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來的故事

揣著愛情上路

也許，人一走近，要求便多了。不知道這是我個人的感受，還是普遍的通病。往往，昨天我們還在一起熱火朝天地談論著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說不定因為一件小事，還是一個小細節，我們就會立刻把嘴巴閉得嚴嚴。記不清這樣的反復有多少次了，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他”，懷疑二十年的等待是不是真的有據可查。長此以往的沉寂，讓我想起魯迅的“沉默”，不知道接下來的將是爆發，還是死亡。

開會的地點要經過他所在的城市，按理說，我應該去看看他。但是，當他委婉地問起我的行程，我卻堅定地說“去不成”。說出那節約的三個字時，我的心是堅硬的，沒有一絲空隙之地——仿佛是說給世代的仇人或無賴的債主。聽著他低沉的躊躇，我心里還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得意和解恨。但是，我分明是想見他的！可我為什么要惡狠狠地說“不”？

這是小城邊緣的一個小站，候車室里的人并不多。我喜歡這種冷清和陌生，還有點兒懶洋洋的離愁的滋味兒。晃動的人、事仿佛與己無關，他們都活在另一個世界，我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不受任何外物侵擾。

我坐在座椅上，消磨開車前的無用時光，順手拿起誰丟在鄰座的半張報紙，日期和報名不詳，但那個故事像它本身一樣，有頭有尾，是完整的：“與愛人被迫分離50年特殊年代產生的特殊人生——一個蘇聯老兵的坎坷愛情”文章用花邊兒和細線圈著，左上角是天使一般安詳、干凈、清爽、甜潤的笑容，瑪爾吉特正是一朵花兒最美的時候，垂肩的長披巾、沒有露袖的長袍，兩綹長發搭在左右前胸，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右上角，是年輕的謝爾蓋，一身戎裝，滿目英武——

二戰快結束時，22歲的蘇聯中尉謝爾蓋被任命為多瑙河畔匈牙利小城納吉瑪羅什的警衛長，在那里，他與16歲的匈牙利姑娘瑪爾吉特一見鐘情。盡管語言不通，但他們的眼神和舉止足以溝通心靈。姑娘很快有了身孕。謝爾蓋來到蘇聯大使館，說明自己的來意，希望得到許可，娶瑪爾吉特為妻。但他沒有得到獲準。思來想去，他們決定“私奔”，逃到意大利北部，投奔那里的俄羅斯哥薩克。但逃跑計劃落空，他們雙雙被捉。謝爾蓋被嚴刑毒打，并以“叛國罪”被判處8年監禁。在獄中，他牽掛著心愛的姑娘，越獄逃跑未果，又被加刑10年，并被押送至條件更為惡劣的集中營……刑滿釋放后，這位反法西斯的英雄卻被禁止生活在城里，他只好回到鄉下，與年邁的父親艱難度日。但是警察局立即把他監控起來，并警告他，如果不結婚，還要把他送回集中營。于是他結婚了，靠車工的薄酬過著看似平靜的生活。瑪爾吉特呢，她于1947年3月生下了女兒瑪麗婭，不得不也另嫁他人維生。可是，天意難違，兩個人的伴侶先后去世。1997年，謝爾蓋終于來到了匈牙利，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姑娘”。人們感嘆著：再沒人阻止他們的愛情了！可是，就在婚禮的前幾天，瑪爾吉特忽然病故——跨越半個世紀的愛情劃上了遺憾的句號……現在，他只有靠撫摸頭上的傷疤、回憶與瑪爾吉特的愛情過活，唯一的安慰就是接到女兒瑪麗婭從匈牙利打來的電話……

開車的鈴聲與眼淚一同到來，說不清是被故事感動，還是隱隱的自責……是的，沒有誰永遠欠誰！已走過青春年少的青澀，已走到相依相攜的平和，那么，還要求什么？還要人為地“制造”什么考驗和曲折？讓愛著的人難過，自己也并不好過。何苦呢？

低下頭，移動手指，我告訴他：XX點到達XX（他的城市）。短信發送的一刻，一塊冰，倏然融化了……

我小心地把那不規則的大半張報紙折好，準備趁他不注意，放進他的手袋……

天堂書

再次“見”到他，是在網上……

他的標準照在玻璃相框里，黑色的花朵和紗帶，松松地繞著相框的三條邊……相框抵在遺體的前面。

所謂的死亡……就是……這么一回事嗎？

我凝凝地注視著，仿佛在看一出劇，眼睛一眨不眨地，我倒是要看清楚，它的下一秒是不是有可能笑場？

……他的朋友在痛心地悼念，還有他的“敵人”，似乎比他的親人更加沉痛。

冷冷地看著。沒有眼淚。我盯著他的“目光”那么久——都見到棺材了，仍然沒有眼淚。我想我完蛋了！是誰讓我變得如此沒有情意、沒有心肝？

我如常地上班、吃飯、睡覺、談笑，好像不關我的事，好像他還不如我的一個熟人或街坊。

我把他的名字從手機中輕輕刪掉，并讓時光倒流，翻找也許是幾個月前他的短信。從他時斷時續的問候中，我已約略知道他的病情。但他總是樂觀地說，就好了就好了，過些日子，要到你們那邊走走，看看幾個想念的老朋友……而我哼啊哈啊地，總覺得時間多得花也花不完，根本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糟。

當我翻了幾遍文件夾，仍然想不出那最后的短信是在什么時候刪掉的。我努力回憶短信的內容，無非是勸我：不要太要強，不要太累，不要拼命寫東西，要注意眼睛，要注意身體。可是現在，我要親眼看看它們，它們去了哪里？

他會如期地記住我的生日。每年的那一天，我都會在第一時間收到他的祝福和問候，而每一次，我都并不覺得奇怪，似乎他本應如此。去年生日那天，當我得知與我盼望已久的一個獎項無緣，他如期而至的問候，竟招惹出我的眼淚——那其實是只有對親人才肯流下來的眼淚。可是今年，這一個生日，再也沒有他的問候，并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了……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只選擇對自己有益的，并且持久地沉浸其中。就像我，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卻對對方的勸導和安慰，心安理得地領受。

他去世后的某一天，我竟然收到他的新書……

我翻動著書頁。沒有簽名，沒有！這讓我稍稍心安。我知道我是害怕見到他的筆跡的，那會讓我想起他推移著眼鏡，彎著身子，在桌子上一起一伏地寫下我名字和細心的勸誡的情形；會讓我想起他的條紋襯衫、抽煙的姿勢、飽蘸濃墨的閑適；想起他說得很慢的話——那些父親般溫暖的話……

書是沉的，比我的心情還沉。我覺出我的心在抖，一鈍一鈍地在抖。我怕聲音，一點兒細小的聲音我都怕。恰好，那時是安靜的——身邊的安靜竟那么體諒我。

一只鳥兒在枝上不叫，也不跳，隨著微風和枝椏，小幅度地左右移晃。我立定，專注地望向窗外，看花花草草頑強地在活著這一個夏季，活著它們的一生……

他站在傘下，雨順著傘骨輕巧地滑下——那是六年前，青翠欲滴的南方，我站在綠意蔥蘢的十字路口，聽他遙遠的身世、聽感動的水流……但是，我們誰也不曾想到，今天，我在隔山隔水地懷念——在人間，我安靜地，想著遠方和天堂……

不知不覺間，我的熱淚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