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我,整個村莊心都亂了。誰能想到呢,我們雅峨村人祖祖輩輩沒有一個人能想到,這個鬼不下蛋的地方,有一天居然會成為投資商開發的熱點。是在做夢吧,不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先是從外面來了一群人,大約有十幾位,扛著測量的儀器,把山前山后,旮旯縫縫都測量了個遍,并繪有詳細的圖紙,每個地名都被標在上面。村民們整天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向他們介紹這里叫什么,那個地方又叫什么。測量完了,那伙人就走了。不久又來了幾個老板模樣的人,開著小車,找村長談判。說是要在這里搞開發。村長整天忙于接待,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好幾家公司都有投資的意向,據說他們看中了這里獨特的自然風貌,非常涼爽的氣候,準備修高爾夫球場,打靶場,游泳池,避暑山莊,供有錢人前來休閑娛樂。這下可不得了了,整個村莊都興奮起來。
這個冬天本來顯得有點陰霾,可是因為有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變得明朗起來。人們在屋子里再也坐不住,院子里,小路上,到處都是洋溢著一臉興奮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大家一致認為,這下好了,要發財了。人們打趣著還沒有結婚的老光棍爛銅說,這下你小子,吃不完用不盡了,別說找一個老婆,就是找十個也夠了。爛銅嘻嘻哈哈地笑著,就是,就是,老子再也不愁娶不到媳婦了。聽說要搞開發,人們也開始變懶了,山上的活路一概不問,還做什么呢,反正來年就要賠償大家的土地款了,做了也沒用。就整天窩在家里打麻將,而且并不在乎打牌的那點小輸贏了。大家在心里說,這點輸贏算什么,來年就有大把大把的鈔票了。幻想一旦被激起,就像一幕冗長的電視連續劇,沒完沒了,看不到盡頭。我們雅峨村有不少子弟在外面定居,聽到這個消息,在異鄉的他們也開始失眠了,因為他們在山上還有土地。所有的人都在心里盤算著,村莊的開發將給自己的生活帶來的影響。等著在城里買房的,等著娶媳婦的,等著拿錢供兒子上大學的,一向過慣了緊巴巴的日子的,都覺得這些事以后不算個事了。
我們雅峨村發展史上,有三個年代最值得記住:1983年,1995年,2007年。仔細一分析,它們之間的時間間隔剛好是12年。12,一個很有意思的數字。莫非12年就是一個輪回?1983年,土地分到戶了。不管是吃商品糧的,還是農業社的,都分到一定數量的山林竹木,還有荒地。順便說一句,我們雅峨村的社會結構很獨特,有一半的人數是吃商品糧的,有一半是農村戶口,在全中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吃商品糧的,也分到土地,聽起來挺新鮮,可仔細一想也就可以理解,因為他們一直靠造土紙為生,擁有大片的竹林,改革開發前屬于大集體,后來就分到各家各戶了。實際上和農民沒什么區別。只是那些年享受國家供應糧食罷了。同一個村莊擁有兩套不同的分配制度,實在是個怪胎。農業社的很是羨慕紙廠的工人。但土地分到戶后,這一切都被抹平了。一樣的上山種地,一樣砍竹子,一樣的造土紙。這是1983年以后發生的事情。1995年,對村莊來說是個災難年。那一年,山上成片成片的竹林開花了,竹林一開花來年就不會繼續長筍子了。有經驗的老人說,這種情況,民國時期出現過一次,過細糧關的時候出現過一次。竹林一開花,要有50年的時間才能恢復過來。這下村里人慌了,失去了竹林就意味著失去了生活的來源。村里人早已習慣了靠山吃山,等秋天一到,將山里的竹林砍來賣給收購竹子的人,就是一年的生活費用。勤快一點的人家,再用竹麻作為原料造些土紙,就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這下好了,沒了竹林,什么也沒有了。人們開始外出尋找出路。我們雅峨村人原來是不屑外出打工的,以為守著竹林就可過一輩子。竹林敗了以后,很多人家一天天走向困頓。這就到了2007年,做夢也沒有想到,平地起了一聲炸雷,村莊要開發了。這消息像颶風一樣席卷著整個村子,攪動起所有潮濕的欲望。
我在山下的鎮上也在整天琢磨這個事兒。照理說與我沒有多大的關系。我一不住在村里,二沒有土地。但我還是想關心關心。因為我的母親有土地,我的兄弟姐妹有土地,我的親戚朋友有土地。看到他們一個個興奮過頭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要潑點冷水,我對他們說,事情沒你們想的那么美好,這是可以肯定的。有人來開發自然是好事,盼都盼不來的事情。可如果這樣的開發是以失去村莊損害子孫后代的利益為代價,那就太得不償失了。不錯,人家是要賠償一筆錢,可那又能干什么呢?能生活一輩子嗎?以后全村的人都要搬走,搬到哪里去還不知道。前幾天我回老家的時候,與幾個老人聊了一番。我問,你們喜歡外地人來開發嗎?他們說,不喜歡。又問他們,為什么不喜歡呢?他們說,故土難離啊,這么一把年紀了,叫我們搬到哪里去呢?搬到哪里都不習慣。還是村子住著舒服,死了也好埋在這里。我很贊同他們的意見。比村里的年輕人清醒得多。可是他們的意見左右不了局勢,村莊的開發勢在所難免了。
我祖父的墳墓在這里,我祖母的墳墓在這里,我父親的墳墓在這里,將來我母親老了也要葬在這里。我的根在這里。可是我擔心有一天,我沒有故鄉了。我的故鄉被別人占領了。我再想回去卻回不去了。我的故鄉成了有錢人打高爾夫的場所。難道這就是我的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要忍受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