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安德拉德
有一位姑娘,住處離墓地不遠。
這個姑娘有時候就進墓地去,隨著送葬的人群一直走到穴邊。也許她就這樣養成了到墓地散步的習慣。
每天黃昏,她總要到墓地的白色廢墟中間去散步,更確切地說,是到那里去游逛,沉湎于她那種怪癖之中。或看看碑文,或根本不看;或者發現某個小天使的照片,一個破裂的碑柱,一只老鷹,把有錢人的墳墓同窮人的墳墓作比較;估計死者的年齡;觀看浮雕肖像;她在那里做的大概就是這些事情。
有一天下午她掐了一朵花。她把那朵花兒機械地、不在乎地掐了下來,就像人們看到眼前有一枝花隨便折下來一樣。她掐了花,拿到鼻子上聞了聞——沒有香味,不像人們總是下意識地指望的那樣——隨后她就把花兒一揉,丟到某個角落,再也沒有去想它。
她回了家,在家里平靜地待了一會兒。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她接電話說:“喂!”
“你從我墳上掐去的那朵花在哪兒?”
聲音聽起來遙遠,緩慢,低啞。但是姑娘笑了,她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掛上電話,回房去做她的活兒了。過了五分鐘,電話又響了。
“喂!”
“你從我墳上掐去的花兒在哪兒?”
姑娘又笑了笑,現在已胸有成竹了。
“在這兒,在我手里,請來拿吧。”
那個聲音仍然緩慢、嚴厲而悲傷。
“我要那朵被你偷去的花兒,我要我的花兒!”
姑娘繼續跟那個聲音對話說:“我告訴你,請你來拿!”
“你知道,我是不能去拿什么東西的,我的孩子。我要我的花兒,你有責任把花兒還給我。”
“可是,你是誰呢?”
“把我的花兒給我,我懇求你。”
“不把你的名字告訴我,我就不給你。”
“把我的花兒給我,我需要它,你是不需要的。我要那朵從我的墳上長出來的花兒。”
這個玩笑開得不很高明,千篇一律,沒有變化。姑娘感到厭倦,把電話掛了。那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但是第二天,在同樣的時間,電話又響了。姑娘丟開一切,去接電話:“喂!”
“那朵花在哪兒?”
她什么也不再聽了。掛上電話,感到很氣憤。開什么玩笑!她覺得討厭,去做活兒了。沒過多久,鈴聲又響了。不等那個哀求的聲音開口,她就說:“喂,請換張唱片吧,我已經聽厭了。”
“你必須把我的花還給我。”那個哀求的聲音回答,“你為什么單到我的墳上來擾亂呢?你在世界上什么都有,而我多可憐,已經與世無緣了。我很需要那朵花。”
“這個玩笑太無聊了,不會說別的嗎?”
她把電話掛了。但是回到房里后,她就不平靜了。關于那朵花,也就是看見她在墓地里掐花、現在老給她打電話搗亂的那個蠢貨的念頭老纏著她。可能是誰呢?她不記得看見過任何熟人,因為她一向是個漫不經心的人。根據聲音是不容易辨認的。肯定聲音是假裝出來的。是男的還是女的,不可能分清。真奇怪……那個聲音冷冰冰的,聽起來很遠,像是從郊區打來的,也許還要遠……正像你理解的,姑娘已經感到害怕了。
那天夜里,她好不容易才睡著。從那天起,她夜里睡得很少。那個聲音不斷來電話追問;總在同樣的時間,用同樣的聲調。聲音不嚇人,嗓門也不高——只是苦苦地哀求。仿佛那朵見鬼的花是他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他的長眠安息——假設是個死人的話——似乎取決于能不能收回那朵很普通的花。但是,這樣假設是荒唐的,姑娘自己也不相信。五、六天以后,她又聽到了那個毫無變化、嘮嘮叨叨的聲音。她覺得是做出回答的時候了。她要他滾到地獄去,不要裝瘋賣傻(這個詞兒很恰當,因為男女都適用),最后警告他說,如果玩笑不就此結束,她要采取措施了。
姑娘再也不接電話,也不再打電話,哪怕是給她的朋友們。結果,接電話的要是別人,那個不斷懇求的聲音就不再說“把我的花兒給我”,而是說“我要我的花”,“偷了我的花兒的人必須把花兒還我”,等等。“聲音”不跟別人進行任何對話,只跟姑娘談話,它不做任何解釋。
事情依然毫無進展。那個“聲音”還在要它的花兒;姑娘的食欲和精神開始喪失了。她心灰意懶,沒有勇氣出門或做活兒,不希望再看見送葬的人群。她被一個聲音,一朵花,一個根本不認識的游蕩的死人所左右,感到很可憐。她甚至連那朵該死的花是從哪座墳上掐來的都記不清了。要是她起碼知道地點的話……
一天,她哥哥從外面回來說,那天下午她走過的那一邊,有五個新墳墓。
她沒有說什么,就出門到居民區一家花店買了五大束花,捧著花,就像一座鮮花盛開的花園似的穿過街道,把那些花兒放在了那五座墳墓上。然后回到家,等待著不堪忍受的那個時刻。她心里想:要是死人受到折磨感到痛苦、需要活人安慰的話,她那個撫慰的表示一定能平息那個被埋葬者的痛苦。
但是那個“聲音”并不接受安慰或禮物。任何別的花都不行,只有那朵細小的、被揉壞、遺忘的、在塵土里滾過的、已經不存在的花兒才能使它滿意。別的花兒是從別的地方來的,不是從它的墳墓上生出的。
經典伯樂:吳亞梅
小時候要別人賠東西,說“我就要我那個×××”,別人都會覺得我霸道又無理。突然看到這篇文章,頓時五味雜陳,我沒有那個“聲音”那么執著。我總是輕易就丟了屬于我的那些獨一無二。原來“妥協”這個詞,已經跟了我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