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毅
第二故鄉北大荒,是我魂縈夢繞的地方,特別是那里的冬天,漫長而寒冷,卻也奇妙又溫馨……
打冰場
北大荒的冬天來得格外早,老包米剛掰下來,雪花就紛紛揚揚了。
雪盡管下,人們卻不忙著打場,把包米搭在墻頭上,掛在樹杈間,吊在屋檐下,碼在院子里,一串串,一溜溜,如塔似鏈,黃白相映,把個農家小院裝點得金碧輝煌。
落過幾場大雪,天就放晴了,老鄉們說是老天爺把毒氣出盡了,實際上是天冷了,冷空氣的活動不再那么頻繁。這時懸掛的包米也曬干了,人們開始打冰場了。
拾掇冰場很簡單,隨便在家門口找塊空地,將雪整平軋實,然后再潑上幾茬水,一凍,光光亮亮、平平展展,如同一只晶瑩剔透的大玉盤。
就在這大玉盤上,鄉親們奏響豐收曲。
肥碩金黃的包米槌兒,厚厚地鋪在場上。一家打場,四鄰相幫,反正貓冬,在家也是閑著,不如湊在一起邊干活邊嘮嗑。只要家伙一響,場上就圍滿了一圈人,大家揮起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棍棒,乒乒乓乓地有節奏地敲打著。那干透了的包米槌兒,在棍棒下迸起一片金色的顆粒,有些顆粒迸得很高,映著陽光,如同璀璨的禮花在空中開放,極其絢麗奪目。不大一會兒,包米穰和包米粒就全部分離了,打冰場上堆起一座高高的金字塔,映襯著雪白的背景,令人陶醉。
干干凈凈的打冰場,打出的包米一塵不染,不用挑,不用簸箕,趁新鮮磨出的大子噴地,燜上一鍋,吃飽了明日再為別人去打場。
鑿冰捕魚
為保護野生動物而禁獵后,北大荒人傳統的漁獵生活,至今唯一保留下來的就是鑿冰捕魚了。
風吹雪飄,江河封凍,過個十天半月,江面上能跑大車的時候,正是鑿冰捕魚的最佳季節。這事兒早了不行,冰層凍不堅實,不僅踏上去會有危險,而且水中還不太缺氧,魚兒比較歡,難逮;晚了也不好,冰層太厚,難鑿,魚兒嚴重缺氧,也不易游聚到洞口來。鑿冰捕魚就是抓住魚兒在冰層下憋得正難受的當口,一見鑿開的冰窟窿,自己就打著挺兒往外躥。
鑿冰捕魚是要搭幫結伙的。一般是七八條漢子,在一位經驗老到的長輩人指揮下進行。來到空曠的河道里,選出相距二三十米的兩個點,用鋼釬和大錘,開山鑿石一樣,鑿出兩個井口大的冰窟窿,將粗粗的棕麻繩從上游一口放入,再從下游一口牽出,兩端拴牢在插入冰層的鋼釬上,一條冰下索道就做成了。然后,在河灘上架起一堆松木,用樺樹皮點起篝火。這時,那七八條漢子忙碌得也渾身發熱了,就赤膊光背地站在呼呼燃燒的篝火旁。一條條火舌像翻舞的金龍,幾乎舔到他們的身上和臉上,烤得他們通身紅赤赤,火辣辣,仿佛涂了一層濃重的油彩。準備下河捕魚的人,趁著滿身的熱乎勁兒,穿上皮衣皮褲,扎緊袖口褲腿,飛腳快步地走到冰窟窿前,拿起一個網兜兒,將腰間的皮套子扣在大繩上。指揮捕魚的老人,先要拽一拽皮套子,他認為扣牢了,才從懷里掏出一個暖熱的酒葫蘆,下水的人接過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上兩口,把嘴一抹,順著繩索撲通一聲扎進冰窟窿。
下水的漢子們,個個都是潛水好手,從上游入口,到下游出口,一般需要兩三分鐘。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便可撈得一網兜兒魚,而且越是后下去的人,撈得越多,因為經人一攪,水中的氧氣更充足了,魚兒就會爭先恐后地聚到兩個洞口之間來,捕魚的人順著水中的繩索游走時,就像草船借箭似的把魚兒收入網中了。滿網滿兜的魚兒,從冰窟窿里遞上來,猛然倒在冰面上,潑刺打個挺兒,啪的一聲落下來,已經凍成一條直棍兒了。從冰窟窿里上來的人,頭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結成冰,像披了一身玲瓏剔透的水晶衣。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架到篝火旁,幫他脫下濕漉漉的皮衣皮褲,用干毛巾使勁兒替他擦肩搓背,直搓得身上熱辣辣地全紅了,才讓他穿好衣服,在火堆旁烤個痛快。
每個人下水一次,七八條漢子輪下來,天就不早了,這時冰面上大堆小堆的魚兒也足夠吃的了,老指揮便招呼一聲,大家開始收拾工具,清理戰場,抬著滿筐滿簍的金鯉銀鰱,笑臉上鱗光閃閃,一路腥風早已飄進村莊。
狗拉爬犁
一落雪花,就有人收拾狗拉爬犁,準備進城去賺錢了。
首要的是狗,懶散了大半年,四處瘋跑,弄得缺皮少毛,很臟的樣子,不收拾好了,拉出去怎能討人喜歡?要侍弄好狗,關鍵是喂養,幾塊豬骨頭,幾掛雞腸子,加上大(米查)子煮上一鍋,讓狗們吃上幾天,瘦筋拉骨的樣子眼見得就豐潤了。再用廉價的洗發膏沖洗兩次,把毛一刷,油光水滑,立刻顯得精神抖擻,機靈可愛了。
一只爬犁,最少要兩三只狗拉。如果都是往年用過的,稍一調馴即可,要是添了“新軍”,必須等到封了凍,讓狗們以老帶新,進行實地操練。主要操練的內容是駕馭狗拉爬犁的各種口令,有打呼哨打梆子的,也有吹喇叭搖鈴鐺的。比如長長的一聲呼哨是起步,長長的兩聲、三聲呼哨是加速,短短的連聲呼哨就是叫停了。訓練有素的狗,不像畜生需要鞭策,只聽主人發號施令就會步調一致,行進有序。每年封凍后,操練狗拉爬犁的各種各樣的呼哨聲、喇叭聲、銅鈴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把個冰雪世界鬧得熱火朝天。
操練用的都是廢舊工具。這期間,新的爬犁已經拾掇好了,油漆刷得鮮鮮亮亮,多姿多彩,上面鋪了毛氈或獸皮,掛上燈籠,插上彩旗,還根據爬犁不同的形狀標著各自的名號,有神龍號、火箭號、北極熊號、東北虎號……各具特色,引人注目。到了大江封凍的季節,一支狗拉爬犁觀光旅游服務隊,就沿江而上,揚起一股股白茫茫的雪霧,向城里進發了。
殺年豬
邁進臘月門,就開始殺年豬了。
殺年豬是屯子里的一項傳統的公益性活動,不需自己動手,由約定俗成的一班人各司其職,統一安排。在辦公大院里支起一口大鍋,擺上肉墩子、大案板等家什,各家各戶把豬趕來就行。不過,每年開宰的時候,都要舉行一個簡短而隆重的儀式,全屯男女老少都參加,先由支書報告大好形勢,再由主任宣讀各家排定的屠宰日期,如想提前錯后,戶與戶之間可自由協商解決。但是在開幕儀式上屠宰的第一頭豬是有規定的,既不是村官的,也不是富戶的,而是屯中年齡最長者家的,中華民族敬老愛老的傳統美德在這兒也得到了體現。在一串喜慶的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中,開始點火殺豬了。打水的,劈柴的,燒火的,煺毛的……大院里熱氣騰騰,忙忙碌碌,一派歡樂祥和的景象。當那白生生的肥豬劈成兩半,躺在大案板上的時候,主人就沖鄉親們喊,回家拿盆子拿碗,都來吃豬肉燉粉條了!
這可不是客套話,是真的。家家戶戶殺年豬,不管是一頭兩頭,都是自己吃,沒有去賣的。按習俗,誰家殺了年豬,誰家就燉一大鍋,請全屯人來吃,來的人越多,越說明這家人緣好,過個興旺年,所以都摽著勁兒多放作料多放肉,燉得湯肥肉爛,香氣撲鼻。這就是“一家殺年豬,全屯噴噴香”的說法的由來。既然殺年豬全屯人都大吃一頓,各家各戶就得分開前后,每天殺兩頭即可。這樣,全屯三五十戶人家,吃了東家吃西家,十天半月下來,人人都吃得紅光滿面,嘴角流油,說話喘氣都帶著一股油腥味兒。等到過年串親的時候,見了肉心里發膩,不稀罕動筷子,像多有教養似的,顯得特有出息。
備年飯
殺了豬,宰了羊,開始備年飯了。
北大荒人備年飯的主要項目是包水餃。那是很有聲勢的,全屯婦女一起行動,端著大面盆,抬著大面板,今天張家,明天李家,一戶一戶挨著轉。轉到誰家,誰家就熱鬧起來,剁肉的,切菜的,和面的,調餡的,叮叮當當,嘻嘻哈哈。一切準備停當之后,差不多也就晌午了,葷的素的,各種餡兒先包出一鍋來,說是嘗一嘗味兒,實際上家家戶戶的鍋都很大,煮上一鍋就夠人們吃的了。一邊吃,一邊褒貶,咸的淡的,七嘴八舌,最后總要加上點油鹽作料什么的,再把餡子調和一番,才開始投入正式的規模化的生產。
北大荒人家的鍋大灶大炕也大,許多人家是對面炕,屋子里只有窄窄的一條道兒。兩盤大炕燒得燙人,像大暖氣片一樣暖著整個屋子。包餃子的女人們脫鞋上炕,三個一堆,五個一團,一鋪炕上少說也坐三四圈人。搟面皮兒的,大面板就支在對面炕之間,四五把軸子一齊滾動,搟出的餃子皮兒雪片似的飛向兩邊,她們看也不看,片片都能準確及時地落在包餃子的人面前。搟皮兒的,一軸子能搟出兩張皮兒,叫“二人轉”;包餃子的,一下子捏成兩個,叫“雙胞胎”。大家說著笑著,一會兒工夫就包滿了一板餃子,端出去凍上,再送第二板時,第一板餃子已經凍好。如此反復,不斷有人出出進進,屋子里憋不住多少熱乎氣,大炕就需要燒得特別熱。
而這時火頭軍的任務一般由男人擔當。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外屋的灶臺前,聽屋里老娘們胡扯八拉,大姑娘小媳婦們嘻嘻哈哈,忍不住也想進屋去湊個熱鬧,可那歡樂的女人世界,是容不得異類的,他剛一扒頭,就會被潑辣的婆姨給罵出來:“你個沒出息的大老爺們,賊頭賊腦地想干啥?沒吃過你娘的奶是咋的?看你燒的這熊炕,一會兒熱一會兒涼的,折騰得你老娘放個屁都半生不熟的,還不給我灶坑里老實趴著去!”有的男人不想受這些女人的奚落,干脆把燒炕的活兒也交出去,躲到別人家去圖清閑。這時,屋里屋外全成了女人的天下,說笑起來更是口無遮攔,葷話兒講得比男人還邪乎。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這滿屋子一二十個女人,笑起來簡直要沖破房頂。
包完餃子,一麻袋一籮筐地收起來,存放在四壁冰霜的棚屋里,天寒地凍的以后不用再忙活,自己饞了或來了客人,撮一簸箕倒進鍋里就行。如果再蒸上幾鍋黏豆包,年飯也就基本備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