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莊子講故事

竺洪波

小朋友都喜歡聽故事，在很小很小的時(shí)候——也許在搖籃里吧，就聽媽媽講故事，有些故事不僅內(nèi)容精彩而且還寓寄著某些道理，從而成為人生中一份珍貴的記憶。比如《農(nóng)夫與蛇》中那個愚蠢的農(nóng)夫，怎么可以去同情凍僵而稟性不改的毒蛇呢！再比如《守株待兔》中的“宋人”墨守成規(guī)，不知變通，還希望能坐享其成，不勞而獲，真是既愚蠢又可笑。我們小朋友一定從這些故事中得到過有益的啟迪吧。

像這樣內(nèi)容精彩而又說明道理的故事，就是人們常說的寓言。能講寓言的人通常是富有智慧的人——也就是哲人，我們聽哲人講故事，不僅是一種愉快的精神享受，而且還會使自己變得聰明起來。

在我們中國，最善于講故事的人恐怕要算莊子了。莊子是戰(zhàn)國時(shí)代的哲學(xué)家，屬于諸子百家中的道家一派，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但他講的許多故事一直在流傳，可見有多大的魅力。有人說，寓言這種文體，就是由莊子創(chuàng)造的。這種說法不一定準(zhǔn)確，因?yàn)闆]有確鑿的證據(jù)，但莊子的寓言是最有名的恐怕是毋需懷疑了。

現(xiàn)在，我們來聽一聽莊子講的故事，領(lǐng)略一下這位古代哲人幽默、睿智的風(fēng)采。

莊子雖然很有學(xué)問，但他不愿與丑惡的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所以隱居起來做隱士。有一天，楚威王打聽到莊子在濮水釣魚，就趕忙派了兩個大夫去邀請莊子出仕（也就是做官）。這兩個大夫游說莊子說：“我們國王希望讓您來管理國家大事，大丈夫應(yīng)該建功立業(yè)，留名青史呀。”當(dāng)然，對這件事莊子是不會答應(yīng)的，但他會怎么回答呢？只見他手握釣竿，眼睛看著水面，頭也不回，神態(tài)自若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已經(jīng)死了三千年了，你們國王把它裝在竹盒里，用錦帛包著，藏在廟堂之上，名貴、風(fēng)光得很。但請問，這只龜是寧可死了留下一把骨頭讓人供奉呢，還是愿意活著在泥地里搖曳著尾巴自由自在地爬呢？”兩個大夫說：“那是寧可活著在泥地里搖曳著尾巴自由自在地爬。”于是莊子說：“你們可以回去復(fù)命了，因?yàn)槲乙苍敢饣钪谀嗟乩飺u曳著尾巴自由自在地爬，而不愿做高貴的死烏龜呢！”（古文的原話是：“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這就是著名的寓言“曳尾涂中”，我們用它來比喻不受誘惑，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的志向，是很恰當(dāng)?shù)模部梢孕稳菽欠N不為俗務(wù)束縛，悠游自在的隱逸生活。

莊子有一個好朋友叫惠施，在歷史上也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們常在一起討論問題，其中最為后人稱道的是所謂的“濠梁之辯”：莊子指著濠水中的魚說：“你看白魚從容悠閑地游出來，這是魚的快樂啊！”惠施取笑說：“你不是魚，怎么能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反問說：“你又不是我，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施雖然表面上很風(fēng)雅，但卻很看重功名利祿，也善于當(dāng)官，做了梁惠王的宰相。下面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惠施做宰相的時(shí)候。

有一次，莊子打算去看惠施，有人挑撥說：“莊子是要來取代你的。”這下惠施很怕，因?yàn)樗愿胁湃A不及莊子，梁惠王又特別看重他，于是就下令在全國搜捕莊子，整整搜了三天三夜，搞得雞飛狗跳，怨聲載道。莊子就主動去見惠施，對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鹓雛，你知道嗎？鹓雛從南海出發(fā)，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停棲，不是竹子的果實(shí)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飲。有一只貓頭鷹找到一只腐鼠準(zhǔn)備享用，鹓雛剛好飛過，貓頭鷹仰起頭高叫一聲：‘嚇！現(xiàn)在你想用你的梁國來嚇唬我嗎？”惠施是個聰明人，知道莊子無意于他的相位，便假裝大度地招待了莊子。

這則寓言的寓意是：對像惠施那樣俗氣的人來說，高官厚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寶貝，時(shí)時(shí)害怕被別人搶走，而在莊子眼里，只不過是一只發(fā)臭的死老鼠。這與孔子說過“視富貴似浮云”的話意思是一樣的，都是宣揚(yáng)一種高潔的思想。孔子的話后來成了格言，莊子的這則寓言——“腐鼠之喻”則成了有名的典故，一個在文人間津津樂道的佳話。如唐朝詩人李商隱就寫過這樣的詩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安定城樓》）用“腐鼠之喻”來諷刺那些結(jié)黨營私、排斥異己的勢利小人。在今天，“腐鼠”是利欲的代名字，就像糞土一樣，品行正直的人是很不屑的。

因?yàn)榍f子隱居不仕，沒有俸祿，一生過著貧窮的生活，《莊子》中記載他曾窮到斷糧要靠別人救濟(jì)的地步，許多人就來嘲笑他，說他住在窮閭隘巷，餓得脖子瘦長，面色枯黃，真是斯文掃地，丟了讀書人的臉。但莊子是看不起那些靠著投機(jī)鉆營，或者賣身發(fā)跡，而又過著奢侈生活的所謂“達(dá)人”（相當(dāng)于今天說的“成功人士”吧）的，那么他是怎樣來反擊這些人對自己的嘲笑呢？他還是采用講故事的方式，說是有一只虱子，想找一個安樂的地方（富貴鄉(xiāng)），找呀找呀找，終于在一頭肥豬身上——比如蹄子邊或胯下豬毛茂密疏長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安樂窩，于是以為得到了廣宮大廈，心安理得地過起了小日子。殊不知豬兒越肥越有危險(xiǎn)，有朝一日屠夫卷起袖子，架好柴草，投之于大火，把虱子與豬毛一同燒焦，試問一命嗚呼的虱子還有什么安樂富貴可言呢！

莊子一方面用“豬虱之喻”來譏諷那些拼命追逐物質(zhì)功利，目光短淺，過著寄生蟲生活的勢利小人，另一方面又以鯤鵬展翅來自比，表達(dá)自己高潔的志向，說鯤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絕塵飛行，是那樣的孤傲，那樣的高貴，那些只知道在樹叢中跳來跳去捉小蟲果腹的小鳥（暗指世間的俗人）又怎么會體會得到其中的樂趣呢。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出，莊子不是不知道快樂，不知道享受，他追求的是天地的大美、至樂，然而大美無美，至樂無樂，這是精神上的最高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意識到的，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莊子的思想被后人稱為大智慧。

莊子講的寓言還有很多，上面列舉的可說是最精彩的。那么，莊子的寓言有什么特點(diǎn)呢？

文學(xué)史上公認(rèn)的是：一、故事（情節(jié)構(gòu)思）神奇；二、思想深刻；三、語言恣肆汪洋，特別富有美感。為了集中說明這些特點(diǎn)，我們引錄一段小朋友們都熟悉的文字：

秋水時(shí)至，百川灌河，涇河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見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問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這就是成語“貽笑大方”的由來。你看，這個寓言情節(jié)非常神奇精彩：河伯（就是河神）、海若（就是海神）都是莊子虛擬的神話性人物，河伯自以為是，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等到他見到浩瀚無涯的大海才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于是感嘆貽笑大方，自愧不已。其中表達(dá)的思想是很深刻的，那就是：“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shí)也。”意思是說：井底之蛙不知道大海有多大，因?yàn)槭艿娇臻g的局限。夏天的蟲不知道寒冰是怎么回事，因?yàn)槭艿綍r(shí)間的局限，那么我們?nèi)四兀绻つ康刈砸詾槭牵恢捞焱庥刑臁⑷送庥腥说牡览恚捅厝粫襁@個河伯一樣要“長見笑于大方之家”，出丑丟人了。當(dāng)然，這則寓言的語言也是非常華麗恣肆，氣勢磅薄，特別是以“兩涘之間不辨牛馬”一語形容“涇河之大”，非常傳神；用“（河伯）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一語形容北海的浩瀚壯觀，簡潔明了——這兩句話有不同的風(fēng)格韻味（傳神和簡潔），很貼切地寫出了河伯沾沾自喜的性格和海若浩瀚無際而不事張揚(yáng)的本色。應(yīng)該說，正是這樣的語言風(fēng)格賦予了莊子語言無窮的美感。

莊子的文章是很深奧的，但這些寓言故事卻通易淺顯，就像一個睿智而慈祥的長輩在為我們講故事，而且講得娓娓動聽。

圖 曉 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