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子
我們每人穿著一雙回力鞋,就像幼兒園的孩子,都領到了由老師配發的糖果,無論高矮胖瘦,都享受到了公平的待遇——我們穿著它,在上世紀80年代的陽光下奔跑。竹馬是兒童或者古戲臺上虛擬的坐騎,回力鞋是我們最合適的輕捷的馬匹。
回力鞋有著溫暖樸素的白色鞋面,給我們棉質的舒適和備至的關懷體貼。一根長長的鞋帶在鞋面上穿梭,這似乎意味著,成長的道路曲折、艱辛而遙遠,我們必須迂回躲閃,才可能免于傷害。它的兩側,有紅色的簡單裝飾,這與我們內心過剩的激情顏色吻合。它還有良好的彈力,我們并不愿被大地束縛,如果必要和可能,我們愿意飛向天空,而回力鞋將擔當起類似火箭發射器的角色。它的價格并不昂貴,正好讓我們樂于接受。
我們穿著回力鞋,穿過光線幽晦的時光長廊,穿過我們身體里枝葉橫陳的陰影和忠于職守的老師們似乎無處不在的審視的目光,跑向校園門口的街道,企圖消失在因為奔跑制造出來的風中。
上世紀80年代的時光,雜亂,緩慢,抒情,感傷。我們記得校園(一座南方城市的一所師范學校)的建筑,大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舊物。教室走廊的木柱子,欲蓋彌彰地涂上了暗紅色的油漆,暴露著陳年的裂縫。池塘的水邊常有彈跳著小小的透明身子的蝦子,還有使勁把石頭向水中投擲的男生。他們投擲的方向,是一個不慎失足落水的籃球或者足球。池塘那邊紅磚裸露的房子(琴房)里,傳來藝術班的女生彈奏的琴聲。因為沒有要求整齊,琴聲顯得嘈雜,郁悶,與夏天的蟬鳴混合。整座校園,還一天到晚地彌漫著一個叫吳剛的剛剛大學畢業的男音樂教師吹奏的憂郁的小號聲。而校園門口的街道兩旁,香樟樹繁茂的枝葉的陰影已把道路嚴嚴實實地遮蔽。對面的河堤內,竟然還圍著許多菜園子。園子里蔬菜長得茂盛,葉片闊大,并且飄揚著人工肥料的氣味—— 一種鄉村常聞得到的復雜難言的氣味。我們偶爾會在菜園之間的小路上讀書,臨陣磨槍,以迎接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而在每個早晨,我們都會從校園門口出發,在體育委員的帶領下,喊著口令,穿過早晨的枝葉下殘存的黑夜,跑到遠處的橋頭。大橋在河流上延伸,最后通向更遠。橋的那邊,河的下游,有著太多我們未知的部分。
除了晨跑,我們還有更多奔跑的理由:1.體育課,運動會,課余包括籃球、足球、乒乓球和羽毛球等等球類運動,都是我們的必修課。甚至打排球也是我們的愛好——中國女排連連奪冠,讓包括我們在內的國民對此項運動的熱情達到了空前高漲的程度。2.我們的身體,正在發生令我們興奮而惶恐的變化:我們的身體在竄高(在學校的三年,我的身高從不到一米五竄到了一米七五!仿佛是一棵灌木令人難以置信地長成了喬木),下巴依稀可數地長出了胡須,偶爾會出現夢遺(那是另一種我們把握不住的令我們恐懼和沮喪的奔跑)。我們仿佛溺水的孩子,而奔跑,就是下意識的突圍。3.我們的世界,正在快速地消失和呈現:看起來完全相互陌生的男女同學,有一天竟會發現他們勾肩搭背地走在街上。我們口袋里的錢,前幾天還是聊可安慰的一小疊,現在已經所剩無幾。昨晚的文藝晚會上一個我們上一屆的漂亮女生模擬成人滄桑的聲音唱了一首我們從未聽過的歌,歌名叫做《棉被店》,第二天全校的喉嚨里都傳來彈棉花的聲音。我們熱衷于追逐的游戲,在集體的奔跑中,唯恐落下,陷入身單影只的命運……
而回力鞋意味著彈力,速度,奔跑的欲望和逃逸的可能……它是一條虛擬的船,我們乘著它,企圖快速逃離成長的陰濕地帶,而彼岸遙遙,仿佛永無歸期。或者說,它是潔白的一片云彩,供我們在現實和夢幻之間往來。我們的夢境闊大無邊,卻空無一物——我們穿著回力鞋,踏著堅硬的水泥地面,就像一支離弦的響箭。我們懷著逃逸的愿望,信心百倍地起身前行,出發的時候我們腳步矯健,可沒跑多遠我們就氣喘吁吁。我們滿以為可以跑出更遠,但我們依然站在起點,就像一頭籠中的困獸,邁著威風凜凜的腳步,在原地打圈。這讓我們無比沮喪。
我們穿著回力鞋,整齊劃一地出現在操場上,或者在合唱隊伍中。在參加文藝表演時,老師要求我們統一服裝,可即使是白襯衫,我們也是花色雜亂,新舊不一。可是我們的腳都穿著一樣的回力鞋,這是班主任和音樂老師唯一滿意的地方。在舞臺上,我們賣力地歌唱規定的曲目。一雙雙白色的腳,連成了一條白線——穿回力鞋是為了奔跑、逃逸,可我們悲哀地發現,我們看起來更像是一群聽話的孩子,在規定的范圍內,訓練有素地做著經過準許的動作。
在校園銹跡斑斑的窗臺上嘀嗒滴水的回力鞋;在赫然劃著白色弧線的水泥鋪就的籃球場騰挪跳躍的回力鞋;在午夜的床邊凌亂不堪、帶著青春的體溫、陷入寂寞的睡眠的回力鞋……我們的生活,正逐漸被回力鞋包圍。一根根長長的鞋帶,宛如捆綁的繩索。那無所不在的白色,構成驗證我們印跡的霜雪,以及我們青春時光的暗喻:我們無比純潔,卻多少顯得茫然無助。生命的白紙一望無垠,我們握筆懸腕,因為還沒來得及準備書寫的內容,或者出于對把紙弄臟的擔心,久久不肯落筆。
為什么我們如此精心維護鞋面的潔白度?在白天的洗衣房里,一排嘩嘩地流淌著水的水龍頭前,我們用力擦洗著回力鞋。我們身上可能有難以忍受的體味,可面對一雙骯臟了的回力鞋,我們竭盡全力,一個個仿佛潔癖癥患者。我們通過在鞋面上擦上白色粉筆或者敷上白色的衛生紙,來喚回回力鞋原本的潔白。仿佛我們竭力捍衛它的潔白度,徒然地擦洗著上面的污點,就是捍衛我們生命的底色,費力地擦洗之間,我們隱秘地抒發著在成長歷程中的懊惱和悔恨。
除了回力鞋,我們還有各式各樣的鞋子。有少數家境良好的同學已經穿上了皮質堅硬的皮鞋,忍受著皮革裹腳的痛苦,鞋底釘上了鐵掌,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行走,發出尖銳的聲響。我有過一雙布鞋,價格便宜,柔軟舒適,只是黑色的鞋面容易沾染灰塵,使兩只腳看起來就像一對蓬頭垢面的窮人家的兄弟,這讓我頗感委屈。在夏天的時候,我們還會穿上拖鞋,我記得我竟然有過一雙顏色鮮紅的拖鞋!有的同學還會穿一種名叫解放鞋的膠鞋——那只有來自鄉村家境不好且性格頑固的男生才會穿的一種鞋。
只有一個姓劉的同學一年到頭穿著回力鞋。我們猜測,這個性格怪異、喜歡離群索居、表情憂郁的人,在回力鞋高高的鞋幫包裹下,身體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隱疾。他有些踉蹌的奔跑,仿佛一只受傷的鳥不平衡的飛翔。他總是背著人洗腳,在燈光熄滅的夜晚,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脫下襪子——他在午夜偷偷脫下襪子弄出來的窸窣聲響里,隱藏了多少羞愧!
記得有一次,我們全班去外面春游,途中下起了大雨,幾乎所有的人都光著腳,把脫下的鞋提在手上,突然的雨水,使所有的同學,都有了意外的驚喜。而他懷著羞恥,穿著濕漉漉的鞋子,跌跌撞撞地走在隊伍的后面,形單影只,仿佛掉隊的孤鴻。雨后的陽光下,一臉的落寞、無助的他,像一團春天的陰影。
整整三年,他穿著回力鞋,以此包扎他隱秘的傷口,混跡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飾著他身體的殘疾以維護內心的完整。
現在很少看見回力鞋了。正如當年的少年們現在難得一見了,即使見了也已不是過去的面孔。在幾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大家吃驚地發現,有的當年瘦得像根豆角,現在肥胖得很,有的當年蔥尖一樣嫩,現在已經蒼老了許多。哦,當年的少年時光已漸漸蛻變為過去式,蛻變為午夜的夢境里嗚咽的部分……
看了顧長衛導演的電影《孔雀》。電影中有這樣一組鏡頭:在一幢兩層樓的舊式建筑上,弟弟手里拿著白色粉筆,在慢慢地擦著一雙回力鞋。他擦著回力鞋的樣子,顯得無比偏執、決絕,好像他是一個手舉銼刀的銼工。而他緩慢的節奏,使他的擦磨有了綿長、壓抑的力量。長長的頭發遮住了他的整張臉——那是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裝扮。猝然之間,那個年代的時光潮水般地向我涌來……
——回力鞋,在業已遠逝的上世紀80年代,是青春的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