,又將圣人們驅來的蛇群做成花環套在脖子上。最后圣人們派出邪惡的持棍侏儒去攻擊他,濕婆神將腳踩在侏儒的背上,開始跳舞。天庭的門也為此而開,眾神從天上俯視這場令人驚駭的舞蹈。最后,圣人們全部跪倒在濕婆神的腳下。
濕婆神通過舞蹈維持宇宙的秩序,使宇宙不朽,以舞創造也以舞毀滅。他持鼓而舞,鼓代表了創造的節奏;詭異的鼓聲之上飄搖著火焰,火焰代表了毀滅。有時候,濕婆的坐騎公牛南迪成為演奏家,擊鼓為其舞伴奏。當他的舞蹈狂暴時,鼓聲大作吞吐的火焰便高漲,將事物化為灰燼。濕婆神與死亡緊密相關,也像與死亡的關系一樣,與性愛密不可分。
濕婆神時常出沒于火葬場。當他在墓地頸纏骷髏項圈,跳死亡之舞時,連魔鬼也為之感動,不潔的、邪惡的幽靈紛紛顯身,納入他的精神力量范疇。睡神謝沙看到濕婆神的舞蹈,放棄苦修追隨濕婆,渴望能時常看到他的舞蹈。
作為節奏之神,濕婆歡喜時起舞,悲哀時起舞,或與妻子共舞,或者孤獨地舞動,或者坐下來,在入定的狀態下指揮自己的影子跳舞。每一時代結束時,濕婆通過跳可怕的坦達瓦舞,完成世界的毀滅,使之合并到世界精神之中。
濕婆的妻子迦梨女神也是一位舞蹈專家。她是時間的征服者,能以舞蹈毀滅死亡。相對于濕婆及其妻暴烈的、狂怒一樣的舞蹈,克利希那的舞蹈則溫和、迷人、令人快樂??死D鞘谴笊衽衽?個化身,尚在幼年時,魔鬼派來的蛇妖卡利亞要殺死他。但蛇妖在克利希那喜悅的舞蹈中忘掉了一切,它甚至接受了克利希那在它頭上舞蹈。
克利希那是多妻主義者。他以舞蹈使女人們因情欲發狂,在月下跑到森林中,圍成圓圈與克利希那共舞,這種舞叫恩第亞舞。每個女人都以為他只和她一個人跳舞,克利希那擁抱她,愛撫她。性愛的歡樂持續6個月,女人們集體去朱木拿河洗澡。她們回到家,發現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們曾出過門。
克利希那有時出于無聊,以舞蹈逗弄母牛,使母牛們絕望地發情,這時候克利希那卻消失了。母牛們悲傷地叫著,哞哞聲如同晝夜不舍的鼓聲,蕩動在大地上。
專門誘惑男人的舞者叫作“歡樂之女”。原先住在水中,后來出沒于鄉村里的無花果樹和香蕉林。中國人稱她們為飛天。她們永遠在翩翩起舞,看見其蹈舞的少年會早熟,老人巴不得快點死去早點投胎轉生,成年男人無一例外地陷入瘋狂。人們會在天亮以后的樹叢間發現這成年男人,他渾身赤裸地俯身沉睡,陽具插在無花果樹落花間,像剝了皮的香蕉一般軟弱。
菲律賓和中國一樣,雷神在天上擊鼓,鼓聲砸在凡人的耳朵上,變成隆隆的雷聲。雷神的愛犬隨鼓聲在云朵之中旋舞,地上的人看到閃電。雷神的犬無論看到什么,都會舞動著沖上去一口咬住。
在古巴比倫,英雄吉爾伽美什砍伐巴比倫河邊的檉柳,做成有巨大能量的鼓和鼓槌,但不慎之間,鼓和鼓槌滾落到了地獄之中。它們在下墜的過程無聲無息,以致完全消失時,吉爾伽美什仍然疑惑著,不大相信鼓和鼓槌掉進了沒有底部的陰間。他再也沒有能拿回他神奇的鼓和同樣神奇的鼓槌。
“在年輕的眾神中挑選一個,把他殺掉,
讓寧圖用他的血和智慧同泥混合,
這樣神和人將摶在泥里,
而我們將永遠聽到鼓點聲。”
這是蘇美爾大神恩奇可怕的聲音。寧圖是子宮女神,又稱馬米,或者貝勒特伊利;這里的鼓點可能指人們在祭神時擊響的沉悶鼓聲,也可能指的是人類的心跳。恐怖的舞蹈也在進行:被切下來的斷手圍繞著女神阿娜特狂亂地飛舞。緣于泥版破損無法解讀、從而不能知曉的原因,女神展開屠殺,兩個鄰近城市的所有居民在一日之內遭滅頂之災。阿娜特女神赤著身子高舉鐮刀,跨開雙腿,腳下是一堆割下的人頭,如同收割后的玉米一樣撒在地上。那些頭剛剛被砍下,有的頭還在發出最后的慘叫聲。血漫上女神赤裸的大腿,她癡迷地望著環繞她飛舞的、在空中飛濺鮮血的斷手。
在埃及,巴斯特女神貓一樣伸展著腰肢,俯視著人們在她的舞蹈中做愛和制造人類。在月夜,貓替她發出刺耳的尖叫,以催促人類交媾,也催促老鼠們交媾的節奏,以便生下幼鼠,成為貓溫暖的食物。
蒙古人相信,最初的薩滿以鼓聲召喚死去的靈魂,后來,冥王用黑暗的目光將所有巫師的雙頭鼓改為單頭鼓,以減弱其法力。薩滿巫師擊響大鼓瘋狂地舞蹈,在持久而強烈的鼓聲中,他意識渙散,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他神情恍惚,靈魂飛離身體,口吐白沫暈死在地。他醒來的時候,便可以發出預言,并具有了為人們治病的能力。治病的方法之一,是對著病人的耳朵猛擊大鼓,如此便可以召回病人迷失在死亡之地、找不到回家路的靈魂。
在北美印第安人中,薩滿以與蒙古人相似的方法治病。薩滿教徒在鼓聲中跳藍鳥舞直至發狂,渾身充滿藍鳥力量,這時候,他就會向村里狂奔,一邊奔一邊模仿藍鳥沙啞的叫聲,恢復知覺之后,他已獲得神力,能夠治病和幫助別人實現愿望。有些部落的舞者被稱作火神舞者或山神舞者,他們的舞姿在女孩子的成年儀式上必不可少。舞蹈的種類不計其數,如太陽舞、玉米舞、彩虹舞,如恐怖的人皮舞和頭皮舞。人皮舞是披著人皮起舞,頭皮舞者則手舉敵人帶頭發的頭皮,如此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到被殺死的敵人亡靈的報復。
舞蹈被印第安人視為各種治病方法的重要組成部分,鼓聲無一例外地催促著舞者的舞步。鼓槌有的以木質制成,有的以動物的顎骨制成,并雕成有角的水蛇形狀。人們認為這樣的鼓槌法力無邊,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在敲擊同樣有法力的鼓時,將人一生所有的足跡隨著擊鼓的節奏悉數招回。
伴隨著鼓聲的舞蹈是那般神奇,以致印第安部落的夸扣特爾人認為,他們原先是沒有舞蹈的,舞蹈的出現只是一種冥冥中的契機。夸扣特爾人的族長瓦基爾騎在烏鴉背上繞世界飛行4天之后,停在一間屋子的頂上。屋子里有一根圖騰柱,動物人在屋里載歌載舞,但模仿著人類的樣子,戴著各種人臉面具。族長出現在動物們面前時,動物們因自己假扮人類而羞慚,便教給族長歌舞,并將屋子卷起來,連同圖騰柱和一面神奇的回音面具一并送給他。
族長回到家攤開卷起的屋子,一切重現。畫在墻上的鯨魚冒氣泡,刻在房柱上的鳥啾啾叫,所有的面具大聲說話。部落的人們紛紛擁來,告訴族長他走了4年。族長教人們歌舞,屋子在人們學習的過程中一點一點消失。當人們全部掌握了歌舞時,屋子完全消匿了。
夸扣特爾人自豪地認為,他們擁有印第安人中最好的舞蹈——不,是全世界全人類最好的舞蹈。他們也知道,舞與鼓是緊密合為一體的,整個印第安人和東方民族都是如此;愚昧的白人不懂這些,將舞與鼓分離,結果他們的舞蹈和鼓聲都失去了靈魂,變得單調機械乏味。夸扣特爾人的鼓聲徹夜地隆隆震動著,他們不忍使鼓點消失、使舞步停下,甚至不忍放慢鼓與舞的節奏。寫作者在此時,卻不得不停止了敲擊鍵盤。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