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小孩”朱德庸：兒子讓我走出童年恐懼

曾經，兒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不如家里的4只貓。在擺脫不掉的情況下，他被迫與兒子共存于一個空間里多年。直到兒子用最美好的童心和愛焐化了這塊堅冰，奇妙的化學反應在這對父子之間產生了……

《雙響炮》《澀女郎》《醋溜族》《關于上班這件事》……在這些耳熟能詳的作品背后，有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名字——朱德庸。25歲開始畫愛情畫人生的他，唯獨沒有畫過與小孩有關的內容，直到2007年才推出了第一部與孩子有關的作品《絕對小孩》。

是什么讓他改變初衷呢？原來，這個對生活具有敏銳觀察力的藝術家，這個充滿童真的創作者，曾經是一個“問題父親”：因為非常討厭小孩，在兒子出生后他3天沒有說話；主動與太太分工，他照顧寵物，讓太太照顧孩子。但在經歷了一段被迫與孩子一起生活、成長的日子后，意外地發現，孩子宛如心理醫生，不僅治療好了他的童年恐懼感，也讓這個曾經迷失自我的人，重拾畫筆，繼續創作之路。

不畫小孩是因為太討厭小孩

新晉父親一般會有怎樣的表現？擁抱妻子喜極而泣？對新生嬰兒愛不釋手？不，朱德庸的表現絕對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兒子朱重威出生后，朱德庸躲進書房3天沒有說話。太太馮曼倫看到丈夫這個樣子，只好嘆了口氣說：“這孩子還是我自己養吧。”朱德庸倒也明白“事理”，主動與太太分工：“那家里的4只貓我來管就好了，你就管小孩吧。”

沒錯，對當時的朱德庸而言，貓絕對比兒子更重要。他在自己的漫畫作品《絕對小孩》的序言里說過一句話：“畫漫畫剛滿20年的我，以前有兩種題材從來不碰：一種是動物，一種是小孩。不畫動物是因為我太愛動物了，以至于無法在它們身上開任何玩笑；不畫小孩是因為我太討厭小孩了，以至于我根本排斥畫他們。”所以，在太太懷孕期間，他不僅沒有任何興奮激動的感覺，還總有一種怪物要出世的恐慌。他總是擔心這個怪物出來后，會搶走他很多東西，他笑稱自己當時的心理年齡只有十幾歲。

孩子出生后，朱德庸規定他只能在臥房里活動，此外其他地方是屬于4只貓的。兒子開始爬行時，他每天都要用消毒水把地板擦干凈，然后放他出來一兩個小時。同時會訓斥兒子：“你一定要對貓很好，它們年紀都比你大，在我們家時間比你長，你排名第五。”

等兒子再大一點，可以和爸爸一起玩了，可朱德庸從來不讓步。父子兩人用機器人打架，朱德庸把兒子的機器人的手臂扭斷了，兒子跑到媽媽那里哭著告狀。馮曼倫只好告訴4歲的兒子：“你別看爸爸個子很高，其實里面住了一個比你個子還要小的小孩。”

為什么會對自己的孩子如此抵觸？對于朱德庸來說有不少原因。他自己曾有個不快樂的童年，他擔心孩子會重蹈自己曾經的痛苦經歷。尤其讓他害怕的是，有了孩子，自己要承擔很多責任，“比如他在學校里有問題，老師去找誰？肯定是找我。我跟一般的大人不一樣，會感覺非常恐懼。這些會讓我重新體驗一次自己不愉快的童年經歷。”

“小時候我是個非常自我的小孩。我不做不喜歡做的事，不交不喜歡交的朋友。而且，我絕不是那種會討師長歡心的小孩，想想就該知道當時的我活得多么艱難了吧。”他經常對家里的狗說：“沒人喜歡我，只有你喜歡我。” 外面的世界讓朱德庸沒法待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自己的繪畫世界里。

長大后，他的日子更不好過。老師把他定位為白癡類學生，因為問他任何問題，回答都是“不知道”。現在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朱德庸斯文溫和、彬彬有禮，但誰能想到他當年也曾是個叛逆少年。之所以跟老師過不去，是因為他覺得學校的規定在很多方面都不合理。比如早上7點半吃飯，吃完飯后才可以到補習班的頂樓去透透氣，這讓朱德庸覺得自己像犯人。而且，老師規定學生午間吃盒飯，朱德庸腸胃不太好，盒飯里的飯太硬，就跟老師提出想去買面包吃。老師就同意了。其他同學看到朱德庸這樣做，也說自己的胃不好，不想吃盒飯。結果，老師就取消了朱德庸的“特權”。后來朱德庸才知道，盒飯的供應商原來是老師的親戚。從朱德庸開始接受學校教育制度后，他就不快樂，這種不快樂長達十幾年。

由于這么多不愉快的校園記憶，當第一天送兒子去上學時，朱德庸比兒子還恐懼，“好像我不是送他上小學，而是送我自己回到小學。當孩子的老師跟我說話時，我感覺自己就是個小孩。”他害怕見到老師，“家長聯絡簿”也不敢看。“因為我從小就覺得學校是不愉快的地方，‘家長聯絡簿’里也沒有什么讓人開心的內容。”

在他看來，自己和兒子宛如一臺舞臺劇的兩名演員，他既是觀眾也是演員。一無所知的孩子拉著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淵，而作為父親的他卻無能為力。

兒子治好了朱德庸的童年恐懼癥

一直到兒子五六歲之前，朱德庸都在學習該怎么去面對孩子、愛孩子。但事情就是這么有趣，兒子朱重威雖然在學校里也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難題和困擾，但都能自己克服和解決。被迫陪著孩子一起成長的朱德庸意外發現，孩子宛如心理醫生，一步步地治好了他的童年恐懼感。

朱德庸小時候是哭著喊著不想上學；而朱重威是哭著喊著要上學。“他用行動告訴我，你不必擔心我，我過得很好。”朱德庸念書時成績很不好，后來他索性不學了。朱重威的成績也不是很好，但他沒有放棄，一點點在積累在追趕。“他在告訴我，老爸我不像你那樣有學習障礙，其實我學的還行。”

每每朱德庸跟兒子講起自己當年的經歷時，兒子總是感覺很奇怪，反問他：“你怎么會這樣呢？其實你根本不必這樣。”或者很直接地告訴他，你小的時候可能因為怎么樣所以這樣。“他與心理醫生不一樣。心理醫生會說，我來幫你，你有什么問題？我的小孩不是用這種方式，他從來不覺得我有問題。而且他很自然地去做，對別人有幫助當然好，沒幫助他也沒負擔。”這一認識，讓朱德庸覺得很神奇。

雖然當初是被迫與兒子一起成長，但兒子的一言一行，生活中的點滴細節，似乎對朱德庸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隨著孩子一點點長大，他愈發地覺得孩子的價值，孩子給予他的似乎超過他給予孩子的。雖然自己童年的陰影無法消除，但至少他知道兒子未必會走他原來的老路。他對孩子出生以來的“敵意”慢慢都轉化成了“愛意”。

有意思的是，因為恐懼學校，他對孩子的教育選擇了放任的培養方法，但反而有了意外的收獲。“有人說小孩子是需要父母逼的，但有人說優秀的孩子是不需要父母強迫的。而你去問一個乞丐，為什么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能也會說，我父母從來不管我。”父母對孩子管教的程度到底應該是怎樣的，沒有標準的答案。

朱德庸教育孩子就是兩個“尊重”——要尊重自己，要尊重別人。他們夫妻從來不強求孩子的學習成績，即使成績有時非常差，他們也不逼他。當然，如果遇到合適的老師，孩子的成績也會很好，但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沒有人為干擾因素。很多小孩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家長就會請老師給孩子補習。但因為朱重威不喜歡，因此朱德庸夫婦并沒有強迫孩子。

甚至念書的學校，都讓他自己選擇。朱重威初中念的是一所公立學校，學校管理松散，學生水平不高。朱德庸夫婦覺得這樣發展下去不太對勁，但他們沒有自作主張給孩子轉學，而是先聽取兒子的意見。“我們幫他分析情況，私立學校比較重視升學，比較重視學習成績，但體育課以及課外活動時間沒有原來的公立學校多，等等。我們不做結論，讓他自己選擇。”考慮幾天后，朱重威選擇了去私立學校。但他轉學以后，由于學習壓力比較大，經常會發脾氣。朱德庸告訴兒子：“這是你選擇的結果，如果你認為選錯了，我們還可以幫你轉學回來。”但朱重威想了想，還是堅持繼續念下去。

對于自己這種教育模式，朱德庸不是沒有害怕過。“孩子初三模擬考試成績不是很理想，那個時候，我和太太想過，自己當初對孩子的教育是否是錯誤的，是否應該跟大多數父母一樣。”因為擔心孩子考不上好學校，朱德庸夫婦打算送孩子去學美術，但等送過去才知道，通常父母的做法是，只要開始覺得孩子的成績不太好，哪怕是中等生，也早送過去學習美術了。“等我們送過去的時候，別人的孩子都學習好幾年了。”那個時候朱德庸真的懷疑，自己和太太的教育方式，會害了孩子。

但顯然，他的擔心是不必要的。2006年朱重威初中畢業，考上了全臺灣最好的“建國中學”高中部。兒子升學這件事讓朱德庸夫婦非常得意，但回想這一過程，朱德庸還是倒吸一口涼氣。總結自己的教育方式，他并不全是自信，“只能說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教育方式沒有錯誤。孩子所在的高中，集中了全臺灣的精英。競爭肯定是激烈的，但重點是他愿意不愿意承受。”

他唯一肯定的一點是：“我相信每個小孩是不一樣的，教育專家沒有辦法針對每一個孩子給出教育方案。家長還是要針對自己孩子的特點來考慮教育方式。”

大人兜了一大圈，

最后還是回到童年

孩子除了治療好朱德庸的童年恐懼感，更重要的是，幫助已經中斷創作的朱德庸重拾畫筆，找到了畫畫的快樂。

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朱德庸就一直畫畫，而且越來越成功。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喪失了自我。“我小時候面對老師的壓制，拼命地不想改變自己。開始畫畫的時候，我也維持著小時候的個性。但當我發現自己開始成功了，事情越來越多了，我一下子變成了大人，小時候的我不見了。”沒錯，這個時候的朱德庸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自由自在，而是要理性地思考很多問題，要學會照顧很多人的想法和利益，要琢磨如何能把事業開發得更好。雖然事業成功，但這一階段卻是他人生最難過的時候，非常不快樂，甚至有幾年他干脆放下了畫筆，把出版工作都停了。

但有了孩子以后，他在兒子身上發現很多大人們已經遺失的天性。比如，小孩子即使遇到挫折，但很快就過去，又能很快地開始新的一天。“有時比較重要的考試考完了，我會特別注意觀察孩子，即使不如他預期的成績好，他也沒有什么壓力，照樣去玩。反正在他看來，下一次好好學就行了。”小孩子就是擁有這樣的力量，摔倒了還能起來；不像大人，摔倒了就不想起來了。

此外，兒子快樂的天性也讓他感觸頗多。“看到他每天那么快樂，看到他玩自己喜歡的游戲時高興的表情，我都在想，他為什么那么快樂？”在對兒子的觀察中，他終于恍然大悟，為自己重新提筆找到了理由——“我小時候為什么畫畫，那個時候不是想以后可以賺多少錢，什么功成名就。很簡單，我喜歡畫畫，我畫得很開心，僅此而已。”

他笑著說：“大人愚昧不？很愚昧的。大人兜了一大圈，最后還是回到童年。說起來奇怪，其實一點不奇怪。”他說，現在很多大人不快樂，他們有自己的事業，甚至很成功，但會突然之間，很多人把事業丟掉，做另外一件事情。而新的工作在很多人眼里可能不可思議，因為壓根兒賺不了原來那么多錢，那么為什么還要做？“他會跟你講，因為現在做的事情是他從小的夢想。”

朱德庸正色說：“其實生命是會反問我們的。有的小孩子天賦是畫畫，從小他就喜歡用泥巴捏出各種形狀。但在成長的過程中，大人幫他做決定，畫畫是沒有出息的，賺不到錢。這樣的孩子會成為兩種人：一種是服從父母的逼迫去念書，把自己的幸福放下。經過十幾年二十幾年后，他的天賦消失了。雖然他的書念得好，以后做了醫生或律師，但這樣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容易變成不敬業的人。因為這份工作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他沒有熱愛，只是把職業當作賺錢工具，他工作的時候會充滿憤怒，找不到快樂。

還有一種人，在父母的壓制下，被迫變成醫生、電子新貴，但心里不快樂，永遠覺得那不是他要的。等他到了生命某一個點，也許某天夜深人靜的時候生命會反問他，你這一生值得嗎？這個時候人通常會做出兩種選擇，一種是把所擁有的丟掉，可能會跑到鄉下開間咖啡店，每杯咖啡都是他親手調制，因為這就是他從小的愿望。還有一種人，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繼續走現在的路，因為已經走了這么久，已經沒有勇氣走另外一條。這種人在咽下生命中最后一口氣時，他的生命會永遠帶有遺憾。”

人的一生不管選擇哪條路，都要承受壓力，但問題是，一個是快樂的，一個是不快樂。但這些人當初是小孩子時，他們很清楚什么讓他最快樂。只是在成長過程中，小孩子一點點被大人扭曲。“小孩子不可能永遠在小孩子的世界中，你沒辦法禁止小孩子不進入大人世界，但你要讓他用自己選擇的方式進入成人世界，而不是用大人選擇的方式。未來這些都會付出代價的，那個代價就是生命會反問你：‘身為人，你的價值到底在哪兒？’”

就這樣，朱德庸重拾畫筆，記錄下自己和孩子的童年，推出了《絕對小孩》。在這部作品中，他用一貫幽默詼諧的畫風描繪出了“小孩眼中的世界，以及小孩世界和大人世界的拉拉扯扯”，6個古靈精怪、各具特性的“絕對小孩”，每天上演著自己的“絕對生活”。之所以起名叫《絕對小孩》，也是兒子的主意。

《絕對小孩》中很多細節讓人忍俊不禁，比如當媽媽懷疑五毛沒有洗澡，而理由是毛巾還是干的時，五毛會反駁媽媽：“你到底是打算相信你親生的兒子，還是相信一條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的毛巾？”

這些細節來自哪兒？朱德庸說，這本書寫的就是他和兒子的童年，但他沒辦法指定說哪個是誰干的。如今，朱德庸與17歲的兒子和睦相處，經歷了人生的很多事情。尤其是與兒子一起成長過來，曾經討厭和恐懼孩子的他，早已徹底改變了想法。他認為小孩子的價值非常高，他勸大人們都應該好好學習自己的孩子，從孩子身上感受生命中一些被大人們遺忘的美好。

（責任編輯/海旭）

E-mail:sammi235@263.net

Tel:(010)51026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