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下午六點多,實驗樓的陰影把操場西邊的一個籃球架子遮住,太陽不那么毒了,但水泥打的操場還是很熱,熱氣一個勁兒往上反,觸一下燙人。高一年級的幾個男生在搶攔板,他們腳跟發軟,動作慢悠悠的像一個個飄動的影子。他們等飯廳開飯后直接過去。高偉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他又黑又壯,牙特別白,個子大概是全校最高的,像一頭騾子。他過來直接就去搶球。誰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場上的氣氛馬上就變了。以前的幾個人都很懶散,球到誰跟前誰抓住投籃。現在高偉誰跟前的球也搶,弄得好像他一人在表演。幾個很累的人只好再行動起來,現在的局勢是他們幾個對付高偉一個,他們希望高偉知難而退。他們實在跑不動了,他們等六點半一到就去吃飯。但高偉確實太高太壯實了,他們又是搶攔板,他的優勢很突出。高一的幾個人覺得有點掃興。沖突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一個球蹦到徐強跟前,他跳起來一只手已經攬住球。高偉沖過來,一肘子把他撞倒,搶過球。徐強從地上趴起來揉著胸口,很生氣。要是他的同學事情也就過去了。但高偉是初三補習班的。在學校里,高年級學生總是瞧不起低年級學生。徐強也有這種心理。而且他對高偉湊過來和他們搶球心里早已反感,他瞪著高偉,表達自己的不滿意。高偉投完這個球,一轉身看見徐強在瞪著他。他也瞪徐強。他的眼睛黑眼球很大,瞪人的時候像兩顆鐵球砸向對方。徐強有些吃不消,但在場的都是他的同學,他堅持著,希望高偉退卻。場上的人感覺到氣氛不對,他們都停下來,看他們兩個。這些高一學生和徐強一樣,很反感高偉。現在徐強出頭了,他們心里暗暗希望什么事情發生,都保持沉默在觀看。高偉和徐強盯了一會兒,就朝他走過來。徐強的目光垂下去,他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舉動。因為他覺得自己這樣的三個也打不過高偉。徐強的同學們插在他們中間,攔住高偉。
高偉隔著這幾個人問,你想咋?徐強也問,你想咋?他這樣問的時候后勁很不足,他不想和高偉對恃了。他感覺很餓,很累,想趕緊吃了飯去休息。高偉第二次問你想咋的時候,徐強的口氣松了,他問,你剛才為什么撞我?他這樣反問,已經暗示自己咋也不想了。但沒有想到的是高偉推開攔他的幾個人,朝徐強沖過來。徐強很后悔剛才去瞪高偉,他想自己是來學校上學的,和這個家伙較什么勁?過上幾天,這個家伙可能考不上高中就不上學了,自己還準備考大學。
徐強的同學再次把高偉攔住,憤怒的高偉還要沖。徐強不清楚高偉為什么憤怒,他覺得憤怒的應該是自己。但他再也不打算和高偉怎樣了。他便站在高偉對面,像觀賞一頭發怒的動物。徐強的同學其中一個過來,拉著徐強說,開飯嘍,走吧。徐強跟著他走了。其他的同學也在后面跟上來。徐強他們誰也沒有招呼高偉,他們把籃球也拿走了。一走出實驗樓的陰影,他們又感覺到太陽還是很毒。徐強心里有些憋氣,覺得自己高一被初三補習的欺負了。
過了幾天,徐強上了技校的初中同學姚強來找他。姚強穿著一雙步鞋,踩倒后跟橫著身子走路。看人的時候,挑起眼皮,和人硬盯。姚強和徐強講述技校的生活,得意地告訴徐強自己在技校很威風,連著打了很多次架。每次都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誰都不是他的對手。徐強知道姚強在初中時就很愛打架,沒有想到到了技校就這么厲害。姚強拍著徐強的肩頭說,誰敢欺負你,我去收拾他。徐強想起那天操場的沖突,便和姚強講了。姚強說,是個什么樣的家伙,你領我過去瞧瞧。徐強說,已經過去了,算了。他心里很感激姚強的義氣。姚強說,你帶我過去瞧瞧,我不會給你惹事。徐強覺得這樣不錯,他便帶著姚強去了初三補習班教室。站在窗戶外,看見高偉正和座位后邊的一個女生說笑。徐強說,就是那個家伙。姚強用勁點了點頭。徐強覺得姚強的頭點的很隨意、很瀟灑,他怎樣學也學不會。高偉看見他們,眼神里飄過一絲驚慌,沒有和他們對視,繼續和那個女生說話。徐強從外邊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空洞,節奏紊亂,知道他心慌了,裝出聲勢給他們看。他心里很得意。
在這個班的他們以前的同學張毛看見他們,從教室里出來。徐強問,你們班高偉怎樣?張毛說,很不地道,喜歡打籃球,正跟我學呢。姚強說,我想逼打他。張毛問,因為啥?姚強說,他欺負徐強。張毛說,那我幫你。徐強說,算了,算了,咱們不提這個了。他們三人站在教室外陽臺上聊了一會兒,上課鈴響了。高偉一直沒有出教室,一次也沒有再朝這邊看,徐強覺得他心里膽怯了,很高興。
學校的教學樓竣工不久,以前的排房教室暫時做了學生宿舍。一個屋里四十個人,舍長也沒有辦法管理。自然而然三五個、七八個人形成一個個小圈子,他們一起打飯,聚在一起吃飯,一起分享從家里帶來的咸菜、花生、瓜子,結伴去教室,星期天去看電影。每天晚上,回宿舍的人遲早不一,但總是鬧哄哄的,很晚才能入睡。學校查夜的老師也沒有辦法,只能用手電筒在外面晃晃,吆喝幾聲,效果像麥田里的稻草人。
水房離宿舍有段距離,宿舍里沒有值日表,暖壺自帶,都是誰用水誰去打。晚自習后,徐強他們幾個早早回來,徐強主動拎了兩個暖壺去打水。
學校里沒有路燈,教學樓燈火輝煌,宿舍區的每個屋子統一點著六十瓦的電燈,一片昏黃。燈光能照到的地方還有些亮氣,其他地方黑乎乎一片。徐強拎著兩暖壺水往回走的時候,想起白天的事,覺得高偉看起來兇,也就那樣。路過廁所的時候,他加緊步子,這時他發覺有人在盯著他。一返臉,一個高大的黑影子站在那兒,肯定是高偉。徐強有些緊張,步子又快了些,想趕緊趕回宿舍。身后的人跟著他,顯然也加快了步子。徐強聽著背后的腳步聲,想再快點,但拎著兩暖壺水,怎樣也快不起來。徐強希望這時能遇到自己的同學們,但路上過往的都是些陌生的影子。徐強想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要不是拎著暖壺,他就跑了。
終于到那片昏暗的宿舍區了,玻璃上漏出的光被窗框截成一格一格的,大小不一。徐強返臉看了一下,后面跟著的人果然是高偉。高偉面無表情,徐強覺得自己好像被鬼跟上了。而且,奇怪的是平時總是鬧哄哄的宿舍,今天顯得特別安靜。徐強的兩只胳膊好累,他真想把暖壺摔了。
進了宿舍,徐強松了口氣,可是他發現宿舍里人很少,總和他在一起的幾個人一個也不在。徐強覺得不好,忙往外走,門被高偉堵住了。徐強往里退了幾步,給一個同學使眼色,讓他出去叫人。高偉跟進來。他問,白天你是想叫人打我吧?徐強說,不是。我們去找張毛。高偉說,我看見你對我指指點點,還領著社會上的人。說完,高偉就揪住徐強的領口。徐強用勁脫掙,可是那只手的力氣大得驚人。宿舍里有同學過來往開拉,高偉的聲音更高了,白天他想叫社會上的人打我。徐強還在用勁往開掰那只手。門外邊的人一下多了,徐強他們宿舍的和高中平行班的同學進來,屋里屋外都站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徐強終于看到經常和他在一起的幾個人,他的心定了些。他邊往開掰高偉的手,邊嘟囔說,你放開。高偉還是大聲說,你白天想叫社會上的人打我!徐強覺得很憋氣,也很沮喪,他荒謬地覺得這時的高偉像長板坡上的張飛。滿屋子的人,他的那么多同學,還有些平時很神氣的,此時竟沒有一個肯站出來。高偉站在他們中間,比別人高出一大截,昏暗的燈光下,他越發顯得高大,其他人好像都是些微小的影子。高偉舉起拳頭,徐強希望自己現在能縮得很小很小,像螞蟻那么小。但拳頭還是落到他頭上來。徐強的頭嗡一下大了,眼睛里漲滿淚水。他的那些一直在勸說的同學們涌上來,迅速地把他們倆分開。徐強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見到處都是晃來晃去的影子。高偉還想再沖過來,徐強的同學們用勁拉著他,他每往前沖一次,眾人的身子就跟著往前沖一次,然后又把他拉回去,這些影子照在墻上,像一涌一涌的波浪。徐強一個人縮在對面,不知道這波浪什么時候能平息下去。
值班老師來了,人群朝兩邊分開。老師問,誰在打架?然后看到徐強和高偉。老師有些意外,他認識徐強,說,徐強你還打架?徐強拼命搖頭,不是打架,我連手都沒有還。老師把他們帶到教導處。
徐強從教導處回來的時候,覺得頭還很疼。同學們都很關心他,但他覺得很沒勁,在自己宿舍,有這么多同學和朋友,還是被人家打了。徐強什么也不說,趴上床,拉開被子,頭一直在疼,他懷疑被打成輕微腦震蕩。睡在他旁邊的同學小聲說,我們也都怕高偉,他那么高大、壯實,單個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我們也真笨,當時把燈拉滅,大家就攢他毛了。徐強覺得這個同學說的對,但心里還是不舒服。睡覺時,好幾次醒來,想這件事。
接下來的幾天,徐強就不大和其他同學在一起,總是一個人上課、回宿舍、打飯、吃飯。回了宿舍也不愛說話,總是躺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張毛聽說這事后,領著姚強和幾個以前的同學來看他。姚強一見他就說,上次咱們沒有收拾他,他倒反過來找你麻煩了,這次一定搞壞他。徐強說,算了吧,你們打了他他再來找我麻煩怎么辦?再說那家伙也確實厲害,小心他也報復你們。姚強說,要搞就搞怕他,讓他再也不敢來找你。徐強還是不同意,他說,再找機會吧。
上課、下課的路上,徐強碰到高偉,在很遠處看見,他就躲開。有時走到跟前才看見,實在躲不過去,他就低下頭裝作沒看見。高偉見了他總是狠很盯一眼。徐強心里很不舒服,他想,等機會。
中考很快到了。在考試的前一天,學生一律放假。姚強又來找徐強玩,他說,馬上要中考了,張毛說高偉報的是中專,他無論考上考不上,以后你們見面的機會幾乎沒有了,收拾他吧。徐強想了想,說,好吧,我只想出口氣,咱們也不要打他,嚇唬一下就可以。姚強又從社會上叫了幾個人。他們先去高偉他們宿舍。進宿舍的時候,徐強想起幾個月前高偉去他們宿舍打他,長出了一口氣。
高偉宿舍亂糟糟的,好多學生已經卷起鋪蓋,有的床鋪已經空了。地上到處是垃圾,灑在地上的水和塵土污垢凝結成黑黑的一片,整個地板看不到原來水泥的底色。一些書本丟在地上,沒有人去拾,上面還有幾個清晰的腳印。高偉不在宿舍。徐強問了一個人,那家伙說高偉打臺球去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徐強他們一群人去街上找高偉。徐強覺得很有意思。這么多人,都是來給自己出氣的,他有些得意。他不知道收拾完高偉,該怎樣對待這些人,請他們吃飯呢,還是給他們買煙?他不想讓姚強的朋友覺得自己小氣。
在一家臺球室,他們看到高偉。徐強和姚強進去。高偉正屁股對著門,趴在臺球桌上認真瞄一顆球。徐強上前拍拍高偉的胳膊。高偉轉過頭來,臉色很不好看。徐強說,你出來,把咱們的事了結一下。沒想到高偉馬上就笑了。他放下臺球桿對和他一起玩的人說了句什么,就乖乖跟著徐強出來。一出來,看到門口的一群人,他驚慌起來。姚強問,你為什么打我們徐強?高偉說,我沒有打他,我只是和他開個玩笑,要不讓他給我幾個耳光。徐強沒有想到高偉會是這個樣子。他搖了搖頭說,我不打你。高偉楞了,呆在那兒腿竟發抖。姚強說,你說怎么辦吧?高偉認真想了想,說,你們等等。他轉身朝一個煙攤跑過去,徐強發覺他跑的動作很笨拙,像一頭狗熊。高偉買回幾包煙,先給幾個社會上的每人一包,發的不夠了,打開一盒輪流給人們敬。他買的煙是兩元半一包的桂花,當時人們挺時興這個。徐強看到那些社會上的人都接住煙了,輪到姚強時,姚強一手把高偉的煙打開,說,我們徐強不想打你,你以后也不準找他麻煩,你再找他麻煩,我弄壞你。徐強覺得姚強很夠意思。他也沒有接高偉的煙,他說,咱們的事就算完了,以后我不找你麻煩,你也別來找我。高偉用勁點了點頭。他把剩下的半包煙往姚強口袋里塞,又被姚強推開了。高偉捏著半包煙不知道該給誰。徐強看著他這尷尬的樣子覺得很出氣。
中考結束后高偉什么也沒有考住。
后來在街上,徐強和高偉偶爾還能碰一起,兩人都是眼光一碰飛快閃開了。
兩年后,徐強考上大學。在大學里,他學的是歷史專業,徐強對家鄉的歷史特別感興趣,常常從各種歷史典籍中認真收集相關資料,家鄉的歷史面目在他眼中越來越清晰。其中趙襄子滅代這段歷史最讓他感慨不已。
出公十七年(公元前458年),趙簡子死,趙襄子立。襄子剛處理完喪事,喪服尚未解除,便北登雁門的夏屋山,請姐丈代王前來赴宴。他精心布置了一場政治謀殺,密令宰人于席間用銅勺“擊殺代王及其從官,遂興兵平代地”。趙氏的北部疆域從此又擴大到治水(今桑干河)和雁門水(今洋河)一線。
雁門關、夏屋山,家鄉的這些現在還使用的地名讓他浮想聯翩。他希望自己能生活在古老的代國,在那個親情與社稷、死士與俠客,一幕幕生活像戲一樣上演的時代,笑傲江湖。代國遺留下的那些村莊名,徐強也覺得頗有味道,他把他們像珍寶一樣經常在心中默默把玩。
期間,高偉的消息徐強聽到幾次,他去省摔跤隊了。徐強覺得這樣很好,他想或許有一天,自己坐在電視機前會看到高偉站在奧運會領獎臺上。他仔細想想,這么多年,他竟再沒有見過像高偉那樣壯實的人。
大學期間,徐強轟轟烈烈談了一次戀愛。女孩是校花,如果不是因為他太保守,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學校住宿管理嚴格,他們就同居了。這件事徐強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遺憾。徐強愿意為美而死。但美麗的東西注定是有眾多人向往、爭奪,而且她們自己想依附的東西太多。徐強像守衛國土一樣來守衛女孩,在一場場戰爭中,他疲憊不堪。他覺得這樣下去,一生都不會安寧。畢業那年,徐強父親得了場大病,他在醫院里陪侍了三個月,父親住院的那天,正好是情人節,省城醫院對面的大樓上披著大紅的彩帶,慶賀這個剛在國內開始流行的節日。他不知道他的女孩現在和誰在一起。那個季節的省城灰茫茫一片,除了些人造的喜慶氣氛,沒有一絲綠色和生機。后來他在病房里看到大地開始慢慢泛綠,然后小草、樹木和院里的丁香花開始發芽,最后草木樹花郁郁蔥蔥,感覺到時光流逝,一日千年。父親死里逃生,漸漸康復。徐強對生活,有了切膚的感受。他的愛情也由此而終結。
畢業后,徐強回了原籍。他希望可以照顧父親。
在這片古老的代國的土地上,他渴望像古代的前輩縱橫馳騁,干出一番事業。
縣里對這批大學生很重視,要充實到基層。徐強分配在一個鄉鎮里,當科普員。
剛到鄉鎮沒幾天的一天晚上,鎮里一位領導安排他明天早上八點前送一份匯報材料去縣里,鎮上的書記等這份材料向縣長匯報。第二天,徐強六點半就騎上自行車去縣里。本來用不著這么早,鎮里離縣上也就十公里,騎慢點四十分鐘也能到。但他想還是早點動身好,路上萬一出什么事。
早上的空氣很好,公路兩旁的玉米快要成熟,大片大片的金黃色一直延伸到黛青色的山邊,黛青色的山和碧藍的天空連在一起,整個世界好像一副油畫。鳥的叫聲滴滴答答,好像在述說著什么。徐強想大聲歌唱,他覺得生活把一副嶄新畫卷在他面前已經展開。從鎮里到縣上,一路有好多村子,這些村子大多還用古地名,如堡內、馬站、古城、西關、鐵匠營、留屬、試刀石等,徐強很喜歡這些名字,覺得好像在古代送軍機情報,一個個驛站從眼前掠過,目的地越來越近。快到鐵匠營的時候,對面一個很高的人也騎著自行車過來。徐強看見是高偉。他想怎么這么巧,有一絲慌張。他裝作沒有看見對方,在雙方錯車的時候,他低下頭,用勁蹬車子,想對方也不一定看見自己。但是對方在叫他。徐強裝作沒有聽見,用勁往前沖。往前走了沒多遠,他感覺后面有人追上了,他只好再用勁。他想對方可能追幾下追不上就不追了,但明顯能感覺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徐強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能聽到后面人的喘氣聲,他想在體力上,自己永遠也不會是這個家伙的對手。他索性一剎閘,停下來,看對方究竟想干什么。高偉的車子在他前面漂亮地劃個弧,停下來。大聲說,我叫你,你為啥不停住?徐強心里想我憑啥要停?話到嘴邊,他說出來的是,我沒有聽見。高偉的腿叉在車子上,車子就像放在他腿中間的一個玩具。高偉說,你現在在哪兒發財?徐強說,你想怎樣,咱們倆的事已經了結清楚,已經過去六年了,當年我們那么多人也沒有動你一下。高偉笑了,徐強覺得高偉笑的樣子很無恥。高偉說,感謝你當年叫了那么多人,在我中考的時候找我麻煩,把我的心情搞壞了,啥也沒考上。我現在沒法過,一直在收債。三大頭、嚴小飛、老雕我都已經找過了,他們還給我面子,每人出了五百。嚴小飛在國稅局上班,他那單位不錯。你也不用多,和他們一樣吧。徐強有些好笑和吃驚,高偉簡直就像寓言狼和小羊里的那只大灰狼,但他數到的那些人都是當年叫的社會上的人。徐強心里定了定,說,我今天有事,是公務,也沒有帶多少錢,這五十元你拿去買包煙。徐強邊說邊掏出五十元,但心里恨恨的,他覺得好不容易安穩了,再鬧出點事不好。高偉接住這五十元說,這算利息吧。徐強上了車子要走,高偉揪住他說,記住,事情還沒完。徐強慢慢點了幾下頭,他覺得高偉的事要認真對待。
科普員。徐強覺得生活和他開了個玩笑。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干什么。最好的榜樣當然是袁隆平,學習他每天趴在稻田里,研究雜交水稻。但徐強覺得自己做不來。他想自己可以去教農民怎樣養豬、嫁接果樹、科學種田,或者研究宣傳優生優育。他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科學,都和科學沾邊,但這些仿佛又都不是他的職責范圍內的事情,鄉鎮里還有農業、畜牧、計生等各種各樣的專業人員。要是研究原子彈、核潛艇、航空母艦、航空飛機是科學領域的事情,但在一個小鄉鎮,誰能搞來。
分片包村的時候,徐強分到六里鋪。這也是古代的一個驛站,現在村子里還有些遺跡和傳說。徐強覺得這是自己的緣分。但高偉就是這個村子的。徐強想起幾天前的那件事,打算和領導提出來,換個地方,但猶豫了一下沒有說。
鄉鎮的工作比徐強想像的要清閑。人們基本上都是上午來了,看看領導有沒有安排,沒有安排就各行其事。中午經常有村干部宴請鎮干部,徐強不喜歡湊熱鬧,他這清閑的工作沒多大用處,人們一般也不請他。下午來上班的人就少了,有時每個辦公室的門都不開。徐強覺得這樣的工作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大學的同學好多到了科研機構和學校,比較充實。
徐強和他們聯系越發顯得自己無聊。
時間太多了,徐強就拿起書本,開始研究當地村莊的歷史。做這事情的時候,徐強覺得心里踏實。尤其是下午,整個鄉鎮里靜悄悄的,徐強覺得只有自己一人在工作,心里還有些驕傲。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徐強發覺領導安排他抄抄寫寫的工作多了,仿佛到這時候,領導才想起他是一個正二八經的大學生。但徐強不喜歡做這些事,他覺得這些東西都沒有多大用處,一句話就可以交代清楚的事情,非要起草一大篇公文,中間結結實實安排的事情就那么一件。他覺得這樣的事情浪費自己的時間、浪費紙張,也變相在毀壞森林。但徐強的性格又使他沒有拒絕。村莊研究下去,徐強覺得手頭的資料太有限了,而且需要實地去村莊調查研究。徐強希望能去一個村子里住一段時間,認真搞一次調查。但鄉鎮的工作好像不能讓他好些天一直呆一個村子里,而且沒有一個村干部喜歡他這樣做,盡管他的動機很純。
徐強跟著包片的領導去過六里鋪幾次,每次去之前心里都有點虛,怕高偉找他麻煩。他也想把那天發生的事說出來,又覺得自己是鎮干部,叫一個小流氓訛詐被別人知道了不好。去了六里鋪都是去村干部家,把事情交代完就走了。還好,一次也沒有碰上高偉。徐強好幾次想提出去村子里的古遺跡那兒看看,但一次都沒有說。
轉眼春節到了,徐強檢點自己半年來的工作,竟什么也沒有做。寫年終總結時,他在桌子前坐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寫什么。最后黨委秘書催時,他拿過一份報紙,胡亂抄了三五百字。
又一年開始,還是老樣子。徐強想干脆辭職算了。但他不知道父親能否承受這樣的打擊,按他的想法,辭了職就要去外地發展,這和他剛回來時的初衷也相悖了。徐強這樣想了想,一年就稀哩糊涂過一半了。徐強開始相信那位哲人說過的話,性格決定人的命運。他覺得自己優柔寡斷和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性格也許就決定了自己不會有太大的出息。
六一兒童節,好多村子邀請鎮干部。六里鋪也邀請了他。徐強不想去,他覺得自己也不是教辦的。但包片領導要去,讓他也去,徐強只好跟著去了。
六里鋪學校和戲院在一起。去了,村干部讓他坐主席臺上,徐強覺得自己坐在上面不合適,但村干部堅持他是鎮領導,非讓他坐上去。主席臺設在戲臺上,主席臺上的人坐好后,六一就開始了。六里鋪小學的男生都一律穿著白半袖衫、藍褲子、白運動鞋,女生分班穿著各種一樣的裙子。少先隊代表、學生代表、少先隊輔導員、校長、村長……一級級開始講話。徐強看到臺下的學生們額頭上汗津津的,十分認真地聽著講話,他覺得很熱。
徐強記得以前六一的時候沒有這樣熱。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全鎮學校統一過六一,學校讓男生都穿白襯衫、藍褲子、白運動鞋。他沒有白運動鞋,母親給他向別人借,別人家的孩子也要穿,借不到。母親和人家說好,等人家表演完節目的時候,把鞋借給他。他的襯衫早上起來洗臉時,把一瓢水翻在上面,弄濕了。母親怕他上學時干不了,把濕襯衫裹在自己肚子上,等他去學校時,真的溫干了。他去了學校,班里好多同學都沒有運動鞋。一到別的班表演完節目,就有人跑去換鞋。他換的鞋是比他大兩級的一個同學的,鞋穿在腳上又松又大,他們進行隊列表演的時候,他總擔心鞋掉了,用腳尖把鞋摳的緊緊的。后來,他們過完六一回的時候,有個同學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給他肩膀上留下五個黑指頭印,他和那個同學吵了一架。
十幾年過去了,學校里男生的衣服竟沒有多大變化,只是襯衫從長袖的變成半袖的,少了半只袖子。徐強想這半只袖子帶來的意義。
在臺下的家長中,徐強忽然看到一個騎著藍摩托的高大、粗壯的人,是高偉。高偉騎在摩托上,比眾人高出一截,一雙長腿耷拉在地上,好像比以前更黑了。他注視著場里的學生。徐強想或許哪一個就是他的兒子或女兒。他不知道高偉看到他沒有?他覺得有些不自然。講完話,節目就開始了。徐強他們坐在戲臺上的一側,學生們上戲臺來表演節目。他朝那輛藍摩托那兒再看,一眨眼功夫高偉不見了。徐強清楚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他覺得太熱了,尤其是脖子這兒,不停地往外冒汗。
節目表演完,村長留他們一起合影。然后去飯店吃飯。安排的是火鍋。鍋上來后,徐強發現盛湯的勺子竟然是銅的,亮晶晶地發著燦爛的光芒,金子一樣。徐強想起《史記》中記載的趙襄子在宴請姐夫代王時,命令手下人用銅勺將姐夫及他的手下擊殺。他的眼神有些恍惚。酒宴開始了,三杯過后,徐強問身旁的村長,你們村有個高偉?村長說,你們認識?徐強唔了一聲,問,他不是去摔跤隊了嗎?怎么又回來了,現在做什么?村長打了個哈哈,站起來敬鎮領導酒。接著敬徐強。徐強一口喝完這杯酒,徐強打算再問村長,又有人敬酒,徐強又喝了一杯。后來場面亂了,人們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互相喝酒。徐強坐在那兒走神了。
忽然他聽見有一輛摩托車的聲音走過來,然后摩托車在飯店門口停住。有人進來,大聲說要喝酒。徐強聽出是高偉的聲音。他害怕今天這么大的場面,高偉找他麻煩,又覺得高偉不敢,畢竟當著這么多人,有他們村干部,自己還是鎮干部。過了一會兒人們還在喝。外邊不斷有人進來出去,徐強認真聽著,沒有高偉的聲音。徐強想看看高偉走了沒有。他走到雅座門口,看見高偉一個人坐在大廳里,面前放著一瓶當地產的三關酒,還有一盤花生米、一盤過油肉。徐強退了回來。雅座里面亂糟糟的,好多人轉桌子喝酒。徐強覺得胱膀漲得難受,他想忍一會兒,酒宴就結束了。但人們一直在喝,地上東倒西歪擺了好多瓶子,徐強數著瓶子的數量計算喝了多少酒。一計算,很吃驚。他覺得這么多水人們也喝不下去,就覺得肚子更漲了。他想,再忍忍。他盼望能聽到摩托車發動的聲音。但時間仿佛停止了,雅座里不停地有碰杯和干的聲音。有人也出去方便,徐強不想和高偉碰上,只好再忍。他覺得身上涼嗖嗖的,開始打哆嗦。
又一箱酒瓶放在地上時,徐強的小肚子一松,一股尿液跑出來,他臉一紅,趕忙又憋住,褲襠那兒已經濕了。但這次比以前更難忍了,好像一道大堤開了一個小口,所有的水都準備沖出去。徐強拿著個酒杯,抿著腿,在地上轉圈,他希望注意力分散一下,會好點。碰到別的轉桌子的人,他們拿酒杯碰一下,徐強并不把酒喝下去,只用嘴唇沾沾,他覺得這樣好像外國人的宴會,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上一次廁所。所有其他的感覺都被這個需要沖沒了。
徐強被村長拉著重新在桌子上坐好后,他想快結束了。沒想到村長吆喝人們敬徐強酒,徐強不知道矛頭怎么就轉到自己頭上了,他捂住杯子不讓倒酒。村長不讓,說,你今天來了,一定要喝,喝好,剛才我看半天了,你一直躲酒,是瞧不起我們?鎮包片領導對徐強說,喝就喝吧,潑出醉還怕誰。徐強看見人們大多已經醉了,說,我敬大家一杯咱們散吧。村長說,你先把這杯喝了。徐強喝了一杯。村長說,剛才是你敬我們,現在該我們回敬你了。徐強說什么也不喝了。鎮包片領導說,你怎么總是面不拉嘰的,不能做一回男人?徐強還是不喝。他覺得胱膀快要漲爆了。鎮包片領導的臉色不好看了,說,死狗扶不到墻上,咱們不要管他。徐強的血一下暈上來,他說,你再說一遍。村長說,多了,多了,都多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再不喝酒了。徐強心里一松,尿又要跑出來,趕忙用勁憋住。鎮包片領導推了村長一把說,他還真硬了。他又說了一句,死狗扶不到墻上。徐強操起桌上的銅勺,大聲說,操你媽,朝鎮包片領導頭上砸去。血馬上從他頭上冒出來。雅座里的人都楞了。徐強好像回到兩千多年前的歷史中,他沖出雅座,沖到高偉面前,大聲喊著,操你媽,你來呀!他一銅勺把桌上的酒瓶砸到地上,酒瓶碎了,劣質的酒味馬上彌漫開。然后又一銅勺砸在過油肉上,肉飛了起來,一片粘在高偉眼睛上,高偉忙用手往下弄。又一銅勺砸在花生米上,花生米都跳了起來。徐強揮舞著銅勺大聲喊,操你媽們的,給我都來呀!雅座里的人都跑了出來,高偉臉色發白,躲在邊上揉眼睛。
徐強大聲喊,操你媽們的,都給我來呀!
人們圍在他周圍,村長說,你放下勺子,你喝多了。
徐強扔下銅勺,大聲喊,你們都給我等著。他朝廁所跑去。他覺得尿就要出來了。到了廁所,一解褲子,徐強覺得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邊尿他就邊流出了淚。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