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北海
在我家附近的堅尼路上,或曼哈頓任何人多的熱鬧街頭,你一眼就可以看見他了。這個他是位“老千”,或黑人或白人或拉丁人,就站在街邊人行道上一個架起來有半個人高的空紙箱攤子后面,手中在洗、換、擺三張紙牌,等著笨蛋來下注。而我告訴你,笨蛋可真不少,一分鐘一個……
小孩子喜歡把人分成兩種:好人和壞人。等他長大,經歷了一些滄桑之后,他還是把人分成兩種,只不過這個時候變成了騙人的和被騙的。
就像沒有上帝就不會有魔鬼一樣,沒有主動或被動上當的笨蛋,就不會有專門吃這些笨蛋的騙子。雖然這場戲在任何行業任何時候都在上演,可是我們一般人很難有機會從頭到尾看完一整場,就連在你自己的生活小圈子內發生的也是如此。有的時候,就算你本人是受害者,你也要有相當的頭腦才知道自己上當了,而且你還要有足夠的勇氣去承認。
我的意思是說,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無論是被人吃了還是吃了別人,不是件件都一清二楚、個個都干凈利落,像一場籃球比賽那樣,必分勝負,贏家狂喜跳躍,輸家垂頭喪氣。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贏的經驗從來不會如此過癮,而輸呢,雖然不能說輸得不夠過癮,但至少可以說輸得不夠干脆,不令人心服。有過這種經驗的人(誰又沒有?)就明白了,這是天下最難過的一種感受。
所以,如果你最近常有(過去一年之中有過兩次以上經驗就算最近常有)這種難過的感受的話,而如果你又肯花點錢(比如說,二十美金),你就可以買到一次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干凈利落的上當機會。而且上了當之后,就算你心不服,你也無話可說。這總比心不服,但有話可說,又完全無能為力要舒服、過癮多了。
無論你是在美國(或西方;東方則少見)哪個大城市——舊金山、洛杉磯、芝加哥、紐約……都很容易找到,任何人多的熱鬧街頭,你一眼就可以看見他了。他,這位老千,或黑人或白人或拉丁人,就站在街邊人行道上一個架起來有半個人高的空紙箱攤子后面,手中在洗、換、擺三張紙牌,等著笨蛋來上當。這就是你的機會。
這個牌戲(可能源自西班牙)在今天美國的統稱是Three-card Monte,直譯的話就是“三張牌芒提”。其玩法簡單無比,尤其是從笨蛋賭客的角度來看。
老千手中有三張牌,一般是兩張黑十,一張紅心皇后。三張牌都順著長度有一條折,目的是方便拿起放下,其實是有意無意地讓你看到那張紅心皇后。老千反反復復地洗三張牌,而且輪換三張牌在他面前一排左中右的位置。你該做的——我是說,如果你要下注打賭的話——只是注意那張紅心皇后,在老千洗完牌,換完牌,擺在紙箱子上面之后,究竟是在左、中還是右。這個時候,因為老千已經故意不小心讓你看到了紅心皇后,你幾乎可以發誓那張牌就是中間那張。你要賭的話,最低的注是二十。萬一你贏了,你拿回四十——你原來二十美金的賭注加上老千賠你的二十。
會賭的人就知道,這種賭是不能碰的。就算他不搞鬼,你也只有三分之一的機會贏,而他有三分之二的機會不輸。而且他只賠你的賭注,并非加倍賠,但是之所以還有那么多笨蛋忘記了這個極不平等的差異而仍然肯去上當,是因為老千總會讓你感到你穩贏。
我從來沒有玩過這個“三張牌芒提”,但是我可看得夠多了。不過我只是從笨蛋的角度去看,所以老千究竟在什么時候,如何做了手腳,我卻完全看不出來。我只知道,如果我每次不光是看,而是真的下了二十美金碰運氣的話,我大概已經賠了一部汽車了,因為我沒有一次猜對過,盡管當時我以為我有絕對把握。
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是單單和那個老千一個人在押賭。這場騙局的同伙起碼有三四個人。一個站在攤子后面實際玩牌的老千、一兩個穿著打扮和你差不多的賭客,其中多半有一個是女的,而如果老千是黑人或拉丁人的話,那這一兩個陪賭的多半是白人。然后還有一個望風的。一見有警察,就打個暗語。老千把錢一收,一腳踢翻了攤子就跑了。你如果這個時候正押了二十塊的話,那很抱歉,他留下給你的只是一兩個破紙箱子和三張破紙牌。
老千那一兩個同伙“賭客”的作用首先是吸引四周觀望的路客。他們在還沒有笨蛋下注的時候,多半是輸一把,贏三把,表示這是一場公平賭戲,完全靠機會。可是他們還有其他作用,我看過不止一次,比如說,假使有人萬一真的把二十塊押對了,正好押中紅心皇后。這個時候,那另一個“賭客”就會立刻在另一張牌前放下六十塊。老千就說,他一次只和一個人賭,就把你的二十還給你。除非你也肯出六十或更多,否則他只和賭注大的人賭。而如果你知道這次你看對了,非賭不可,掏出了一百,那你將輸得更慘。老千會拿了你的錢就跑。他留給你的還是那一兩個破紙箱子和三張破紙牌。你想追都不行,你身邊還有他兩個同伙要找你算賬,說你搶了他們贏牌的機會,可能還要你賠。你想打嗎?(你想死嗎?)他們還有三個人。總之,這是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干凈利落的讓你上當的牌戲。你根本沒有贏的份兒。
我在曼哈頓上中下城的熱鬧街頭不知道看過多少次這類有藝術境界的好戲。一開始我還同情那些可憐無知的笨蛋,可是沒有幾次,我就不去想他們了,而只在一旁觀看欣賞。
一點不錯,天下到處都是騙子,從騙色騙錢到騙人,而人又可從個人一直到人民。我相信大部分受騙的人都值得同情。但問題是,過來人提出的警告,對那些正在主動或被動受騙的人來說,是沒有什么意義的。這些即將受害的人一定堅持他們看到了那張紅心皇后——千真萬確,一點沒錯,就是左(中、右)邊那張——然后押下他那二十塊錢,或一生理想。
后者固然值得同情,但我們也只能給予同情而已。押二十塊錢賭“三張牌芒提”只是——套用美國一句老話——每一分鐘出生一個笨蛋。而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是因為貪心,以為有機可乘,才當上了笨蛋,他們真以為天下會有隨手可取的錢財。沒有與生俱來的貪,騙子便無以為生。
每一分鐘出生一個笨蛋,看樣子是一個普遍真理。你如果想要過一下這個笨蛋癮的話,在美國任何大城市的任何一條熱鬧大街,只需花上二十塊錢,最多十秒鐘,你就算是那一分鐘出生的笨蛋了。不過,你可以告慰,你輸得干脆(尤其是你拒絕相信整個“三張牌芒提”賭戲是場騙局的話),你輸得無話可說。(而就算你有話,又跟誰去說?)
同時你還可以告慰,在你之前有無數古人,在那時那刻,你又有無數同輩,在你之后肯定還有無數來者。換句話說,你絕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