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花開到秋桂,那些夏天的繁華已去得遠了。
搬一只矮凳,坐在陽臺。一枚嫣紅石榴,被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劃開,汁液金黃如繡,汩汩而溢,石榴子重重疊疊,音律一樣,一粒一粒,都是徹底的,絕對的,讓人無復單純的豁然。
秋天的意味,仿佛舌頭,在石榴果肉的汁液淋漓里肆意打滾。
陽光映照青石蒼苔,盛夏的喧鬧也漸漸走得遠了。一切草木物事,好像找著了歸處,呈現佛一般的舒坦泰然,甚至,連拂過額間的一縷風,都是靜謐的。
季節如此熟悉——舉目間,處處空闊,是李白“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的氣象——長空萬里,都是朗月朗日。即便四面人聲鼎沸,但本質里都埋著天長地久的寂靜。
夜里,月光氤氳,有著微微涼意,蟋蟀們在草叢里飆歌,一聲疊一聲,唧唧唧……唧唧唧……襯得闊大縱深的夜更加靜謐,這樣的靜謐是廣大無垠的,有點接近王籍“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思,夜夜來得如此岸闊帆懸。
有時,即便沒有月光,窗外都是亮堂堂的,那是秋天所特有的天光余韻。
趁著夜色,我把花草一盆盆搬至涼臺沐浴夜露,天上轟隆隆一架飛機,緊接著,另一架相向而來。我仰頭看它們在一條直線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即刻便要迎頭撞上了,但,最后,終究沒有出事。它倆上下交錯著飛去了,各自消失在空闊浩渺的黑暗里。
正午,過馬路時,被一陣涼風吹著,忽然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還有另一些秋天的水果谷物。
屬于長江中下游的秋天,因為短暫,仿佛暗示人們要赴死一樣地揮霍,沉溺。所有的季節里,秋季最能激發人們對平凡生活的熱愛之情。不比酷夏嚴冬那么漫長無期,索性徹底泄氣自任沉浮。秋天就不同,因為短,所以每時每刻都像在揮霍,盡情享用——冬天再冷,也不枉過了。
小時候,泡在外面長時間瘋玩,突然一激靈,想著回去挨一頓打在所難免,反而玩得不快樂不踏實了,但又不甘回去,索性把心一橫,玩到底!這種玩法就有赴死之感,每一刻都抵足千金,是真正的在享用自己。
短暫的秋天給人的就是這種赴死之感。
黃昏的時候,我一直坐在小客廳里,可以望得見樓下人家的柿子樹。掩映在闊大蒼綠的葉子里面的青的小柿子,圓潤皮實,也不甘寂寞,風吹葉搖,它們飛快地探出身體,一條條隱秘的光影在空氣里不停地游弋,宛若無法明了的心事,偶爾受了潮,悶悶地,有濕潤的委屈。不知哪家窗口,總是傳出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怯怯的,稚嫩的,仿佛涉足冰上,一步步地探,又滑,又冷,無依無靠,四周白茫茫。琴聲鍥而不舍,拼盡全力,仿佛在跟誰賭氣,愈來愈激烈——意興闌珊的黃昏就要在琴聲里睡著了,冷不防,一輪滿月升起來。
在這樣的秋月星暉下,不應該被辜負的,應該做點事情才對——跑到書架前,拿起福克納的《八月之光》,或者保羅·策蘭的《秋之氣息》。這么著,生命的厚度與純度,仿佛得以更為恒久的鞏固,永遠被延續被葆有,絲毫不被侵害,飽滿,昂揚,而富于自尊,一氣貫穿而去,一直至死。
生命與文字并肩的時候,凸現的都是昂揚的姿勢,俯仰隨人,天籟自鳴,不卑微,更不委屈,伸手在及。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鷹在集合/神的故鄉鷹在言語/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秋天,是“大雁棲處草籽沾血”,是“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秋天是屬于詩人的,屬于荷爾德林,屬于海子。
秋天是稻米之炊,是塵世歡愉。一桌一燈,就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