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十五歲以前,我在臺灣念書。當時臺灣每家中學皆有軍方派來的“教官”駐校,監視師生言行,是一種另類的訓導主任。非常搗蛋的我總是教官辦公室的常客,記得有一回,教官狠狠處罰了我一頓,然后鄭重地告誡我校規的神圣,他說:“國父刊、中山先生說過有四種人是沒有自由的,其中一種就是學生。”另外三種是什么我已經忘了,大概不是軍人就是罪犯吧。
帶著這種學生和罪犯乃同一種人的觀念,我回到香港就有點不適應了。尤其當我知道有些大學的校方發公函給學生,抬頭竟然是“X先生”或者“X小姐”,我更是驚訝。再過兩年,我才知道原來不少中學的老師也是如此稱呼學生的,他們說這叫“英式傳統”。
自從法國史學大師阿里埃斯寫出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震動一時的《兒童的世紀:家庭生活的社會史》以后,學界就漸漸形成了共識。知道“兒童”、“少年”、“青少年”和“成人”的觀念都不僅是生理現象那么簡單,它們還是一組社會文化的構成。而現代成人與非成人的重要分野就在學校了,仍然上學不用工作的就是非成人,需接受特別的看管和教育;不用上學可以工作的則是成人,不應該再受到校園的保護也用不著事事聽從父母。可是在這樣的分界標準里頭,有一個特別尷尬的群體,那就是大學生了。你應該當他們是小孩,還是大人呢?
聽說,著名的南大與浙大都頒布了新命令,禁止新生自備電腦進校,據說是為了避免他們沉迷網絡游戲。這條命令可笑的地方在于它一方面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把學生的個人電腦全都看成游戲;另一方面則是暗示了學校會緊密監控校內電腦的使用情況,學生全無隱私可言。更嚴重的,它假設了大學生都是孩子,毫無自律的能力,他管不住自己。
回想中國百年大學史,那真是一部學生幼童化的漫長歷史,“五四”時的學生可以上街打軍閥,今天的大學生則要校方代行父母之責。大學生這年紀不只可以結婚,更要依法負上完整的刑責了。為什么一個年輕人能夠為自己的人生大事負責,為違法犯罪負上法律的責任,卻不能為自己游戲玩得太入迷而負責呢?大學是不是也該替所有學生爭取刑法豁免權呢?
香港的大學教授不時抱怨,內地來的學生樣樣都比香港的學生強,就是性格太依賴了,每逢開學介紹選科資訊時,家長提的問題比學生還多。再看內地某些重點大學新生入學時,家長在校園里睡滿一地的盛況,你就更能理解大學生會退化成小學生的原因了。我們都沒把他們當做大人看。
你用什么態度對待學生,他們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老把學生當成“未來”的主人翁,他們就不會成為真正的主人翁。我們如此對待學生,又憑什么抱怨如今的年輕人不成熟,又憑什么指責那些青年是“啃老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