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五四女性文學中,家庭意象的變化勾畫出了五四女性追求主體實現的軌跡,她們最初將家庭作為預設的反抗對象,在抗爭的過程中感受著自我覺醒后的恐慌,經過迷茫和困窘之后,又探索著回歸家庭,但無論是丁玲式的將個人家庭擴大為存亡攸關的國家民族的訴說,還是冰心式的改造和維持傳統家庭方式的表達,本質意義上的女性主體都無法真正實現。
關鍵詞:五四女性文學;啟蒙話語;家庭意象;女性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4—0219—04
收稿日期:2008—05—27
作者簡介:李國英,女,河南商業高等??茖W校副教授。
五四時期是中國婦女解放的重要歷史時段,五四女性文學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女性對自己的愛情和婚姻自主把握的追求。在整個社會結構中,有關愛情和婚姻的關系最集中的場域就是家庭,家庭既是個人身份最為集中體現的一個場所,也是個人最基本的社會關系所在。在五四女性文學啟蒙話語中,家庭有其獨特的意涵,它既是女性主體存在的基礎,又是女性反抗的對象,正是在這種既依存又背離的復雜關系中,圍繞家庭所進行的反抗和啟蒙話語就具有了更加復雜的意蘊。從五四女性文學總體上看,對于家庭從預設的反抗對象,到因為國家民族救亡而將家庭國家化、民族化或試圖修正傳統家庭方式的轉變,期間有著復雜而微妙的轉換過程。
一、家庭反抗中的自我覺醒
可以說,五四女性的自我覺醒就是從反抗家庭開始的,《玩偶之家》中娜拉的選擇為五四女性文學提供了一種想象的依據。五四女性文學的作者及其作品女主人公的選擇,大都有一個反抗家庭的共有情結,而這種情結則構成了五四女性啟蒙和自我覺醒的一種共有標志。
首先,從多數五四女性作家個人選擇來說,她們自己的有意識的覺醒就是從反抗自己的家庭開始的。中國自清末以來,隨著西方近代思想觀念的傳入,對傳統三綱五常的批評聲不絕于耳,但當時依舊處于坐而論道的階段。新文化運動爆發后,其健將如陳獨秀、魯迅、胡適等,深受父母代訂婚姻束縛之苦,寫出了不少文章,抨擊封建禮教制度,倡導“個性解放”,同時尋求女性自主的道路。而真正從接受到實踐“娜拉式的出走”的,大多是未婚的青年知識女性,抗婚往往成為她們爭取自由的主要手段。馮沅君毀掉父母之命的婚約,毅然跟隨兄長到北京去求學。廬隱拒絕早年已定的婚約,勇敢地追求自己認定的人生幸福。白薇則是經過了重重的磨難,才擺脫了來自于父親、婆婆以及學校的禁錮,為逃婚而毅然決然地只身去國,東渡日本。
在文學作品中,五四女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也大多以反抗傳統的家庭權威為自己追求自由的必經之路,家庭的形象和功能構成了作品情節的重要推動力量,傳統家庭所代表的有待推翻的專制意象,父
親和丈夫所代表的男權的壓制力量,都讓剛剛覺醒的五四知識女性感到無可遏止的反抗的沖動?!安坏米杂晌覍幩馈笔邱T沅君筆下女主人公們不曾動搖的信條,她們縱然選擇死,也不愿讓自己的尸首埋在父母代定的夫家的墳內,否則,“那是多么可恥的事”①。顯然,其“隔絕之后”的毅然赴死,不是無法承擔存在的意志脆弱的表現,而是不惜以主動終止生命來維護生命的自由意志的行為,是舍生取義的大無畏之舉。陳衡哲在《鳥》中寫道:“我若出了牢籠,不管他天西地東,也不管他惡雨狂風,我定要飛他一個海闊天空!直飛到筋疲力竭,水盡山窮,我便請那狂風,把我的羽毛肌骨,一絲絲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氣中!”馮沅君所塑造的女主人公的決絕、勇敢,與陳衡哲那鳥兒的絕唱相應和,是“五四”女兒生命中的最強音。
這種對傳統家庭的反叛不是一種基于功利衡量的結果,也談不上對于真愛的執著追尋。五四女性反叛家庭追求愛情,“是女性作為個體投入時代歷史的最重要的通道,甚至對不少人而言是別無選擇的通道。”②可以說,這種反叛更多的是一種基于簡化傳統家庭和女性個體的對立關系的策略。傳統家庭的結構不可能為女性的覺醒提供前提和基礎,女性必須選擇一種反抗的姿態,通過反抗父權和夫權,才能確證自己的主體性,于是這種反抗就演變為一種為了反抗而反抗的二元對立的選擇。對于當時的女性作家來說,在這種策略下,并不需要深入完整地去分析父權和夫權的具體壓制機制,而且這種分析依賴于有體系化的思想和理論基礎,但中國的現實并不能提供這種條件。西方的女性自由只為她們提供了一種理想的圖景,在這種圖景中,她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出路,那就是娜拉的形象。
當然這種標簽化的處理方式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或者說對于五四女性文學作者來說,是一種切實的生命體驗。從福柯的話語理論來看,只有當話語中呈現出斷裂的時候,一種現象才開始出場。③五四女性文學作家正是在一種有關西方的完美想象下,使傳統的家庭與專制、壓迫、女性的失語連接起來,于是在她們的意識和話語中就布滿了對于傳統家庭的恐怖想象,成為只要反抗就有希望的一個必然的定勢。這樣,五四女性的自我確認、主體實現就和對傳統家庭的反抗有了密切的勾連。
二、自我覺醒后的恐慌
五四女性借了一種富于激情的想象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并且以一種娜拉式的出走來尋找自己的自由和獨立,但正如魯迅所反思的“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這并不僅僅是一個疑問,更是覺醒后的女性的切身體驗,原先的簡單反抗的姿態也許可以激起有關主體追求的最初動力,可以依賴于生命的原初欲望以及獲得自我獨立的美好想象,但一旦涉足自我的建構和塑造,覺醒后的恐慌便接踵而至。有論者指出,“為達到解構的目的而去建構一套復雜、繁瑣的概念和分析方法,對于女性主義研究者而言并不適合”④。這種論斷有相當的說服力,事實上,五四女性文學作家的確沒有太多的興趣在女性主體的建構上,并沒有過于考慮一種主體建構的系統性和復雜性,也沒有考慮女性在實踐中的多樣性。因此,她們在面臨現實中的選擇時,陷入恐慌之中也是一個情理之中的結局。
這種恐慌首先體現在五四女性對于出走之后的定位上。當初為了操作方便,她們采取的策略是對抗家庭對抗婚姻的方式,但在家庭之外,并沒有足夠的社會空間讓女性去實現自我的價值。第一,就女性啟蒙所使用的自由主義思想資源來說,只有在關于個人、社會、國家的明確界說基礎之上,一個獨立的不受國家干預和控制的社會領域的存在,才能為自由主義的理性發展提供基礎。而對于中國來說,在傳統的家、國、天下一體的思想結構中并沒有社會的空間,雖經晚清以來的新思想的沖擊,但獨立于國家的社會意識空間依然不發達,可以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土壤并不能為自由主義思想的存在和發展提供堅實的基礎,而依賴自由主義思想的女性啟蒙自然也不能為女性的獨立提供實踐的思想依據。第二,在現實中,社會意識的淡漠造成社會領域的缺失,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可依賴的社會空間非常狹隘,并不能夠為女性啟蒙提供現實的社會基礎。
其次體現在五四女性自我形象的他者視角上。五四女性文學中關于女性的覺醒與啟蒙并沒有獲得真實的內在視角,盡管在話語的主體上明確地打上了“我”的烙印,但這種“我”的烙印并不是從女性內部生發的,而是在對西方的神話和對傳統的符號化的夾縫中產生的。“我”的啟蒙需要有關于“我”的社會位置,只有相應的社會位置才能夠通過政治、經濟、文化力量的運用,從話語到實踐形成有關“我”的形象的建構,從而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塑造出主體性的女性形象。如果缺少相應的有關“我”的機制,“我”與其說是一個實在的具有生命本體的自發追求的存在,不如說是一種傳統社會的帷幕上所透出的一點反光,只讓人看到了女性的一種可能面相,但其關聯的話語和權力都有些過于渺茫,它漂浮在女性主體覺醒的主題周邊,并不能為女性覺醒提供實在的可靠的支持。
同時,有關自我形象的他者視角也帶入了女性自己的角色預設,但這種角色預設并不具有本源性的力量。五四女性勇敢地從封建家庭的囚籠中沖出,公開與強大的男權思想相對抗,但她們在未找到其它更有效的防身措施的時候,不得已披上了傳統的外衣,以不做人言可畏之事,來向世人證明自己愛的“純潔”度。⑤在馮沅君的《旅行》中,作者小心地設置了男女主人公的道德邊界,而這種邊界無疑是傳統社會中男性設立的有關女性的道德標準。這種行為在象征的意義上尚可說有些對于傳統男權的反抗,但如果從一個更加完整的話語和實踐間的相互作用來看的話,這種象征無形中又強化了男性話語的效果。而在這種吊詭的結局中,馮沅君的無法釋懷的自我期許就變得模糊了。五四女性走出家庭后,迎接她們的并不是一片澄明的青天碧水,猥褻的目光在明處或暗處監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一旦時機成熟,便向只知愛情自由卻對其它人生要義所知甚少的幼稚的女性俯沖過來,嫻熟地玩弄她們的感情與肉體。她們爭取愛情自由的最根本目的,就是爭得做人的權利,而在她們邁向解放的道路上卻是險象環生,稍有不慎就會落入他人玩物的陷阱。丁玲早期的作品則形象地再現了五四女性當時的處境,夢珂、莎菲們因不愿輕易地成為男性的獵物而痛苦地掙扎,她們為此所付出的努力不亞于當初對家庭的反抗。
當然,這種對于男權的敵視態度有多少是來自于經驗,又有多少是來自于一種想象,難以明晰分辨。但這種預設無形中也使得女性的覺醒變成了一種暗夜的航行,并且是一種無邊界無主體的航行,“女性”這一形象孤零零地漂浮在話語的海洋上,而悖謬的是,這種無望的航行卻需要男性的航標來指引,要沿著男權的邊界小心翼翼地行進。這種吊詭的局面,很難說是一種女性的自主選擇還是一種男權的合謀,而女性的覺醒在自己和他者的夾縫中的自我確認也困難重重。
三、回歸家庭的探索
五四女作家在追求實現女性主體建構的過程中,受到來自于傳統的強大阻力和時代及女性自身的局限,但探索的腳步始終沒有停止。她們及其筆下的女主人公義無返顧地沖出父親的家門后,經歷了抗爭、迷茫和困窘,又走上回歸家庭的道路,當然這家庭并不是她們所熟悉的父親的家庭。當時,有兩種比較典型的回歸方式,一種是丁玲式的將個人式的家庭擴大為存亡攸關的國家民族,從而使得女性主體獲得一種異于傳統的角色;另一種是冰心式的通過改造和維持傳統家庭方式,將女性置于一種更加智慧和獨立的角度上來引導傳統家庭美德的發揚和弊端的克服。
以丁玲為代表的女作家,在五四退潮后自覺轉向了政治介入,將家庭擴大為國家民族,并試圖以主體介入政治,積極投身于爭取國家民主、民族獨立的洪流中,這無疑是一種應和當時國家民族救亡需求的選擇。大革命的失敗粉碎了五四時期“個性解放”的神話,一些男性作家率先塑造了由“個性解放”走向“階級解放”的時代女性形象,如茅盾《虹》中的梅行素、葉圣陶《倪煥之》中的金佩璋等,這些形象意在說明,只有當女性個體意識與社會整體意識的覺醒與更新同時進行時,女性的解放才有成為現實的可能。⑥丁玲等女作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試圖在家庭性別的外圍尋求婦女解放、實現女性主體的出路。女作家們這種對社會發展趨勢的執著關注,無疑是其社會性主體意識日益成熟與強大的表現,同時這種價值追求不可能僅僅是一種意向性的指向而已,自當以經驗性的實踐進行充實和填補。但也就在女性創作主體努力將自身的經驗寫入文本之中時,言說的過程又變為一種與主體意向追求背離的現象,自己的能指和所指總是陷入一種無法統一的境地。其實,女性要作為主體介入政治,成為現時代的創造者,并想以這種主體性的實踐作為重構的認同性資源的努力,并非伊始之際就是立場鮮明的。相反,在其伊始之期往往是言說者對女性形象采取一種拒絕或遮蔽的方式。丁玲的《韋護》、《一九三○年春上海》等作品,在“革命+戀愛”模式的角色處理上,男性以“革命”為使命,女性卻只是“愛情”的沉迷者,從而麗嘉、瑪麗無一不是被拋棄與告別的對象,似乎在時代重構與新創中女性不僅不能夠成為主體,而且是一種“累贅”和“重負”,男性也非得與自己所深愛的戀人斬斷情絲,才能開創人生與時代的新局面?!端返刃≌f中,女性形象的淹沒既是作家無意識的敘寫,也是女性進入革命與政治時一種弱勢心理的流露。在這些作品中,丁玲通過不懈的追求也未能讓女性真正成為時代的創建者,本質意義上的女性主體最終仍無從實現。⑦自古以來,在由占主導地位的男性邏輯所構成的心理語言世界里,女人作為一種性別是緘默的甚至銷聲匿跡。對于這種“緘默”的反抗,從“五四”時代就已經開始,到了后來丁玲的筆下,應該說,不只是一種“家庭”反抗,而且是一種“政治”抗爭,不僅是一種一般層面的個體言說,更是女性歷史主體性意義層面的建構。
在冰心的創作中,她試圖通過對傳統家庭的修正來維護女性的獨立。在她的筆下,家庭才是女性心靈得以成長的資源和可供心靈自由翱翔的寬闊的天空,女性只有在奉獻愛的同時也領悟和獲得愛,她們才能感受到實現自我價值的滿足,當然,男性也要尊重和欣賞女性家庭角色的獨立價值。冰心筆下的女性如《第一次宴會》中的瑛等,她們不僅有新穎的見解,納新的胸懷,能干利落的處事方式,更有夫妻之間的默契和珍視、體貼和欣賞。男性的尊重使她們滿心喜悅,感受到家庭生活的圓滿。冰心的這種取向無疑過于依賴男性的因素,因為缺少社會結構的支撐,所以即便有冰心理想深處的基督精神作為基礎,但這種以自己的道德完善為追求的路徑,到底是引向女性的解放還是導致女性自我的道德約束,都是不可預知的,并且無論哪種結局,如果沒有女性的道德理性的話,源于男性優勢的道德標準依然是衡量女性行為的最終底線。這樣對于女性來說,與其說是一種解放,不如說是一種女性面對傳統的被動失語向主動積極的自我約束的一種異化。
在五四女性文學中,家庭意象的變化勾畫出了五四女性追求主體實現的軌跡,留下了五四女性作家艱難探索的腳印。五四女性在反抗傳統家庭中覺醒,但因囿于時代之困,她們的覺醒并沒有相應的社會結構相配合,再加上時代的需要,拯救國家民族的危亡很容易在家國天下的文化背景下演化為每個知識人的自覺追求,女性覺醒的個性要求自然與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整體訴求相沖突。不要說女性的個體覺醒,即便是五四知識分子的整體追求,可以說都從某種程度上背離了他們當初信奉的自由主義思想,這是時代的要求,但同時也是對女性覺醒的考驗,畢竟女性啟蒙不能憑空建立在一種對西方的想象基礎之上,還要有對于傳統文化、家庭、社會、國家、民族的對接以及社會結構的回應,只有這樣,女性啟蒙才能夠脫離他者的目光而獲得自足的獨立地位。盡管五四女性文學有關家庭意象的啟蒙話語有明顯的局限性,但它通過對傳統家庭觀念和家庭倫理的沖擊,應和了時代的節拍,對女性的覺醒和成長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五四女性文學作家在爭取實現女性主體方面的不懈探索,使女性在浮出歷史地表之后,發出了自己獨有的聲音,這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注釋
①馮沅君:《隔絕》,《馮沅君小說·春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頁。②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女性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0頁。③④黃華:《權力、身體與自我——福柯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4—37、47—48頁。⑤于瑞桓:《振奮·迷惘·失落:五四女性文學論》,《濟南大學學報》1999年第6期。⑥王喜絨等:《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3頁。⑦唐旭君、龍永干:《現代女性作家政治書寫的努力與誤區——丁玲創作論一題》,《湖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責任編輯:凱聲中州學刊2008年第4期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和社會性別2008年7月中 州 學 刊July,2008
第4期(總第166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