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新 王 竹
摘要:貨幣是作為法定支付手段的一般等價物,具有法定唯一性、國家信用性和高度流通性三大特點。貨幣電子化并未產生新的法定貨幣形式。《物權法》頒布后應該對貨幣的“占有即所有”規則進行全面審視。貨幣不能直接適用絕大多數動產物權制度,在物的分類中也表現出極強的特殊性,應將之作為一般等價物,從傳統民法對一般物的分類中抽離出來,適用特殊物格的法律規則。
關鍵詞:貨幣;一般等價物;電子化;占有即所有;特殊物格
中圖分類號:D9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4—0069—05
收稿日期:2008—03—29
*基金項目: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研究部級科研項目《民法法律物格制度研究》(05SFB2031)的成果。
作者簡介:楊立新,男,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師范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
王竹,男,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專業博士研究生。
一、貨幣的概念與特征(一)經濟學上的貨幣理論及其民法學意義
貨幣首先是一個經濟學概念。政治經濟學有關貨幣的基本理論中,對于法學研究帶來最大啟示的莫過于對一般等價物的深入思考。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曾經詳細地論述過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產生過程,其主要觀點是,商品的價值形式是簡單的和共同的,因而是一般的。①在某一社會中,通過不斷的商品交換,逐漸醞釀出了一般等價物。而當等價形式同某種特殊商品的自然形式社會地結合在一起時,這種特殊商品便成了貨幣商品,或者執行貨幣的職能。在商品世界里一般等價物的作用就成了它特有的社會職能,從而成了它的社會獨占權。②于是,貨幣便產生了。民法上適用于貨幣的法律規則實際上是經濟學上貨幣理論的法律化,因此,應該從貨幣的職能中去探求其應有的內涵。貨幣的職能是指貨幣在經濟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主要是價值尺度、流通手段、貯藏手段、支付手段和世界貨幣五大職能。由于事實上世界貨幣和貯藏手段職能只有黃金或白銀才能承擔,因而其不是以紙幣和非足值鑄幣為代表的現代貨幣的職能。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是貨幣的基本職能,其中價值尺度職能實際上就是貨幣以自己為尺度來表現和衡量其他一切商品的價值,而不是真正用商品與貨幣相交換,即馬克思所說的“貨幣在它的價值尺度功能上,本來也只是作為觀念的或想象的貨幣”③。流通手段職能是指貨幣充當商品交換的媒介,使物物交換過渡到商品流通。紙幣也是從貨幣作為流通手段的職能中產生的。在民法上,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功能相輔相成,成就了貨幣的一般等價物特點;支付手段功能體現為貨幣的所有權移轉和貨幣債權債務關系的發生與消滅。
(二)貨幣的法學概念及其特征
我國民法學界對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本質認識一直較為清晰④,應該堅持從這個角度對貨幣進行定義。我們認為,貨幣是作為法定支付手段的一般等價物,具有以下法律特征:第一,法定唯一性,包括唯一性和法定性兩個方面。所謂唯一性,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隨著商品交換的頻繁出現,
社會對于一般等價物的要求逐步趨同,最終必然會出現唯一的一般等價物,這是貨幣的社會特征。即使出現了某些地域性的、臨時性的一般等價物,并與貨幣保持穩定的兌換比例,由于其價值仍然依賴與貨幣的掛鉤,兩者是評價與被評價的關系,故貨幣仍然是唯一的一般等價物。所謂法定性,是指貨幣種類的確定并不必然決定于社會的自發形成,而是依賴法律的規定,這是貨幣的法律特征。《中國人民銀行法》(以下簡稱《銀行法》)第16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貨幣是人民幣”。即使貨幣貶值或者極端不穩定,并因此出現了新的具有一定交換功能的社會性等價物如我國民國時期的大米,貨幣仍然是唯一的法定一般等價物。法律可以規定用新的貨幣取代舊的貨幣,如我國1955年中國人民銀行發行新人民幣,同時以1∶10000的新舊幣兌換率回收舊人民幣。法律也可以規定特定版別的人民幣停止流通,并按照《人民幣管理條例》第21條的規定辦理收兌手續。從理論上講,法律可以規定兩種甚至兩種以上的貨幣同時作為一般等價物,并明確它們之間的比例關系,但從法定貨幣的社會屬性和金融穩定性的需要出發,現代各國一般都只規定一種法定貨幣。因此在現代社會,貴重金屬盡管具有較為穩定的價值,但不是法定貨幣。第二,國家信用性。貨幣一般由國家授權中央銀行發行,如我國《銀行法》第18條第一款規定“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統一印制、發行”。也有部分國家和地區授權商業銀行發行或直接由政府發行,較為獨特的是我國香港地區,紙幣由渣打銀行、匯豐銀行和中國銀行三家銀行發行,而硬幣由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發行。貨幣的發行權由國家授予,國家也可以按照法律的規定終止授權。可見,貨幣之購買力并非基于作為貨幣之物質素材的價值,實因國家的強制通用力及社會信賴。⑤因此,貨幣的信用性不同于股票的公司信用性,其具有國家屬性,是國家信用性,具有法律強制性。第三,高度流通性。《銀行法》第16條規定“以人民幣支付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一切公共的和私人的債務,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拒收”,這是對貨幣高度流通性的法律規定。德國著名古典社會學家西美爾在其《貨幣哲學》中對此有深刻認識:“再沒有比貨幣更明確的象征世界絕對的動態特征的記號了。貨幣的意義就在于被花掉;當貨幣靜止不動時,根據其特有的價值與意義,就不再成其為貨幣了。……貨幣可以說是純粹的行動,它的存在就是不斷使自我擺脫任一既定的地點,因此貨幣構成了所有獨立存在的對等物,以及對其的直接否定。”⑥無怪乎各國勞動法如我國《勞動法》第50條,都規定工資應當以貨幣形式按月支付給勞動者本人,這恰恰是通過保證勞動者所得的高度流通性來保護勞動者的利益,避免實物工資給勞動者帶來利益損失。
二、貨幣電子化的法律屬性
電子商務的快速發展催生了貨幣電子化現象,其法律性質成為理論上的爭議點。我們認為,貨幣電子化現象總體來說可以分為虛擬貨幣和電子貨幣兩大類型。所謂虛擬貨幣,一般是由非金融公司如門戶網站或即時通訊工具服務商發行的以“幣”命名的某種服務。用戶購買虛擬貨幣的基本用途是交換該網站提供的服務,實際上起到的是為網站特定服務進行計量的功能。我國目前出現的虛擬貨幣種類主要有Q幣、泡幣、U幣、百度幣等。耐人尋味的是,手機充值卡中的金額同樣可以用于支付各種電信增值服務,但因其未以“幣”命名,便未引起巨大爭議。由此可見,引起爭議的不是貨幣電子化的形式,而是由于商家為便于用戶理解、促銷服務而選用“幣”來命名。可以說,除電子化的形式外,虛擬貨幣與食堂的飯票沒有本質區別。所謂電子貨幣,一般是由金融公司發行,代表法定貨幣進行商業支付的服務。該類服務實質上是通過電子數據交換(IDE)調用銀行賬戶資金進行購買,并實際發生了資金的轉移交付。國際上較為常見的電子貨幣種類包括Paypal、E瞘old等。
(一)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
虛擬貨幣之所以近年來引起關注,主要緣于網絡游戲和互聯網增值服務的興起。虛擬貨幣交易出現的前提是網絡服務系統為這種交易提供了機制上的可能。部分游戲內部出現了用戶對某些特定服務的需求,如增強用戶在游戲中的表現性能、增加游戲功能等,用戶可以通過向服務商支付一定數量的法定貨幣獲得一定數量的虛擬貨幣,進而用虛擬貨幣換取特定服務,這種模式為虛擬貨幣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換言之,如果用戶向服務商支付法定貨幣后是直接獲得某種特定服務,那么就不可能存在所謂的虛擬貨幣。虛擬貨幣充當游戲內部服務的計量單位的功能十分清晰。如果系統不支持任何意義上的虛擬貨幣交易,只允許用戶向網絡服務商購買虛擬貨幣,那么用戶之間的交易也就成了空談。例如,中國移動的用戶之間不可能移轉話費,也就不會出現話費交易的問題;而個人之間可以買賣郵票,因此出現了郵票交易。可見,虛擬貨幣交易有如此巨大的市場,是網絡服務經營者在模式上提供了可能,即用戶可能通過支付法定貨幣之外的方式從游戲中獲得虛擬貨幣如所謂的“打金幣”,而網絡服務商提供這種機制上可能的原因當然是經濟利益的驅動。
2007年2月25日文化部、公安部、信息產業部等14個部委聯合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網吧及網絡游戲管理工作的通知》中規定:“中國人民銀行要加強對網絡游戲中的虛擬貨幣的規范和管理,嚴格限制網絡游戲經營單位發行虛擬貨幣的總量以及單個網絡游戲消費者的購買額;嚴格區分虛擬交易和電子商務的實物交易,網絡游戲經營單位發行的虛擬貨幣不能用于購買實物產品,只能用于購買自身提供的網絡游戲等虛擬產品和服務;消費者如需將虛擬貨幣贖回為法定貨幣,其金額不得超過原購買金額;嚴禁倒賣虛擬貨幣。違反以上規定的,由中國人民銀行按照《中國人民銀行法》相關規定予以處罰。”這無疑對中國互聯網虛擬貨幣交易進行了定性,也迅速引起了學術界和產業界的激烈爭論。我們認為,以普通公司信用為基礎發行的各種虛擬貨幣即使與人民幣形成了一定的比例,也仍然不是貨幣,其本質是無記名債權關系。⑦《銀行法》第20條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印制、發售代幣票券,以代替人民幣在市場上流通”,第45條規定“印制、發售代幣票券,以代替人民幣在市場上流通的,中國人民銀行應當責令停止違法行為,并處二十萬元以下罰款”。如果虛擬貨幣在市場上代替人民幣流通,其本質就是一種擾亂金融秩序的行為,應該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這同時也是對貨幣法定性的一種維護。目前幾乎所有推出網絡虛擬貨幣的運營商都不提供網絡虛擬貨幣兌回現金的服務,因而虛擬貨幣的流通過程具有單向性,無法形成金融交易閉環,缺乏官方退出機制。⑧極端的法律風險是,發行虛擬貨幣的公司破產,導致虛擬貨幣不能兌換服務,更不可兌現貨幣。質言之,使用虛擬貨幣進行的所謂“購買”行為包括跨平臺的虛擬貨幣支付,不過是復雜的債權互易而已。
(二)電子貨幣的法律屬性
與虛擬貨幣不同,電子貨幣的興起源于電子商務的發展對小額支付的需求,是一種金融服務,具有一定的國際性。國內有學者對電子貨幣進行分類研究后認為,儲值型、信用卡型、電子支票型和智能卡型的電子貨幣都要借助一定的終端設備,不能循環使用以實現個人與個人的支付,不能真正構成貨幣形態的一種,只有數字現金型電子貨幣符合貨幣的法律概念,才是真正的電子貨幣。⑨限于篇幅,本文將不重復相關探討,僅針對數字現金型電子貨幣的運行模式進行分析,以確定電子貨幣是否一種法律意義上的貨幣。
數字現金型電子貨幣的應用過程實際上是《電子簽名法》所規定的電子簽名與加密技術的結合,大致分為以下五個步驟:(1)兌換,買方在數字現金發布銀行開設賬號并申請開通電子貨幣服務;(2)存儲,使用電腦終端軟件從發布銀行系統復制一定數量的代表貨幣的電子記錄存入硬盤;(3)付款,買方使用賣方的公鑰加密電子貨幣后傳送給賣方;(4)收款,賣方收到加密的電子貨幣后用對應的私鑰解密,獲得該電子貨幣;(5)兌換,通過獲得的電子貨幣向銀行申請資金移轉。這五個步驟實際上是通過電腦上的專門程序與銀行聯網即時完成的。數字現金型電子貨幣之所以較其他種類的電子貨幣更具有類似法定貨幣的特點,是因為其能夠實現人與人之間的支付。實現這種功能的關鍵是使用了“非對稱加密技術”。加密的基本原理是將被加密的數據與一串特殊字符通過一定的數學計算方法結合成一個理論上不可破解的新數據,其中用來加密的數學計算方法叫做算法,用來對數據進行編碼和解碼的特殊字符串叫做“密鑰”。“非對稱加密技術”的算法需要兩個密鑰:公鑰(public key)和私鑰(private key),二者是唯一對應的,用公鑰進行加密的數據,只有私鑰可以解密。一對密鑰產生后,公鑰在互聯網上公開提供下載,私鑰由所有人保存。買方將代表一定金額的電子貨幣用賣方的公鑰加密后進行傳輸,非賣方的第三人即使獲取了該數據,也由于無對應的私鑰而無法解密。賣方成功獲得買方傳輸的數據后,用自己的公鑰進行解密,獲得了代表相應金額的電子貨幣。這樣的交易避免了第三人取得買方支付給賣方的電子貨幣,保證了交易安全。⑩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盡管數字現金型電子貨幣可以通過計算機和網絡表現出來,但其本身并不能單獨作為貨幣使用,仍然需要配合銀行系統完成相應支付。電子貨幣的信息流與現金流分離,充其量只是起到了與貨幣類似的支付功能,模擬了人對人的支付而已,并不具有高度流通性。這種支付最終必須依賴電子貨幣的發行銀行進行結算,不過是為了傳遞既有的貨幣而使用的新方法,不具有國家信用性。事實上,電子貨幣只是勉強能夠完成支付手段功能,本身不能充當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因而不但不是法學意義上的貨幣,也不是經濟學意義上的貨幣。電子貨幣本質上是一種特殊債權,代表著電子貨幣持有者要求電子貨幣發行者兌換對等現金的一種請求權。電子貨幣僅僅實現了支付方式的變化,加快了資金在付款人和收款人賬戶之間流通的速度。
(三)貨幣電子化的法律屬性
綜上所述,無論是虛擬貨幣還是電子貨幣,均未也不可能創造出新的法定貨幣,只是通過電子化的手段和精巧的合同設計,實現了互聯網領域基于IDE的債權債務關系電子化。《人民幣管理條例》第二條第一款規定:“本條例所稱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因此從理論上講,在技術上可能和安全的前提下,只有法律授權的法定貨幣發行單位如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某種形式的電子化貨幣,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法定貨幣。而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現在尚無任何國家的法定貨幣發行機構發行任何意義上的法定電
子貨幣。在這種情況實際出現之前,任何意義上的貨幣電子化都不應被認定為法定貨幣的新形式。
三、《物權法》視野下的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
學者論及的貨幣物權法規則主要是“占有即所有”規則,也有學者稱為“所有與占有一致原則”,指在占有與所有的關系上,貨幣的所有者與占有者一致。《物權法》并未直接對貨幣所有權及其法律規則進行具體規定,因此需要對作為一種理論的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與《物權法》的相關規定進行對照分析,確定具體的制度取舍。物權法上與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相關的法律制度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與物的特定化
《物權法》第二條第三款規定:“本法所稱物權,是指權利人依法對特定的物享有直接支配和排他的權利,包括所有權、用益物權和擔保物權。”該規定對物的特定化提出了要求。貨幣是一種種類物,但可以特定化,只不過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在貨幣特定化的情況下排除適用。貨幣特定化有兩個特點:其一,當事人雙方有一致的特定化意思表示,約定貨幣特定化以排除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適用;其二,該特定化的意思表示具有一定的公示性,因而在貨幣沒有混同的情況下具有一定的對抗性。貨幣特定化的具體表現形式包括特戶(如銀行結算賬戶)、信托財產權、封金、專款(如土地補償費)及其他特殊商事關系(如委托、代理、行紀等業務)。貨幣特定化之所以能夠排除“占有即所有”規則的適用,有學者解釋是因為法律只承認直接占有者具有所有權,而不承認間接占有者對貨幣擁有所有權。筆者認為這并非問題的實質,也不符合現行《物權法》的規定。其根本原因應該是此時的貨幣已經失去了作為一般等價物的意義,并因此可適用返還原物請求權。
(二)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與所有權權能的混同與變異
《物權法》第39條規定“所有權人對自己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延續了《民法通則》第71條對所有權權能的規定,而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直接效果便是引起貨幣所有權四大權能的混同與變異。普通物的所有權人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四大權能,其中使用以占有為前提,收益為使用之結果,處分導致物權變動。對于貨幣的所有人來說,貨幣所有權權能發生的混同和變異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使用權能和處分權能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混同。作為典型消耗物的貨幣,其使用并不導致實體意義上的消滅,而體現為貨幣所有權的處分。一次性的使用直接導致所有權的變動,這是貨幣不同于其他消耗物的最大特點。其次,產生了占有權能與使用權能的對立。普通物的占有權能是使用權能的前提,占有權能在物權變動中讓位于處分權能,使用權能與處分權能的混同導致了占有權能與使用權能的對立。而普通消耗物的使用導致物的消滅,無法形成權能的共存對立。最后,導致了收益權能的衰退。從某種意義上講,貨幣所有權是最不具有收益功能的所有權,同時,貨幣又是收益功能最強的物。貨幣的占有并不直接導致收益,所有人必須將貨幣的所有權通過交易流通的方式轉化為債權,如存入銀行或者借貸給他人以獲得法定孳息。可見,法定孳息之獲得,并非貨幣所有權的收益功能之體現,恰恰是貨幣所有權轉化成了貨幣債權的收益。
(三)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與占有制度
對于占有的成立要件向來存在主觀說與客觀說的爭議,事實上的管領(體素)已成為共識,爭議的核心在于是否還需要占有的意思(心素)為成立要件。主觀說又分為薩維尼的所有意思說、溫德夏特的支配意思說和鄧伯格的自己意思說。客觀說19世紀末由耶林提出,認為體素是心素之實現,占有與持有并無本質差別。另外還有以貝克為代表的純客觀說,認為占有依純客觀之事實支配狀態而成立,占有意思全無必要。羅馬法的占有制度強調體素與心素的統一即傳統的主觀說,而這實質上構成了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理論前提。反言之,如果對于占有的構成要件持客觀說,則無法直接推導出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我國《物權法》第245條第二款規定:“占有人返還原物的請求權,自侵占發生之日起一年內未行使的,該請求權消滅。”侵占只可能是一種事實而不依賴于占有人的主觀意識,否則占有人返還原物請求權的起算點便無法確定,因此我國《物權法》采納的是“客觀說”。“客觀說”打破了持有與占有之間的界限,卻使得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構建面臨選擇。“占有即所有”要求“客觀說”按照“占有”的特征進行構建,而如果“客觀說”按照“持有”進行構建,則只能推導出占有貨幣的人可推定為貨幣的所有人。這恰恰揭示了在“客觀說”理論框架下對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進行重新審視之必要,這又涉及到了《物權法》的物權變動模式問題。
(四)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與物權變動區分原則
我國《物權法》盡管沒有承認物權行為,但在物權變動上采納了區分原則,因此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效力也應該區分為物權效力和債權效力。所謂物權效力,即貨幣的占有在物權法上對于貨幣的所有權歸屬的意義。傳統民法學說的貨幣占有規則主要關注物權效力,并于民法總則“物”章或者物權法的“所有權”編進行闡述,對于債權效力較為忽視,合同法理論僅關注金錢債務之產生、消滅,不關注金錢債務之履行過程。而作為結果的物權效力的形成,必然以作為過程的債權效力為前提而不可不查。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物權效力應該區分為對人效力和對世效力,而傳統民法關注的實質上是對人效力,即在相對人之間,無論是雙方合意還是非合意的移轉,都有心素的參與,同時具備心素和體素。在貨幣特定化情況下不具有占有的心素,因而不能適用“占有即所有”規則。這同時也印證了“占有即所有”規則是建立在占有構成要件“主觀說”的基礎上的。在對世效力上,為保證社會秩序的穩定,應該不考慮占有之心素,僅以表面證據顯示并非為他人占有而持有即可,但允許以相反證據予以推翻。因此,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在對世效力上,應表述為“持有推定占有”。貨幣占有的債權效力,應歸納為“貨幣交付即給付”。所謂交付,僅指貨幣現實上的移轉;所謂給付,乃是貨幣法律上的移轉。只有貨幣現實上的移轉導致法律上的移轉,才能實現貨幣占有的物權效力,而我國《物權法》第25—27條規定的觀念交付,在貨幣的交付上不產生給付的效力。貨幣的現實交付乃一事實行為而非法律行為,因此即使接受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交付的貨幣,貨幣所有權也會發生移轉。同樣,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接受他人交付的貨幣,即使非純粹受益情形,貨幣所有權也會發生移轉。
四、貨幣的特殊性及其物權客體屬性
(一)貨幣作為動產的特殊性
貨幣是一種特殊動產,動產物權制度并不完全適用于貨幣。依動產原始取得制度,貨幣不可能通過勞動取得,所謂的法定孳息如前所述實際上并非用益收益。拾得遺失物、漂流物、發現埋藏物或者隱藏物的相關規則均不適用于貨幣。有學者認為,貨幣所有權的特殊性的一種表現是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且沒有限制。這是對善意取得制度的誤解。事實上,無論貨幣取得人是善意還是惡意,都不影響其取得所有權,原因在于前述的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貨幣的混合與普通物的混合不同,其實質是貨幣“占有即所有”規則的適用。同樣的道理,貨幣也不適用時效取得的規定,而是及時取得。貨幣所有權的保護制度也具有特殊性。貨幣在發生占有移轉之后,只能請求返還一定數額的錢款,不能根據物權請求權要求占有人返還原物,也不能要求恢復原狀。
貨幣作為種類物的特殊性體現在數量和質量兩個方面:第一,貨幣的數量是指貨幣的名義值數量,而普通種類物的計量是按照實際數量來計算的。歷史上貴金屬作為貨幣時期確實存在過按照貨幣的實際值即貴金屬的重量作為貨幣的數量,但我國民法意義上的作為種類物的貨幣的數量,按照《人民幣管理條例》第四條第二款規定的“人民幣依其面額支付”,是按照名義值而非實際值計算的。第二,貨幣的價值與貨幣作為物的質量無關,而普通種類物往往要求質量相同。《人民幣管理條例》第39條規定:“人民幣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得流通:(一)不能兌換的殘缺、污損的人民幣;(二)停止流通的人民幣。”反言之,貨幣的殘破程度只要不超過法律規定的限度,其價值就與新幣沒有差別;半張殘破貨幣可以換取半數等額新幣,應視為另半張殘破貨幣消滅或者丟失;借新幣還舊幣不構成瑕疵給付,借舊幣還新幣,債權人也不會產生不當得利。種類物往往是可替代物,貨幣也是典型的可替代物,其特殊性亦然。紙張數量不同但代表價值相同的貨幣可以相互替代,不同版次的貨幣在法定有效期內具有同樣價值,這在替代物中是獨一無二的。貨幣的消耗體現在貨幣所有權的移轉,其在物質上并未消滅。普通流通物的流通方式一般以貨幣作為流通對象,而作為最典型流通物的貨幣本身與其他貨幣之間的等額流通,除貨幣持有形式上發生變化外,并不具有實際意義。
可見,貨幣之特殊性,已經特殊到了幾乎無法直接適用任何動產物權制度的程度。法律用語設計上以“特殊”修飾,一般是指該概念與作為典型之概念具有較大相似性。貨幣的性質及其權屬變動規則與其他動產具有如此大的差異,仍將其作為動產或“特殊動產”來認識是否妥當值得檢討。
(二)民法法律物格視野下的貨幣物權客體屬性
有學者認為,從經濟學上看,貨幣是一般等價物,是具有強制流通性的鑄幣或者紙幣;從法律上看,貨幣是一種特殊的動產。事實上,經濟學上的一般等價物已經通過制度設計具有法律意義。傳統民法將貨幣作為“物”的一種類型,稱為“金錢”。惟物有動產與不動產之分,貨幣依其性質,為一種特殊的動產。這種分類的邏輯論證方式是“非不動產即動產”,其本身就排除了貨幣作為一種單獨分類的可能。貨幣在物權制度與物的分類中體現出的特殊性,使得貨幣繼續被稱為特殊動產實在顯得過于勉強,這顯示了貨幣是一種只具有交換價值而不具有使用價值的特殊物。有學者曾提出設想,將貨幣(或者加上與其性質近似的有價證券)作為單獨的一類物來對待,從而使所有權的類型有不動產所有權、動產所有權和貨幣所有權之三分。這種考慮實質上已經將貨幣作為商品的對立面,而不動產和動產的分類恰恰以商品為上位概念,因此,將貨幣納入該分類本身就存在邏輯層次上的混亂。筆者認為,應將貨幣作為一種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性的物,從一般物的分類中抽離出來,作為物的單獨類型,不再歸入特殊動產。這種分類的理論工具,就是我們曾經提出的民法法律物格制度。在第一層次上,我們將物分為生命物格、特殊物格和一般物格,后者即傳統民法上的物。這種分類方式不但能夠明確主體對不同物格的物的不同支配規則和支配力,對不同物格的物進行不同的保護,同時,也將傳統民法上對于物的各種分類方式限制在一般物中,不強制對生命物格和特殊物格適用這些分類方式,以避免不必要的理論爭議,達到醇化和體系化物制度本身的目的。
注釋
①②③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1、85、74頁。④參見佟柔:《中國民法》,法律出版社,1990年,第57頁。⑤參見陳華彬:《物權法原理》,國家行政學院出版社,1998年,第467、467、468、468、468、466頁。⑥[德]西美爾:《貨幣哲學》,陳戎女等譯,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419頁。⑦無記名債權關系在現代社會大量存在,如各種充值卡、服務卡等,筆者將另行撰文說明。⑧參見騫磊:《網絡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及風險研究》,《法制與社會》2007年第6期。⑨劉穎:《貨幣發展形態的法律分析——兼論電子貨幣對法律制度的影響》,《中國法學》2002年第1期。⑩詳細技術實現模式參見楊立新主編《電子商務侵權法》,知識產權出版社,2005年,第311—322頁。參見趙家敏:《電子貨幣》,廣東經濟出版社,1999年,第24頁。張慶麟:《電子貨幣的法律性質初探》,《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參見周顯志、張健:《論貨幣所有權》,《河北法學》2005年第9期。參見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9、35、34頁。參見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31頁。申衛星、傅穹、李建華:《物權法》,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2頁。參見高富平:《物權法原論(中)》,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449頁。張慶麟:《論貨幣的物權特征》,《法學評論》2004年第5期。參見[加]杰格迪什·漢達:《貨幣經濟學》,郭慶旺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頁。參見[英]約翰·F.喬恩:《貨幣史》,李廣乾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8頁。許多學者已經對此提出了質疑。參見劉保玉:《論貨幣所有權及其流轉規則》,《中國商法年刊》第3卷,西南財經大學出版社,2004年。參見劉保玉:《論貨幣所有權及其流轉規則》,《中國商法年刊》第3卷,西南財經大學出版社,2004年。參見楊立新、朱呈義:《論動物法律人格之否定——兼論動物之法律物格》,《法學研究》2004年第5期。
責任編輯:鄧林中州學刊2008年第4期有身份者與無身份者共同犯純正自然人身份犯的定罪問題研究2008年7月中 州 學 刊July,2008
第4期(總第166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