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子夜,昏黃的路燈照著一條水泥小徑,尹繁煌在上面匆匆地走著。熱氳并沒在黑夜里散去,廣州城的風都像去了一個神秘的地方集合,幾天后將變作有著妖嬈名字的臺風來大肆入侵。
她的酒杯高跟鞋輕輕地敲擊著夜的寂靜,但還是驚動了草蛙,突然地唱兩聲,像意大利語。燈籠形的白縐紗衫半透明,露出芯子里裹著的桃色背心,她身上還殘存著轎車空調的微涼。她掏出發卡夾起新燙的長發,又順手摸了摸頸項里的細鏈,捏住了那只銀吊嘴——一只銀獅子。
施瀾剛才送她這生日禮物前,要她閉上眼睛猜,她覷見黑絲絨小盒子,心里一陣激動,眼睛閉上了睫毛卻排隊似地攢著,不住地想:難道是真的?
他拿起了她的右手,她縮了回去,抿嘴笑,把左手塞給他。是他故意壓著好消息,要給她一個驚喜?一年半了,從認識算起該兩年了……她開始醞釀起一些淚意。這種時刻該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他伸出手來拭她的淚,她伸出手來捧他的手,她手上新添了標記,這標記的第一次展示非要令他記憶深刻——他給她戴上是他的給予,而這樣的展示像是她的回報。可謎底很快就揭開了,他把她的手背翻了過來,在她手心里涼涼地綴下一條鏈子,像串無盡的省略號。
“來,戴上。”他低聲說,她旋過身子去對著車窗外的麓湖。
遠處湖邊有幾家露天食肆,燈火倒映在黑玻璃般的湖面上,無聲地熱鬧著。他似乎沒能扣上項鏈的搭扣,摁亮了車頂燈,車內的影像覆蓋了窗玻璃,拉變了形,卻異常現實。一輛摩托車“突突”地駛過,車后座上的男人回頭望 他們。
“走吧,這里以前可是傳得嚇人,在樹林里發現過無頭尸。”她說。
“怕了?”他笑,手順勢環住了她的肩,她被按了下去,忙抬手熄了頂燈。
過了一會她呢喃地問:“和她說了沒有?”
“還沒。”他有些支吾。
“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仍在她唇上碾轉,她偏過頭不甘心地問:“到底怎樣?”
她起身坐好,見他不說話,有些負氣地說:“送我回去吧,明天一早還有課。”
車發動了,繞出湖邊,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飛馳起來。滿月在煙散的云層后露出大半只肥臉,它被白天的烈日鍍上了一層沙金,亮得像枚金幣。和白天比,黑暗而空曠的城市變得陌生起來,像是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城市現在該是白天吧,熙熙攘攘,卻不擁塞,太平洋溫濕的海風在大街小巷游蕩,陽光照亮了長長的海岸,那金山之城。
三十歲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快到單元樓時繁煌無奈似地打了個呵欠。聲控燈又壞了,蹬地咳嗽都沒亮,她掏出鑰匙包,借著月光挑鑰匙,進了門,待要合上,身后有人疾步走來,一把拉住了門,風一般灌進來,兇狠地拽掉了她的 挎包。
“你、你干什么……我喊了……”她篩著腿往后退。那人手里亮出一把刀子,沉穩地向她喉嚨口抵來,她的腳磕到了臺階,四腳并用地踉蹌幾大步才平衡住,那人躥上來,一下把她撲到墻上。蠻重的鼻息呼呼地噴在她后頸上,刀面摩擦著她的耳廓,她被用力地扳轉過來,衣領口和項鏈被同時拽開,臉被兇狠地抽打著,驚駭阻截了她發出響聲,她只有死死窩住前胸抵抗著。那人強行解她的褲子,她拚了力團縮著,身體挪移過去又被強拽回來,掙扎中,她感到后腦勺觸到了一個硬點。
生日歌的曲調突然在側門里響起,黯隔卻清晰,像個古怪的電子喉嚨。“誰啊。”一個男人從門內深處開了扇門探問一聲,跟著趿了拖鞋近來,“咔咔”幾道開門鎖的聲音。
黑暗中的強盜驚悚地一頓,扔下她逃了,大鐵門被“鏹!”地一聲重重地摔上,“踢踏踏”的腳步聲在空寂中猖然遠去。
一樓開了門,房里的燈光投到對面的墻壁上,上面的人影在鐵柵后張看,鐵門的摔響使他一驚,他開了鐵柵走出來,是個穿寬大短褲的赤膊男人,趿著拖鞋走到梯口,彎腰張口地望出去,鐵門外的水泥地上,只有盆栽淺淺的陰影魆魆地在月光中晃動,他莫名其妙地撓了撓后背,回身正要進屋,繁煌挨著墻角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嚇出一個激靈:“你這是……”
二
施瀾的手握著方向盤,拇指在打著拍子,鏗鏗的樂聲里,一把女聲柔若流水,車廂里放著一支名叫《七月的冬天》的英文歌,車頭的CD盒上,印著一個號稱“月光女神”的白種女人,他覺得有些像衛珉。
他從地庫往電梯間走,穿著一件寬松的米色休閑西服,散著扣子,露出里面草綠色的圓領衫,他邊走邊點著了唇間的煙,吸一口,從一團青霧中走出來。
衛珉給他起過一個英文名字:lion,英語的“獅子”。她說和“瀾”諧音,并且也姓“施”呢。衛珉小男孩兒似的短發微微有些卷,踮起腳才到他鼻尖,她抱住他抬頭嬌俏地喊:“你是我的獅子”
那時候還在大學里,他大她三歲,他想起她踢了腳上的拖鞋,把兩片腳丫踩到他腳面上說:“帶我跳舞吧,獅子。”于是他就載著她,有節奏地一搖一擺,惹得室友們笑。
那時候真年輕,明媚的日子,像春風摻著暖陽搖曳著宿舍窗外的大葉榕。
他先畢業,分配到某個市級文教機關做小科員,后來變成了公務員。踏到社會里,他不得不變得世俗起來,但她依然那么單純,她的生活里仿佛都是好運氣,大學畢業留了校,讀了兩年研究生,然后出國留學。蜜罐里泡出來的精絲蜜棗,甜膩膩的小可愛,家境優良的女孩子,一切是體面與令人羨慕的,也包括他——她的男朋友。電梯開了,施瀾扔掉大半支煙走進去。
沖著澡時他甩甩頭,心想:剛給繁煌過完生日,倒又想著衛珉了。可那畢竟是初戀,并且六年,她要是不出國,也不會有繁煌了吧,他當初怎么就答應再等她三年的?三年哪,沒有繁煌也不知該怎么熬,一雙蝴蝶眼撲閃進他腦子,那是在衛瑛的婚禮上,衛瑛給他們相互介紹時說:“這是聲樂系的尹繁煌老師——我最好的朋友,這個呢,是我妹夫,哦不,是準妹夫。”她朝他做了個鬼臉。
第一面她那雙眼睛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后來又是在衛家見到她幾次,跟著不知怎么就私下接觸起來,他心里不是沒有抗拒過,可和衛珉隔了萬里大洋,清瀟瀟,寂漫漫,擋不住翩翩春意啊。然后就偷偷好上了,偷偷地,瞞著衛家人,尤其是衛瑛,其實本可以理直氣壯的,因為合法。但到底都不是外國人啊,法,斗得過倫常?就這么一直瞞到了現在。
也許他不該愛上繁煌的,但如今已難以自拔了,他臉上有抹嘲笑,念頭停在“難以自拔”這四個字上,連帶地就想到了邱勝,大學時睡他上鋪的那個瘦家伙。
邱勝那時和班花張丹談戀愛,一對老賭氣吵架的冤家,和張丹吵完架后,多數時候邱勝就拍了他的肩膀,請他到校外的士多店喝啤酒,他總是悶笑著聽邱勝邊喝邊罵張丹是個國際碼頭,高中就被多少船靠過了,每次邱勝都這樣狠狠地朝自己頭上扣著綠帽子,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把張丹污辱到腳底下踩扁似的,但絕情話說完,氣消了大半,第二天張丹那雙貓眼妖他幾下,他就又心癢腿軟了。好多次,這對活寶夜自習一完就和好了,不顧人群的騷動,像瘋子一樣沖抱到一起,激動得似乎立刻要倒在路邊翻滾起來,那種夜晚,邱勝準不在宿舍過夜的。畢業后,他和張丹拖拉著又談了好幾年,中間還傳出他為她服藥自殺的消息來,最后張丹甩手去了新西蘭,他才算得救。邱勝的大學是肄業,之后先在他叔叔的汽車行里混,后來從叔叔那兒借了筆錢和人合股做生意。年前施瀾找他買車時,沒想到他倒已結了婚,妻子蔡荔荔純得像個高中生,施瀾和他說起以前的事,就罵他:“你啊,還賴張丹,自己那時候賤骨頭。”邱勝完全同意地點頭,而后搖頭,不堪回首的樣子,然后又嬉笑著問他:“怎么樣,我現在的老婆有點衛珉那種意思吧?”他假裝不屑道:“衛珉傻杠杠的有什么好啊。”邱勝說:“你就裝吧,這杯純凈水要不是被你搶先喝了,我也不會栽到張丹手里。”
施瀾上床時呵欠著想,他現在對繁煌就有股邱勝般的著迷勁兒,要說比心眼,繁煌可比衛珉多了好幾個,可那些小心計、小造作,眼下不正像是她往醬牛排上撒的檸皮絲兒或檸檬汁兒嗎,酸唧唧的,正對你胃口。治家她會是一把好手,飯菜做得好,她說要緊緊吊住他的胃,因為那兒通向男人的心……他看見她褐澤澤的臉上散著些許雀斑,小巧筆直的鼻梁朝他不屑地一皺——他嘴角向上翹了翹,她就是他的好菜……睡意朦朧中,又仿佛聽見衛珉在唱著那首英文歌:凱瑟拉,瑟拉,將來會怎樣,怎樣?
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茲”地震動起來,他迷迷糊糊地接聽到耳朵上,繁煌在那頭抽泣著說:“施瀾,我、我被打劫了……”
三
陳文端把繁煌讓進屋子,她雙手一直揪著胸前衣衫的豁口,后腦勺上吊著白灰。關上鐵柵,陳文端走到繁煌旁邊急切地問:“發生了什么?怎么回事?要報警嗎?你沒事吧?”繁煌搖了搖頭,肩膀抽搐了半天才迸出兩個字:“打劫。”
他將她讓到沙發上打電話,見她一只手磕磕哆哆地撥號,轉身就進了里間,自己先往身上套了件套頭衫,又在空空的衣櫥里拿了件舊襯衫,出來遞她道:“你湊合遮遮。”
他給她倒了杯水,聽見她可憐巴巴地朝著電話里說:“包給搶了……”陳文端將卷紙筒放到她手邊,揣測著她的年紀,老師還是學生?說不準,現在的女子除了十歲和二十歲差別大,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就不太容易分辨,別說女子,男子也有些混亂,他三十六,可發廊的剃頭小子總稱呼他“阿叔”,他看那黃毛小子穿得怪模怪樣的,就問他十幾了?那家伙卻笑著說都過了三十嘍,他抬眼鏡上下看人一眼,先有些怪道,轉而想自己一向老相,也就哼啊哈地受應了。
繁煌放下了電話,嗡嗡地謝了他一聲,他問:“你住樓上?”她點點頭。
“老師?”她又點點頭。
“保衛科干什么的,不是有二十四小時巡邏的保安嗎。現在真是,學校也這么亂。”他替她抱怨,“看清對方沒有,會不會是學生?現在學生也學壞了。”
她搖頭:“梯間燈壞了,看不見。”
“老壞,也沒人來換,后勤現在誰管?是不是也被承包出去了?”
她還是搖頭,隔了又打電話給黃艷瓊,大致說了一下情形,對方似乎問要不要下樓來接她,這會兒她已鎮定了許多,堅決地說:“不用,才幾米路,再碰上我死不了就去買彩票。”
他聽她末尾的那句,不禁笑了一下,他義不容辭地送她過去。
四
第二天中午,學校后勤的人來幫繁煌換了鎖,她在黃艷瓊家一夜沒睡好,隨便弄了午飯吃完,正要補一覺,衛瑛卻來看她了,一進門亮了亮手里一袋青青的李子,徑自拿進廚房去洗,她跟進去,衛瑛湊近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傷痕說:“真可怕!十六棟‘五一’的時候有幾家外出被偷了,電腦室去年也被撬過,年頭西區女生被強奸的案還沒破呢,你這兒又來一出,住在院里的都強烈要求在附近安個保安亭,不過我看作用也不會大,前面出事,不就加設了保安全天巡邏嗎,現在巡邏了還不是照樣出事,難不保有監守自盜的呢。”
繁煌把洗過的李子倒進塑料筐,抄起熱水瓶向上面澆一轉,瀝干了端出去,衛瑛跟在她后面還在喋喋不休。
“哎,還有上個禮拜,校車在東風路一路接上來三個老師都被搶了包,后來說起搶包人的樣子,竟是同一輛摩托車一路搶下來的,膽子大都成這樣了,我告訴你,煌,趕快嫁人吧,找個免費保鏢,現在這社會啊,亂著哪。”
繁煌轉身塞了顆李子進她嘴:“你行行好,還嫌我嚇得不夠慘啊。”
衛瑛咬下一口李子,拿到手里瞧瞧,李肉紅得像出血牙肉似的。兩人坐下“夸嚓夸嚓”吃起李子來,手里拿著的青皮變成紅肉,又變成一只只核丁,瞄準了廢紙筒爭相投去。繁煌瞅著衛瑛,一頭天然微卷的蓬蓬長發略有些黃,辮成一條五松麻花辮斜耷在一肩,精致的五官生動地咀嚼著,嘴唇濕潤潤正像那鮮紅的李肉。衛珉和她很像,她想,美人胚子,除了臀部落得太低,像個降B調。
衛瑛隨口說:“哎,忘了告訴你,衛珉回來了。”
繁煌頓時抬身詫道:“她回來了?什么時候?”
“就今天,該到家了吧。”
繁煌問:“拿到綠卡了?”
衛瑛說:“聽她說成敗就在此行,都是 “9·11”,唉,現在留美可難了,回來前她說美國一個大公司雇她做中國市場的業務顧問,這趟來就有點考察她的意思。”
她咬了口李子又說:“這次夠她忙的,除了公務,恐怕還要辦結婚酒席,哎,到時候你和黃艷瓊都來幫忙啊。”
繁煌發呆地啃下一丁李子皮,直酸得迸眼淚,跳起來就往衛生間跑。
衛瑛皺眉道:“怎么了?”
她開著水龍頭說:“不行不行,倒牙,再吃我要惡心了。”
衛瑛把一只李核漂亮地拋出,戲笑道:“咳,這個止惡心的啊,你肚里懷什么東西啦?”
繁煌在里面“呸”她,她忽然轉到門口來,說:“也不知道衛珉這丫頭怎么了,前一段老在電話里向我鬼頭鬼腦地打聽,問這兩年里施瀾有沒有喜歡別人,說聽電話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繁煌心一懸,衛瑛只顧說下去:“我就笑她,你要老丟空著施瀾,指不定人家移情別戀也可能啊,現在多開放啊,男人本性就愛偷吃,再好的男人有人倒貼也擋不住啊。”她跟著低聲湊近了她說:“哎,聽說了沒有,蕭正清從美國回來了,你猜怎么?胡旋雅要和他離婚,聽說是梅麗嫻的老公和她那個。”她向繁煌飛了個眼色,繁煌張口驚訝著,正要再問,衛瑛瞬即又眉開眼笑地說:“衛珉這笨丫頭,我跟她說,你不在的三年里,施瀾就認識了美女尹繁煌,你姐的死黨。”她哈哈笑起來,繁煌的心又懸空突跳起來,出了一身虛汗。
衛瑛走開去,手朝屁股上擦擦說:“我今天在你這兒午睡了啊,你下午沒課吧?”
繁煌跟出來說:“我請了一天假,下午就去買手機,這年頭沒手機跟沒魂似的,你自便吧。”
衛瑛笑她:“小姐是怕漏了約會吧,和哪個先生來電了?快點讓我喝喜酒吧,也好沖沖 晦氣。”
繁煌匆匆出了門,先就去給施瀾打了通電話,劈頭一句便問:“她回來了?”
他驚訝道:“你消息真快啊,我也是才知道。”話頭一轉他關心地問她,“你怎么樣,昨晚我可是擔心一夜啊。”
“先別管我,我們怎么辦?”她像沒聽見,只顧單刀直入。“聽衛瑛說,她是回來和你擺酒的。”
“是嗎,真的?”他倒過來問她了。
“你,想氣我。”她急道,“你趕緊出來商量商量啊。”
施瀾無奈地說:“正和頭頭們吃飯呢,不好溜。”
繁煌突然要刺刺他,故意說:“你還巴結上個什么班啊,都要移民去美國了你。”
“胡說八道。”施瀾沒好氣地回道。
她說:“那好,下班后碰面。”
他又為難起來:“她家里來了電話,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飯。”
“吃完就在那兒過夜了吧,準女婿?”
“又來了,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建設性。”他毛躁地回道。
“都是你,拖,拖,被你害死了。”她換了種委屈的語氣,末了軟道:“那我現在去你那兒,晚上等你。”
“好吧。”他一口答應。
她這才算放了點心。施瀾趕上了分房末班車,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小公寓,繁煌說話就坐上了公車,下車后先到附近的超市里逛了一圈,買了一大包食物,拎著走進大樓的時候,朝門口坐著的保安熟悉地點點頭,電梯里遇上他相熟的同事,她也和人家笑招呼,真正的外人是沒什么好怕的,按理衛家也是外人,可也是按理,內外之外,還有個先后,并且是六年,只差個名份罷了,要不自己心虛什么?施瀾曾慫恿她去和衛瑛講,可她和衛瑛是同學同事加好友,這一層撕不開不說,光論理也得被她噴一臉,憑她對衛瑛的了解,那張不饒人的嘴一開,她繁煌就得在廣州城里處處躲人。
進了他的房間,她心里稍稍安定下來,四下里看看,這兒分明已是一個家。她一屁股倒進沙發,賭氣地想,都什么時代了,能被層面子憋死?終生大事,要翻臉就翻吧,大不了夾著尾巴做一陣子人,可想歸想,沒想透就睡著了。
五
傍晚施瀾趕到衛家,開門的正是衛珉,懷里抱著叭兒狗,還是一頭微卷的短發,只染得透出紫紅,東一翹西一翹著毛梢梢。她望著他笑盈盈地,兩年半不見,似乎成熟了許多,她上去擁抱他,施瀾心情一時有些交集,在她身后抬抬手里的飯盒說:“燒鵝。”
衛家長大的客廳里鋪著栗子色的柚木地板,被吊燈照得一片亮閃閃,陽臺上花草繁茂,但玻璃門緊閉,墻角一只冷柜呼呼吹著冷風。家具是一色白漆鑲金邊的款式,墻上掛了幅國畫,是衛老先生的手筆,鑲著紫檀大鏡框。
施瀾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見衛家父母正親自在弄個大菜,老先生站在太太邊上拿著調料,他叫了伯父伯母,他們齊轉頭和他笑著 招呼。
吃飯時,他們都出到偏廳,餐桌上已擺好了碗筷,電視機開著,年輕矮小的廣西保姆小心翼翼地繞過一棵高大的盆栽海芋,端來一只大湯盅。門鈴響了,進來的是衛瑛,拎著一只大蛋糕盒子,施瀾見到才猛記起,今天是衛珉的生日。他轉頭對她說:“怎么不提醒我。”衛瑛耳朵靈,換了鞋邊走進來邊笑說:“小妹,看到了吧,施瀾變心了。”衛珉嗔她一句,問:“姐夫呢?”衛瑛說:“昨天剛巧出差了。”
席上,衛老先生對施瀾說:“你那個同事吳笑棠的字真是不錯,回頭我還想托他寫個條幅,你問問他幾時得閑?”
衛瑛跟嘴問:“爸爸,他還沒介紹您進書法家協會啊?”
老先生笑著搖頭:“我哪有人家的專業水平,不過是學習學習,切磋交流而已。”
衛珉笑說:“您別謙虛了,衛其榮的名聲都傳到國外去了,怎么不夠水平啊,你看,每年我哥回加拿大都有人托他帶您的畫,今天泰勒看了您的畫也連說好呢。”
老先生瞇瞇笑,一頭銀發梳得一絲不亂,他打趣道:“哎呀,鬼佬懂什么,看個新奇稀罕,我臨的黃胄的驢,他還以為是馬呢。”
衛瑛問泰勒是誰,衛珉說是這次同來的美國商務代表團的領隊,衛瑛便問她道:“你這次回來到底是公務為主,還是擺酒為主啊?”衛珉一笑,碰碰邊上的施瀾說:“擺酒?那也得先問問看施瀾啊。”衛瑛白她一眼說:“問他干什么,人家都眼巴巴等你快三年了,你難道不怕他真不要你啊?”衛珉暗暗望一眼母親,母親會意地插進來說:“阿瑛,吃過飯你來看看小妹買給我的衣服,太時髦了,你拿去算了。”接著又連對施瀾說吃菜吃菜啊。
見話題岔開,衛珉趁機說,她這次回國行程很滿,后天一早先和商務團飛上海,施瀾問她明天怎么安排,她說要和泰勒一行去接洽美國使館,他又問后天用不用送她,她笑著搖頭說酒店里都安排妥了。
飯后,大家坐了一會兒,衛母忽有些抱歉地對施瀾說:“阿瀾啊,你也不是外人,我照直說了,今天得讓小妹早點休息,她早上到現在一直在外頭忙,時差都沒倒。”他聽了便起身告辭,衛珉陪他下樓去取車,避了人,在黑暗中,她抱住他接了個短吻,她剛才喝了點紅酒,臉上起了釅紅,月光在她眼睛和頰上反射著點點亮光,他聞到她身上一種發酵的桂花香,突然就又想起那個“月光女神”來。她附在他耳邊親昵地說:“等忙完了再商量我們的事,嗯?”他點頭,除了叫她好好休息,也說不出什么,又一番擁別之后,他忽然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
回家路上,他回味剛才那個短吻,覺得似乎太隨意了些,久別重逢,她似乎也沒留他的時間,心里難免略覺缺憾,正想著,手機的短信燈又閃爍起來,他想起吃飯時褲袋里就震動個不停,抽空瞅了眼,盡是繁煌發來的酸不溜秋的話語,這才又微笑起來。
六
那天夜里,臺風來了,伴隨著暴雨,玻璃窗一時乒乓作響。天明時,校園泥濘的地上,有不少風的戰利品:內衣花盆拖把咸魚,幾處被刮倒的榕樹擋住了道路,斷樹綠葉茂盛,斷口參差結實,像種假死。
陳文端正往校外走去,遠遠地瞄見梅麗嫻迎面走來,便想也不想地又轉身走。梅麗嫻叫他:“胖子你等等!”
梅麗嫻個高豐滿,身材是東北女人的寬骨架,臉形卻是小窄條臉,高鼻嘟唇大眼睛,眼皮雙得像餃子的褶裙。她叫他那聲用了美聲老師的中氣,淳厚悠揚,惹得走在前面的人都回頭看她一眼。
衛瑛這時正走上教務處大樓的階梯,聽見她這一聲,便側頭招呼她:“梅老師,早啊。”梅麗嫻匆匆和她笑過,趕上了文端。
衛瑛歪著身子看去,心猜哪個是她老公?心里一跳:胡旋雅不就被傳跟他什么才和蕭正卿鬧離婚?不覺瞇了眼仔細辨認著。
梅麗嫻拽了文端一把,怒氣沖沖地說:“你心虛什么,見我就逃,我能吃了你咋的?”
文端手抬抬眼鏡,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說:“不是,多心了多心了,我剛想起忘了拿東西。”
梅麗嫻沒好氣地“切”他一聲,又問:“房租結了?家具電器沒怎樣吧?”
文端低低地應道:“能怎樣。”
“你把鑰匙給我,我下了課去看看。”
他小聲說:“有什么好看的。我還要回去拿東西呢,要不你現在跟我去看去。”
梅麗嫻火又躥起來:“怎地?還真不想回家住了?我告訴你,”她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再讓我聽見傳你和胡旋雅的閑話,我帶著兒子就上她們家鬧去。一年沒男人就活不了了,騷貨!”
“你你別亂講,人家小蕭回來了,你這樣沒根沒據地不更給人家添亂嘛。”他聲音壓得更低,兩邊張望一下,一只手抬起來擱在眼睛框上,像要擋臉。
梅麗嫻打開他的手說:“看你那點出息,小蕭回來了她還鬧個什么離婚?你見天往她那兒跑,人家不說閑話才怪呢。”
“我說過多少回了,那都是幫邱勝轉交東西,有時還順帶接了你,你又不是不清楚,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邱勝這個王八犢子,他偷腥你擦嘴,忒不仗義了吧,她胡旋雅要不把話說明白嘍我就替她揭了榜。”
“你叫個什么呀……”文端瞧瞧四周,手伸進褲袋掏出鑰匙塞給她,有些煩躁地說:“我怕了你了,鑰匙你拿去吧。”說罷轉身就走。
梅麗嫻仍舊唬著聲音說:“我不管,再讓我聽到什么,別怪我不和她講情面!”
文端快步走,頭也不回。梅麗嫻叫住他道:“不是說忘了拿東西嗎?”
他不耐煩地揮下手:“算了,不拿了。”
陳文端走出校園,拿了車,一直開到一棟二十九層的商業樓下。他十年前就跳出藝師的美術系,和朋友合辦了一家廣告公司,他的搭檔后來介紹他認識了邱勝,搭檔隨后因為移民撤了股,邱勝就頂上來成了新合伙人。
文端踏實有主見,但是口笨,吃這行飯的不先廣告自己別人不找你廣告,他看中邱勝的就是他那張嘴,會吹水能喝酒,場面話說得冠冕大方,私下近乎又能肉麻地掏心窩,領著公家的人去灑脫,喁喁切語著“這點顧問費您權當是教小的做生意”,與私人公司喝個臉紅耳赤,口口聲聲“虧本也做只圖和你交個朋友”;和男人喝江湖仗義酒,和女人可樂也干杯,人家夸他能干,他不忘拍拍文端說,都是我大哥領導有方。
胡旋雅和文端原先同事,向來關系不錯,女人膽子小,當初不敢和他一塊跳海,文端如今做大了,有些小活無暇再接,斷了關系又覺可惜,就撥給她在家里撈點外快,胡旋雅就也印了文端公司的名片,得閑也陪過公司客戶的飯局。她頸長頭小瓜子臉,頭發總喜歡像舞蹈演員那樣一溜高盤起來,邱勝對她一口一個“旋姐”,先懷疑她和文端點著暗香,后來和梅麗嫻熟了,才發現不大可能,因為雖看文端生得虎背熊腰,卻其實只是母老虎的大崽子。
客戶支付的大多是支票,有胡旋雅的部分,文端就通知她來公司領現,每次她都自覺地叫會計扣下稅錢手續費,錢銀上她劃得涇渭分明,做人也是入情入理,節前年后的,不時請文端和邱勝出來喝喝茶。梅麗嫻和胡旋雅不同系,故并不相熟,文端關照她的緣故,照了面也熱情。至于后來胡旋雅怎么會和邱勝搞在一起,想來一是因為邱勝和“高中生”太太吵架后冷戰;二是小蕭出國訪問一年,胡旋雅沒孩子,冷清。
年前胡旋雅在又接了文端公司轉來的一小單活計后,便選了一個秋高日麗的周末,請他們兩位出來喝下午茶。文端臨時被梅麗嫻押去逛商場,就剩了邱勝一個人赴她的約。
餐館里碰了面,邱勝先夸張地上下打量一番胡旋雅:一條中等的米色薄絨褶裙,腰際是根同色的窄皮帶,上衣一件粉色的細羊毛開襟中袖衫,只中間扣一粒紐子,胸前蕩著一枚晶瑩碩大的銀寶石,暗紅的襯衫領翻出來,襯著她細白的臉,像西瓜子剝開了露著瓜子瓤,淺褐長皮靴裹著絲襪美腿,并攏了斜交叉著。他玩笑道:“旋姐,我們正接一場選美的活動策劃,怎么樣,你條件綽綽有余,內部報名吧?”
胡旋雅笑道:“邱勝,你拿我開心就算了,想賣了我可是打錯了算盤哦。”
邱勝坐下一本正經地說:“那你想錯了,你這種年紀的其實最棒,”他對她豎起拇指道,“要味道有味道,要身材有身材,年紀看不出,但又正好做個招牌,還有副教授的頭銜,你一亮相就是個美貌與智慧結合的完美標本,到時候全人類光注意你一個,那些個小丫頭不過是你的陪襯,哎,就是落選了也定是雖敗尤榮,名一出,你不想賺錢都難,大把商家請你做廣告,化妝品保養品、美容瘦身代言人等機會多多,說不定連我們請你你都不一定給面子了,賣了我們我們還要陪笑和你預約下一次呢。”
胡旋雅被他這番話逗得開心地笑了半天,胸脯子顫巍巍地觸著桌子,邱勝趁著低頭喝茶便偷瞄了好幾眼。
“你這張嘴啊,該去殯儀館上班,看看能不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她呵著笑說。
“你這是罵我呢,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說話實事求是,我要是不那么直,老婆也不會一天到晚欺負我,你看,就為了遲到五分鐘,她和我那個兇啊,哎呀,真想跳了珠江算了。”邱勝哭喪著臉說。
胡旋雅好奇地問:“什么事這么嚴重啊,小夫妻的鬧不和?”
邱勝裝不出聲,只拿起茶杯又喝茶,胡旋雅便逗他說。
他嘆口氣說:“我那位是個國標舞的狂熱分子,在她那個舞蹈俱樂部里算是小有名氣,市里在體育館搞了臺演出,有電視轉播的,業余組她頭一個出場,我就遲到了五分鐘啊,誰知就錯過她了,你說反正還能看轉播嘛,哎呀,說我什么不上心啊,人家老公都是鮮花玫瑰地等著啊,就她沒面子啊,反正就抓住這點東西不放。”他說著也笑起來搖頭。
胡旋雅抬起眉毛故意說:“那可不是你不對嘛,錯過人家最重要的時刻了。”
邱勝說:“所以說我直啊,我跟她說到機場去接一個小明星,結果飛機晚點,玫瑰在車里悶蔫了,就做了順水人情借花敬佛了,就為這個吃醋了,動不動翻出來說酸話。”
胡旋雅撇撇嘴角笑他:“說你人聰明嘛,怎么哄女人倒笨起來了。”
邱勝笑:“那要看什么女人,像你這樣通情達理的,動動腦筋氣也就消了,偏偏她得理不饒人,女人哪,不能遷就噢,遷就多了就是自己找氣受,所以這次我偏不理她,看誰熬得過誰。”
胡旋雅又咯咯笑起來。
喝完茶邱勝開車送她回家,她請他上樓坐了一會兒,在房間里低低地放起了“天鵝湖”的音樂,后來是她托他拿一份什么稿子帶回公司,蹲在書架前找了半天,他走去她背后,看她光溜白凈的長脖子傴著像只天鵝,便想伸手去摸摸。
自那天起,和老婆冷戰著的邱勝有事沒事的便常去找冷清的胡旋雅聊天,胡旋雅說還是在外面聊好,就把他輕輕地擋在了門外。可要知道邱勝大學里養著的一身賤骨頭自被張丹丟棄后,再沒誰拎提起來過,如今胡旋雅這只冷天鵝朝他脖子一抬,他便簌簌一抖有些像要孔雀開屏。外面坐過兩回后,胡旋雅感覺出了什么,再單獨約她,就找了借口推搪,但是兩人之間的氣氛逐漸變得很不自然起來,就算文端在場,他也令她有些缺氧。這樣憋了一段時間,有天邱勝又約她晚上出來坐坐,她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小蕭回來可就麻煩了,除非再不接他們的單,但有些客戶的設計做開了,系列產品出來只要在原先的基礎上稍稍整改,花費精力很少,就能掙得比工資還多,又覺得不接太可惜,便決定要婉轉地和邱勝說清楚。
那時到了四月的梅雨氣節,整日下著霧霏霏的雨粉,陰濕的天,人和物件都潮得像要發霉。她和邱勝有晚又坐在燈光黯淡的咖啡廳里,地毯的霉濕味像這種地方的曖昧,聞得人心里起毛。兩人也沒什么話講,隨意說笑著,只邱勝那雙不安分的竹葉眼,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轉,令她坐立不安,他的眼睛像是說著許多話,又像是許多話沒法說,她避了顯得放任,碰上了又像被他掐牢了脖子,弄得看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捱了大約半小時,她心一橫,從包里掏出一封信,推到邱勝手邊,他這才定住了眼問:“這是什么?”
她壓住信封對他說:“邱勝,你等我走了再看。”說罷就逃也似地離開了。
邱勝手里燃著一枝香煙,就著桌上搖曳的燭光打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他抽了一口煙,臉上忽然沒來由地一笑,接著便銜著煙,神色得意地把信收好,抬了頭望著墻上的一副裸女油畫吹著煙想:胡旋雅啊胡旋雅,你這方面還是個初中生,既然你想這樣開始,那我就順了你的意吧。
說起文端那套在學校里的一房一廳,長期是出著租的,眼下他想收回來,給公司里幾個外地大學生住,但是租約沒到,人家不肯搬,為這事他幾次三番地去和租客協議。
有天他給梅麗嫻打了個電話,叫她下了班在學校等他,臨走時邱勝喊住他,把一個大牛皮信封交給他說:“你到藝師順便把這個交給胡旋雅。”他問是什么,邱勝隨便地說是一個小公司的資料,做彩頁介紹的。
胡旋雅的對門住著教務處的黃炳輝,此人長臉,聳鼻摳目,有些鳥相兼地中海禿頂。這個半大老頭自和書記校長招生辦主任同住一棟樓后,就養成了一種偷窺癖,喜歡從貓眼里觀察外面走廊的情況。免不了經常看到有些人提著禮品上去,還常有陌生人帶著孩子來等等,他們教務處有些像學校的情報中心,他就是情報主任。
那天傍晚他從貓眼里望出去,對門的胡旋雅正笑嘻嘻地讓進去一個壯實男人,這位頭一遭見,不是她家里人,身材倒像個老板,這時候單獨地來,吃晚飯?一男一女的……
之后他在貓眼上候了會兒,后來不得已離開了一小會兒,再瞄時,已漏掉了文端走的那幕。可黃先生一直豎著的耳朵,沒聽到對門開合的聲響,對面的毫無動靜,搞得他吃晚飯時非常陰沉,十分懷疑。
邱勝給胡旋雅的那個牛皮紙袋里是一封情書,里邊是赤裸的表白,用詞極為大膽,令胡旋雅邊看邊手都抖了起來。她當夜就寫好了一封勸誡的回信,過了兩天,她去文端公司,暗地里親手塞給了他。
之后幾個星期,文端隔三岔五地去學校催促租客騰房子,邱勝也就每次都托他轉交東西給胡旋雅:粘了口的快遞袋、小紙箱、厚厚的書,或報紙包的不知道什么東西的東西。文端以為都是邱勝給她拉的小活計,每次便都原封不動地交給胡旋雅。
貓眼后的黃炳輝終于看到了文端的樣子,但他又匆忙來匆忙走了,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終于有次他下班碰上梅麗嫻和文端并肩走來,招呼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她的老公,他特地多盯看他兩眼,想他經常找胡旋雅什么意思,嘴里想問,心里又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偷窺,實在好奇得難受。
胡旋雅在邱勝不斷的情書攻勢之后,才后悔自己開了個錯誤的頭,她不再給邱勝回信,但卻不能阻止他給她去信,因為每次都是文端轉交來的,她現在看到文端也有些緊張,提了心暗中觀察他的表情,幸好至今還沒發現什么異常之處。之后文端和租客達成歸房的期限,不再跑學校了,她才松了口氣。
邱勝沒了辦法,任怎么約胡旋雅她就是不回應,手機電話一律不接,他于是很泄氣,衣服也不燙了,皺巴巴的,情緒更不好,灰落落像煙屁股,有晚應酬居然喝得醉倒在包間里,吐了一身,文端送他回家,架著他按了門鈴,他那位“高中生”太太一開門就捂了鼻,皺起眉沒心沒肺地埋怨了句:“好惡心呀,這樣子還送回來干嘛?”說得文端瞪著她一時語噎。后來她好歹還是幫著把邱勝抬到沙發里,那一晚上邱勝就因為被晾在客廳里而著了涼。
胡旋雅那天做完一些活計拿回文端公司,碰上邱勝不在,心里正長吁一口氣,文端卻無心地和她說笑起來:“老邱這個家伙!快病成人干了。”她遲疑地問怎么了,文端搖頭笑:“惹什么別惹老婆啊,病了幾天都沒人管,他剛才來個電話,說吊完最后一針,中午到飯店里要煲老火湯好好補一補。”說完看看表,對她說:“一塊吧,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胡旋雅沒料到這么一著,慌忙推,文端拿起外衣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道:“走走走,現在就去接他,你啊,去看看他那樣子吧,好笑死了,啊呀,你來了正好,要不然我對著這么個猥瑣貓沒胃口。”說話就推著她出門了。
胡旋雅在餐桌上見到邱勝時,果然寬衣松褲的,越發瘦得像張紙了,心想才幾天,相思真的能把人折磨成這樣?一想到這兒,不覺臉上有些發熱。邱勝乍一見到胡旋雅也愣住了,死頓頓的眼里忽就像見了光亮,瞬間又活泛起來,臉上浮起一派劫后余生的苦笑,開玩笑地說:“太好了,我有救了,看到旋——”“姐”字剛要出口,忙改成:“看到旋雅我心里就立刻出太陽,梅雨天的太陽,太珍貴了。”文端嘻嘻笑起來,邊用茶水滌著碗筷邊說:“你家里出太陽你才有救。”
“家里?咳,愛出不出。”邱勝不在乎地說。
文端嬉笑:“嘴挺硬啊?去照照你這副沒人要的樣子。”
邱勝歪頭朝著文端,眼睛卻一瞥一瞥偷瞧著胡旋雅道:“聽過‘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吧?”他指指自己的心臟,“這里是顆鉆石,不會沒人要吧?”他那樣子把文端逗得“吭吭”笑起來,接不上氣地說:“你那顆鉆石不是鑲皮帶扣上的嗎,呵呵,好好,看來病是全好了。”
邱勝一笑接口說:“是啊,看到旋雅就好了。”
他這么一口一個旋雅的,窘得旋雅只好勉強地笑著掩飾。
他們點了一煲老龜湯,邱勝頻頻地給旋雅盛湯夾菜,文端見他殷勤得有些過分,便又笑他:“哎,旋雅又不是外人,你坐下坐下,別把艾滋病傳染給人家了。”
邱勝半當中停了手,轉頭凸著眼珠子問:“艾滋病?要傳染也不會是這種途徑吧?”
文端愣一下就又笑起來,看旋雅低下頭去,趕快打起哈哈來:“你小子是感冒并發神經病,吃東西吃東西,塞住你這張臭嘴。”
邱勝那天晚上真就發起神經來,夜里過了一點摸到旋雅家門外摁門鈴,旋雅穿著睡衣開門,他一股酒氣地抬了醉眼喚道:“旋。”她緊急地“砰”一聲把門關上了。好在黃炳輝一向早睡,那時也睡得死,要不準從床上跳將起來,看一出午夜驚魂,他會看到昏黃的梯燈照著一個醉醺醺的長臉瘦子,耷拉著腦袋“砰砰”敲著鐵門。
旋雅在屋里迅速地穿戴整齊才開門放他進去,他歪歪扭扭地自動走到沙發上坐下,兩眼居然含了兩泡淚水,閃著光說:“我沒地方去,你收留我吧。”說完眼一閉,兩行清淚直流到下巴上,身一側就躺倒了。旋雅先怕顛顛地走去搡他,他就拉她的手,她觸電似地閃開,過一會再去推他,他卻昏迷過去了一般。她呆愣愣站在他面前,過了好一會兒腦子才轉起來,想想事到如今再瞞要出事,就給文端去了個電話,沒多說事情的起因,只就事論事地說邱勝喝醉了,不知道怎么跑到了她家里。
沒多久,文端就開了車趕來,上到三樓時偏偏又這么巧,黃炳輝夜起小溺,聽到門外有動靜,提著褲子先踅到貓眼邊張望,恰看到文端閃進對門,這一看他睡意全消,忍著尿又等了半天,憋不住了才跑進廁所,心緒急亂中,竟把一小邊睡褲尿濕了。待他踮腳又飄到貓眼后看時,對門正大開著,胡旋雅背站著拉開鐵門,梅麗嫻的老公弓著腰出來了,背上像搭了個死人,嘴角還殘存著吐跡。黃炳輝心下頓時一涼,即刻想到西門慶潘金蓮之流,再一想不對,小蕭還在國外。眼看他們下去了,他一個轉身又竄到陽臺上。文端的車正停在下面,他隱約聽到男的說:“沒事了,你回去吧,今晚先丟在我那兒,明天再處理他。”
胡旋雅服了半片安眠藥才重躺上床,仍心緒不寧地輾轉了半天,一會兒想起邱勝那兩行清淚,心就又突突跳起來,三十八歲上竟撞見這般桃色,還是個比自己整整小八歲的男人。她在黑暗里眨巴著雙眼,突然手一伸,“叭噠”開了床頭燈,翻身伏在枕頭上,開了床頭柜抽屜,拿出一面小鏡子,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遠看近看,臺燈下立著一方夾照片的小鏡框,是她和蕭正卿著泳裝站在海邊的情形,剛結婚的時候,她粉酥酥苗條的腰身,除了頭發似乎比現在密些,其他的變化倒不大;小蕭一手撐著腰,一手搭著她肩,身體是那種曬不黑的白皙,肩膀稍窄,肚子上隱隱顯著健身練出來的凹凸腹肌。這照片從結婚時就放在那兒,放了十一年,旋雅對它太熟悉,熟悉得有些視而不見了,她只顧照著鏡子,朝鏡子里笑了笑,無名指輕按了眼角,頭低斜到鏡子下,挑起那雙杏眼望著自己,一番自我確定之后,她才滿意地關了燈睡覺。
第二天下午文端給她去了電話,說審過邱勝了,“這小子差點失憶,看樣子剛剛那場病病得不輕,腦子燒壞了不說,又和朋友逞能喝酒,怎知開車到藝師的時候頭暈得不行,就糊里糊涂跑你那去了,早上我問他昨晚跑誰家去了,他還說一直和我在一起,你說混蛋吧?”他附著笑說完,把電話交給了旁邊的邱勝,邱勝在電話里猛說不好意思,他是酒后夢游,自己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得罪得罪等等。她聽到文端在一旁笑得假聲都出了,又從邱勝手里拿過電話補充道:“你知道他這人大大咧咧慣了,別放在心上。”旋雅心想你信他才怪,卻也只得含糊過去。
平靜平淡的一個多月過去了,梅雨季也過去了,陽光照在濕漉漉的葉子上、地面的水洼上,五月的初晴有種流波顧盼的意味。胡旋雅在平靜中不時懷疑著:真就這樣過去了?
周五晚上,文端給她去了個電話,詢問她明天得空不,“和順”的老板請他們下去玩。她猜邱勝一定同去的,先就回絕著,文端笑說:“其實是林老板點名要你去的,他們公司從什么植物里提煉了一種精華,出了幾款口服液,說還是想請你這個副教授設計包裝,你知道我的人現在都忙著選美的事,這點活還得麻煩你。”她正想如何推,誰知他急急一句“就這么定了啊。”便掛了電話。過了會兒,她尋思還是不去的好,便又撥給他,撥到一半,想想又算了。
“和順”是個臺資的農林高科技公司,老板林來順,四十末尾的臺灣人,以前請吃飯時旋雅見過他,個子偏矮,蓋子頭,麻臉,一字眼,眉毛倒很有些文功武略的颯爽,喜歡穿背帶西褲,這樣搭配起來就有些大頭孩子般發噱,人倒不乏幽默,知道自己這副尊容未必討人嫌。
“和順”在粵東既有基地又有加工廠,文端公司常年包了他們的廣告業務,也給姓林的介紹了不少官場商界的人,這次“和順”熱情地邀請他們去,除了業務上合作愉快外,想來也有林老板個人一點交情的表示。
周六一大早,文端開了車來接旋雅,加上梅麗嫻和邱勝,一行共四人。中午到了粵東的一個鎮上,林老板派了人先在一家上檔次的酒店里給他們接風,吃完飯,再開車到鄉下。行著車,來人向他們介紹公路邊大片大片的黑網棚架,說這就是“和順”的基地,綿延了十幾公里,老遠又看見路邊白漆柵欄圈了廣大的一塊地,里面道路樹木井然分布開去,通向端莊氣派的淡綠廠房,巨大的“和順農林”幾個墨綠大字醒目地凸鑲在廠房外墻上。來人沒叫車停,指示繼續前行,忽轉進山腳下一條坑凹不平的窄泥路,車里人都被顛彈得碰疼了腦殼兒,正皺眉“阿唷”著,眼前又豁然開朗,經過一潭鏡面似的湖,高爾夫球場那綿延起伏的草坪小丘在陽光下像仙境般令他們“哇——”一聲贊嘆起來。
他們被安排入住進這個高爾夫度假村,在一棟二層小別墅里稍作安頓,來人再帶他們回到了“和順”,稍稍參觀了一下基地廠房,商談了一些業務上的事情,不覺就到了傍晚,林老板請他們在廠里招待賓客用的豪華小餐廳里晚宴。男男女女共二十幾個人,分兩桌,林老板和心腹陪同文端他們一桌。吃了一輪之后,兩臺人開始相互走動,這個敬文端、邱勝,那個敬梅麗嫻、旋雅,文端邱勝再又回敬,齊敬林老板,等等,交杯碰盞,笑語裊裊。燈酒相映,酒酣耳熱之際,林老板說大家來唱唱歌,散散酒氣,于是開了音響放卡拉OK。梅麗嫻首先高歌一曲,她的女高音幾乎用不著麥克風,一曲畢,掌聲起,林老板當下就把她大加夸贊一番,說陳夫人的風度氣質實在是令人折服,哪天要開獨唱音樂會的話,一定別忘了請他去欣賞。梅麗嫻聽了高興得笑沒了眼,文端開玩笑地說:“怎么,林老板有興趣贊助她么?那我可以保證,雖然她在家里對我時常獅吼,到臺上對觀眾還是很有分寸的。”梅麗嫻嗔笑地“去——”一聲,回諷了他幾句,文端討饒,大家便哄笑起來。林老板瞇著笑眼說:“文端老弟啊,你看你,一邊是活潑大方的夫人,一邊是年輕有為的小邱,還有文靜典雅的胡小姐,啊,對了,”他仿佛記起什么似的轉向旋雅說:“胡小姐啊,你別介意,我要說你長得非常像我的前妻呢,身材相貌都像極了,簡直一模一樣。”
梅麗嫻睜大眼好奇地問:“哦?那林老板的前妻現在?”
“十年前就英年早逝了,乳腺癌。”他依舊微笑著說。梅麗嫻臉上立即露出特別遺憾的神情:“嘖嘖,太可惜了,這么年輕啊。”側頭唆了旋雅一眼,仿佛她這會兒就是林太太的替身,“其實現在乳腺癌治愈率很高的啊,對不對林老板?”
“是啊,所以這些年我立志要找一種針對婦女這個問題的特效藥,今年算是看到希望了,就是我們公司最近研制的這系列口服液。文端啊,你現在知道我這次特意請胡教授來的意義了吧。”他把目光從旋雅轉向文端,又轉回旋雅。
文端點點頭,旋雅也只好含糊地點了一下頭。之后林老板忽然站起來說:“好了,不提往事了,胡小姐,賞光和我跳支舞么?”下面人知道老板時常有這種雅興的,立刻會意地去改放舞曲。
小餐廳里舞曲悠揚地回旋起來,是那支慢三拍的《交換舞伴》。
林老板白襯衫黑吊帶西褲,一步一撇,冉冉走到旋雅跟前頗禮貌地伸手邀舞,拉了旋雅的手后,就向另一桌的人號召:“都來都來嘛,跳跳舞,消化消化。”林老板說話,底下人向來都是恭聽恭做一派迎合的,于是男女或男男都起身結了伴站好。梅麗嫻是鴨子腳,光會唱不能跳,文端拉她跳,她寧是不肯獻丑,他只好與“和順”的一個女財務跳去了。邱勝這晚是出奇地安靜,這時也沒起身,坐在位子上抽著煙,梅麗嫻坐過去對他說:“咦,你怎么不跳啊,你看對面桌還有女士坐著呢,去請人家跳啊。”邱勝笑了對她說:“嫂子,要不我們兩個跳吧。”梅麗嫻咯咯笑道:“我不會跳,你不同啊,你家小蔡能不調教你?”邱勝懶懶地說:“小蔡?她只跳高難度的,哪顧得上我。”梅麗嫻突然暗搡他一下,嘴朝人群里努了努小聲說:“你看林來順,比胡旋雅足矮了半只頭,你說她前妻和他怎么個般配啊?”說完就別轉臉顧自偷笑。邱勝倒沒笑,緩緩地吹出一股青煙,眼睛在煙霧后瞇看著胡旋雅,他就那么放肆地望著她,知道她意識到的,因為她一直不敢朝他看。梅麗嫻轉回頭又看他們一眼,還是忍不住笑地說:“哎呀媽呀,你看旋雅縮著個胸,直著個胳膊,真難為她了。”
晚宴夾雜著唱歌和跳舞,一直鬧到半夜。旋雅是林來順固定的舞伴,和他跳了一支又一支的慢舞,其間文端總瞅空朝她感激地笑笑,她也報以理解的笑容。
最后一支舞曲終結時,林來順踮起腳抬高手,示意旋雅轉個圈,旋雅矮了身勉強轉了半個圈,林來順手從胸口向外一撒,鞠躬致謝,旋雅也回鞠,頭一低想:終于結束了,林來順算你還是個君子,就是你這張麻豆臉讓我惡心死了。
林來順哈哈笑了說:“啊呀,今晚太盡興了,高興高興。胡小姐舞跳得好極了,有機會我們再合作?”旋雅含笑點頭,他湊近她作熟稔狀地低語:“設計的事拜托了,到時我去廣州再和你聯系了﹖”旋雅客氣地說:“請林老板放心。”他意味深長地朝她笑一眼,有些依依不舍地轉向文端說:“文端老弟啊,我明天要出差,只能陪你們到今晚為止了,明天你們就好好地玩一玩,星期一他們會把續約的合同給你傳真過去的。”文端和邱勝趕忙道謝,連說:“感謝感謝,您忙您忙。”
一行人回到別墅,文端夫婦自是進了帶盥洗室的主臥房,時間不早,一聲“晚安”,門一關就和外間隔成了兩個世界。另一個世界里的人原應該各進各的房間,可因為要用公共浴室,就不可避免地還要有聯系。邱勝讓旋雅先用浴室,等她洗完澡穿著睡袍走進房間時,卻見邱勝兩手撐頭地坐在沙發里,房間只開著落地燈,邱勝知道她走進來,沒抬頭,只說了一句:“我離婚了。”那話掉在地毯上,像被吸了進去,她突愕地盯著地毯那兒,過了會兒才問:“什么?”手不由得扣住了領口。
邱勝慢慢地抬了頭,眼神從她的碎花袍子爬上她的臉,她看他眼里又是兩泡充盈的淚,很有些擔心它們呆不住而砸下來。她轉身匆忙向門口走,邱勝站起身哭腔地叫道:“你難道真的沒有憐憫嗎,我只想和你談談。”她在門口站住了,慢慢地把門合上。
邱勝捂著臉重跌進沙發,旋雅走到床邊坐下,擰亮了床頭的伸展燈,房間這一角明亮起來,燈光照在松軟潔白的枕頭和掀起一角的被單上,有種夕照沙灘的松懶感,眼睛剛才吃麻豆子吃惡心了,眼前大男孩的光滑細致倒是一種慰藉的親切,他的睫毛殘留了濕潤,床鋪輕微地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連勾起她某些清新久遠的回憶。
她低低地說:“還談什么,信上寫的還不夠嗎?”
他兩肘撐著膝蓋,兩手罩著鼻梁搭了個三角架,她語氣的柔和使他有些驚訝,臉便從三角架上抬起看她,目光很快就集中在她被燈光照亮的一側頭頸上,他鼻子嗡嗡然有些孩子氣地再次說:“我離婚了,誰也沒告訴,文端也不知道。”
“為什么?”她問得有些怕,所以又加上一句:“何必呢。”
“你知道原因的,我想你不會不懂我那顆赤裸裸的心,當然,你愛不愛我沒有關系。”他成了一個殉道者。“雖然我很痛苦,真的,非常痛苦。”他鼻翼有些翕動起來,眼圈紅了,眼睛卻大膽而乞討地望著她。
她臉上掠過一絲動容,頭側了過去道:“你這是何苦呢。”
這時他猛地撲過去捉住了她的手,淚流滿面地說:“我現在自由了,旋,我只希望你懂我,我甘愿受苦。”他把她的手蓋到了唇邊,正好接住砸下的兩淌熱淚,那手便被熱淚銬住了。他于是跪在了她腿邊,像是用她的手抹著淚,又拖過唇邊親吻著,偷舔她的掌心。
她有些顫抖地說:“你別這樣,我不能夠的……”
他放開她坐到她身邊,看到她寒冷地一瑟,這個大半年沒聞過男人味的女人,脖頸上起了雞皮,他的手終于撫住了她的脖頸,湊到她耳邊重復地安慰道:“旋,你別多想,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
第二天早上,喝完早茶,他們被請去打高爾夫球。陽光亮晶晶地照在灑過水的緩坡草地上,陪同他們的,是相熟的“和順”的一個經理和手下,文端和他們幾個算會打的,三人開始擊球論桿地正式打開來,帶著個推球桿車的工作人員漫入滿目青翠中去。
遠處練習館前的草地上,梅麗嫻一不小心忽把整支球桿拋了出去,左右的游客笑起來,她驚叫一聲瞬即也彎腰咯咯地笑得要命,旁邊的邱勝朝她豎起拇指道:“嫂子扔得好,咱不干了,這不是掄鋤頭種地嘛。”梅麗嫻笑喘了氣說:“可比種地難多了,嘿,我就不信了,怎么就鏟不起球來。”她重站好位,球桿比劃著球,兩腿平肩,攢足了勁似的鉚著嘴。
旋雅在練習館里的膠地上練習推桿,邱勝去找她,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戴到她頭上,她朝他羞澀地一笑,低頭試著推了幾桿,球都斜滑過標志桿,邱勝上前,長手長腳地從她身后包抄住她的手,輕輕一推,白球悠悠地轉著掉進洞去,兩人齊看著那球入洞,他趁機在她耳邊輕語了兩句,旋雅緊張地笑笑,側了頭焦急地說:“小心梅麗嫻看到。”他放開她,透過落地玻璃窗朝梅麗嫻望,梅麗嫻背著身,像是放棄了,撐著桿和一旁的教練說話。邱勝走出練習館,梅麗嫻見他說:“老這么打多沒勁啊,我愣學不會,干脆咱們找胖子去吧。”邱勝笑,就叫她跟他走,他領她到電瓶車那兒說:“對,嫂子您跟著我大哥他們看風景去吧,先看看豬跑再學豬跑路。”梅麗嫻興致勃勃坐上電動車說:“呸,你才豬跑路呢,哎,去叫旋雅啊,一塊找文端去?”邱勝說:“你先去吧,胡教授還要練習練習,我在這兒陪她。”司機開了車,他對她擺擺手,然后就跑回旋雅身邊,拉了她溜回了別墅。
旋雅閉著眼像演著天鵝之死,由著邱勝把她的脖子擰得松耷耷的,得意地低問:“我和你老公比怎么樣?”她艱難地說:“小蕭他……不育。”天鵝無力地又睜開眼道:“你怎么什么都直板板赤裸裸的呢?”邱勝接口就說:“我就是這樣,現在可不都這樣?”
他們一行晚飯后七點走的,開回去要五個多小時。邱勝開車,深夜快到廣州時,文端換了他,邱勝下車,對后座的梅麗嫻說:“嫂子,你要不要坐前面,我怕放躺椅擠了你。”梅麗嫻便坐去了前位。邱勝坐到旋雅身邊,趁著黑暗,他探到了她的手,用脫下的外衣遮擋著。他在她手心里寫字,她明白了,也在他手心里寫了個字,他暗中點點頭,她忽然覺得掌心癢得厲害,想縮手,他卻暗笑著不放。
他在她掌心里問呆會兒去哪兒,她在他手心上寫了一個“你”字。
邱勝離婚離得大方利落,車和房子都歸了小蔡。他搬出房子時說:“小蔡,你一點也不吃虧啊,留點什么給我作個紀念?”他前妻笑著瞟他一眼說:“邱勝,我們離婚了還是朋友嘛,這樣吧,我把我那張拉丁舞造型的大彩照送給你吧。”他于是腋下夾著前妻的大彩照走出了房門,房門在身后剛合上,就聽到房里的音箱又響起熱情奔放的拉丁舞曲,小蔡在屋里大聲地打著電話說:“明天都早點啊,再練練那個踢腿旋轉......”他下了樓,抬頭望天,那時梅雨天還沒結束,漫天雨粉像要戳瞎了他的眼,他打算搬去他那位有錢叔叔在市郊的別墅,那兒離藝師最近,于是興沖沖地給叔叔去了個電話。
七
臺風過后,繁煌曾提了一小袋禮品去一樓還襯衫,去了幾次都沒人,時間一長就把這事擱下了。
那個周末下午,她們音樂系教師在學校禮堂聽蕭正卿碩士的回國演講,他在會上談了自己在國外訪問一年的心得,推介著多媒體電腦音樂教學的優點,以及對一些大師作品的引導理解等等學術問題,臺上有架鋼琴,他邊講邊就演繹著肖邦、德彪西的一些曲目作為示范。他的英語進步了不少,滿嘴不翻譯的專業名詞。男人四十一枝花,他這朵曬過美國太陽的花,卻沒有變成金盞菊或玫瑰,這兩種花據說引發了美國的國花之爭。玫瑰有英國紳士般的優雅與浪漫,金盞菊像北美人的爽朗奔放,相對而言,蕭正卿還是中國的茉莉,面皮是看不出年紀的滑嫩,書生氣的白凈,和聞花一樣,湊近他也能聞到洗發水的絲絲幽香。演講完畢,掌聲陣陣,他一身合體的西裝,很有分寸地欠身致謝。
繁煌邊看他邊想:倒完全沒有后院著火的痕跡嘛。跟著便不由自主地偷偷找看梅麗嫻,見她正眉開眼笑地熱烈鼓掌,就又想,梅麗嫻的老公什么樣子?一個不在本校的人能和胡旋雅扯上關系?說不定是流言,不過教務處這個情報中心倒是很少誤報的,蕭正卿據說要升任副校長,梅麗嫻這次評不評得上副教授?她的業務嘛也許過得去,但是理論水平太差,拿不出幾篇刊登在省一級刊物上的論文,當然可以找人代寫,但要是今年還評不上,別人再傳傳她和副校長的個人恩怨,照她那性格,不知會上演一臺什么戲。繁煌正胡思亂想著,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了短信音,她拿出來瞧,施瀾發來的,叫她下班后老地方等他。
這老地方,也就是藝師西門拐出去半站路,路邊一根電線樁子。那兒路背,基本上碰不到熟人。她忽然想發個短信讓他直接開來學校接她,最好還能讓衛瑛撞見,撞破了,對他們這樣兩個死要面子的人,倒是個解決辦法。她有些沖動,輕咬了一下嘴唇,快眨了兩下眼,到底還是 不敢。
她后來上了施瀾的車,面上依然有些懊喪,因為覺得自己太沒膽,沒用。
“怎么了?撅著嘴。”施瀾不住地看她。
她一味地嘆氣。他又問:“到底怎么了?誰惹你了?”
“還有誰,你!”她瞟他一眼道:“她走啦?”
他笑著蓋住她一只手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會有辦法的。”
她煩心地閉上眼靠著椅背,又觸著剛才那個念頭,心想,真是,就讓衛瑛撞破吧。她一狠念,暗中還真有神仙聽見了。
他們去了一家出名的川菜館吃晚飯,到了那兒繁煌才知道晚上還有兩位客人,施瀾單位的工會主席吳笑棠,先已開位等著了,一個五十歲出頭短眉細眼的人,他們到的同時,邱勝也來了。施瀾先給他們介紹繁煌:“我女朋友,小尹。”說著一手搭上了繁煌的肩,邱勝頭一低壞笑了一臉,那意思像說:“你這家伙。”吳笑棠卻剎時一愣,即刻起身與繁煌握手,笑問:“小尹哪里高就啊?”“老師。”施瀾幫她回答了,吳笑棠待還要多問,邱勝插一句說:“老師好啊,我最喜歡老師了。”施瀾忙指著他向吳笑棠介紹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廣告公司的流氓——邱勝,”他繼續戲謔道,“我大學的哥們兒,哎,雖然名字叫邱勝,同他上下鋪四年,沒發現他有什么優勝的地方,除了追女孩子。”(廣州話邱同優音)大家便都笑起來,跟著他又指了吳笑棠對邱勝說:“這位你要喊大哥,吳笑棠,聽過沒有?”他豎起拇指,瞪著邱勝道:“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吳笑棠連忙朝大家拱拱手,施瀾繼續向邱勝道:“還有啊,今天叫你來,就是我們單位那事,你直接向老吳討教得了。”邱勝一聽和生意有關,立刻把眼睛笑倒轉了,起身哈著腰和吳笑棠握手、遞名片,奴才相又出來了。
川菜館的冷氣開得足足的,雖是大夏天,通明的大堂里,一桌桌都是冒著熱氣的火鍋,未幾通道上來了一行人,笑聲隱隱地轉進一間包房,沒多久衛瑛從里面走出來,朝洗手間走去,她眼光偶然間劃到落地木隔欄后的一桌,瞧見了施瀾,心想巧了,再看,他手搭著一個女人,定睛一瞧,她幾乎不相信自己,那竟是繁煌。她隱退到一大束插在半人高花瓶中的假銀柳枝后面,看真切了,卻真是繁煌,她心里驀地升起一股憤恨,氣呼呼地回身又走回包房。
衛瑛原是陪先生的客戶吃飯,她先生是個生意人,向來視她為最佳場外搭檔,有她在的東道總是做得周全圓滿,可今晚夫人明顯失常了,席才開了一半,忽皺眉說胃疼,寥寥向客人解釋了幾句,便扔下一桌人顧自走了。
衛瑛出了飯店就往娘家趕,一到家就拉著母親進了房間,激動地把剛HkVYl/RyJAq8qH/5at7og2KLES9pWe5dwFfaoeT3tRg=才看到的一幕描述了一通,卻不想母親聽后,淡淡地回應道:“唉,那天他來吃飯前,小珉也告訴我說別在他面前老提結婚的事,可能她猜到了點兒什么,說是電話里覺得不對頭了,唉,時間長了,不能勉強人家啊。”衛瑛脫口就說:“這傻丫頭心太善,可不能就這樣放棄,施瀾這樣知根底的,如今不好找。”母親無奈地說:“唉,反正等他們自己解決吧。”
衛瑛怔了下,心里一時恨得不得了:她想施瀾你不是東西,這幾年衛家可沒把你當外人啊,你竟和尹繁煌私通,尹繁煌你又是個什么東西,在我面前密不透風地裝正經,背著我干下三爛的事,枉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我瞎了眼!
那天施瀾他們吃完飯走出餐館時,他拉了吳笑棠在后面說:“老吳,衛其榮想請請你。”吳笑棠直起腦袋翻眼低笑道:“喔,你岳父?”施瀾望望走在前面的繁煌,用手捂了嘴說:“打住了啊,那是他開玩笑,我不是他女婿。”吳笑棠低問:“離了?”施瀾辯道:“我根本沒和他女兒結婚。”吳笑棠笑,忽然又停下腳步半掩了嘴朝施瀾耳語道:“哎,你那個同學的公司靠不靠得住?”施瀾也湊近他說:“實話告訴你吧,他那個公司還有個合伙人,不過兩邊旗鼓相當的,你謹慎點的話讓他把那人一塊帶出來談,給錢賺的買賣,他們肯定盡心伺候你。”吳笑棠笑著連連點頭,施瀾一手拍上他肩,與他嬉笑著走出去。
八
隔了幾天,繁煌下樓時正碰上梅麗嫻從一樓的房門里出來,她驚奇地叫了她一聲,梅麗嫻朝她招呼道:“喲,小尹,你住這上面啊?”繁煌問:“梅老師,這是你家的房子?”梅麗嫻說:“我老公的,他親戚住著呢,呵呵。”她有點敷衍,怕人家知道他們用來出租,繁煌也不好多問,心下有些恍然道:那晚那個胖子難道是她老公?
那天中午下課,繁煌跑去教務處找衛瑛,一進她辦公室就稀奇地說:“瑛子,你知道我樓下房子誰的?梅麗嫻她老公的哎。”黃艷瓊正坐在衛瑛對面和她密談著什么,繁煌這一進來打斷,她倉猝不及地朝繁煌笑笑,衛瑛卻沒抬頭,厭惡地朝旁邊白了一眼,繁煌覺出氣氛不對,故作打探地問:“怎么拉?又起什么風啦?”衛瑛“唰”地站起來,朝黃艷瓊說:“走走走,什么破東西一股子狐騷味。”她眄眼朝繁煌那個方向冷笑道:“嗨——演了偷雞摸狗的戲,還等著人家給她鼓掌呢,這種不要臉的,我見一次罵一次,哼,世上果真有報應,深更半夜的,連強盜也專打劫狐貍精。”黃艷瓊慌怯地瞥一眼繁煌,趕緊推著她走了。
繁煌呆站在房間里,外面明晃晃的校園里忽然響起舒緩的《田園交響曲》,一伙麻雀從窗口的枝頭上騰散開。
黃艷瓊推著衛瑛往走廊一頭的衛生間走,黃艷瓊說:“你別太不饒人,人家不違法。”衛瑛哼道:“哼,那又怎樣,誰忘恩負義我罵誰。”她們一路嘟囔著進了衛生間,見里面沒人,黃艷瓊有意扯開話頭地問她:“梅麗嫻的老公還有房子在學校?”衛瑛說:“恐怕是老早的吧。”黃艷瓊又問:“她老公和胡旋雅到底真的假的?”衛瑛說:“誰知道呢,反正胡旋雅鬧離婚是真的,其他還不都是黃炳輝說出來的,不過梅麗嫻這么潑,男人也受不了,這種事啊,不見得是空穴來風。”她一臉世故地走出了隔間,一眼看到梅麗嫻正站在洗手盆的鏡子前,慢條斯理地用濕手理著頭發,嚇得登時立住,尷尬不堪地叫一聲:“呀,梅老師……”原本黃艷瓊還要繼續問什么的,聽衛瑛這一聲叫喚,立刻躲在隔間里噤了聲。梅麗嫻照著鏡子,既不看衛瑛,也不出聲響,衛瑛低頭快步地逃了出去,后腦心覺得鏡子里有雙凜凜的眼,冰柱子似地戳向她。
九
炎熱的暑假開始了。
下午五點,人行道上的小葉榕葉子被一天的太陽曬成了亮閃閃的塑料片,一輛印著豐乳廣告的電車駛過,美女像下斗大的字寫著:“做女人‘挺’好”。路邊有幅橘黃底的招牌,鑲著“力康美”三個紅色醒目的立體字,是一家健身房。透過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蕭正卿一身運動裝,正提著一只尼龍袋在前臺換取寄存柜的鑰匙。假期里他總是經常來這里健身的,在器械上擴胸、舉重,游一會兒泳,他的腹肌還在,可誰能想到這樣健壯的腹肌里有些不太健壯的器官呢。他上樓的時候經過一間練功廳,有一整面墻鑲著落地鏡,一群做瑜伽的人正盤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凝神呼吸,房間角落里站著一臺烏油油的鋼琴,他注意到這是以前沒有的。等他滿頭大汗從樓上下來時,練功廳里已換成了“砰砰”的韻律操音樂,幾個穿彈力衫的肥婆,不太好意思地站在門口,抖颯颯跳著,渾身的肉像要掉下來,他又看了一眼那架鋼琴。
他游了半小時泳,換好衣服走出淋浴間正準備離開,忽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他有些好奇,把大毛巾搭在脖子上,一邊撩了通濕耳朵,一邊就慢慢向練功房走去。還沒走到門口,琴聲忽然停了,他走近一看,大廳里卻空無一人,這時候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概是有人趁空隙偷玩幾下,鋼琴蓋還翻開著,他在門口站了站,就走過去坐在了琴凳上,略一運神,手抬起一落,琴鍵上便跳出一串淙淙流水般的音符來。門口走過幾個張望的人,他停了下來,蓋好琴蓋,忽有人走近他問:“可以彈支探戈嗎?”他抬頭一看,是個棕發少女,表情帶著稚嫩的老成,穿著雙厚底高跟鞋,窄短的白牛仔布連衣短裙包住大腿,兩條腿網著褐色的網襪,沒等他回答,她忽然原地單腿快速地轉了個圈,一只手臂緊貼腹部,一只手臂攥了拳高舉過頭,站定的那一下很干脆地一蹬地擺首,棕色短發倔強地在臉前一晃而回。蕭正卿臉上不由得一笑,手指頭“咚”地按下去一個音符,接著便隨意地開始一段鏗鏘的彈奏,他邊彈邊不時地看著跳舞者。那少女跟著樂拍原地小踏步地扛肩、昂頭,跟著就邁開了大步,像在進攻、投降、反抗、又投降、再進攻……蕭正卿笑著停下來,那女孩也渾身一松,兩人相對笑起來,他站起身,兩手握住脖子上的毛巾說:“你是專業跳舞的吧?姿勢這么標準。”
那女孩搖搖頭說:“過獎了,我只是下面兩小時教人家跳拉丁舞的,不過還是第一次發現‘好一朵茉莉花’能彈得這么探戈。”
蕭正卿笑笑說:“我即興瞎彈的,這鋼琴是你們用的?”
她點頭道:“我們有支舞蹈隊,接了些演出,用來練習的。”她忽然張大了眼問:“你鋼琴彈得這么好,有興趣來幫我們配舞嗎?”
“這個……”蕭正卿很是意外。
女孩跑去撿起丟在一邊地上的拎包,從里面掏出張粉紅色的名片遞來給他,他接過看,上面是:“騎士”拉丁舞訓練班——領隊兼指導:蔡荔荔。反面印著一系列她參加過的大賽和得獎銜頭。
他用毛巾擦了擦濕發,說:“喲,果真是老師,看你樣子像個學生呢,只是我恐怕沒有時 間啊。”
“用不著每天的,每周一次我們舞蹈隊訓練時才來。對了,你吃飯了沒有?如果不冒昧的話,我們認識認識可以嗎,對面‘香蕓居’的雞湯餛飩不錯。”
蕭正卿笑看著眼前這個大膽的少女,心想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胡旋雅你瀟灑,我也會瀟灑,好吧,去他媽就“混沌”一次吧。
他不知道那天胡旋雅倒是回家做了飯菜等他,想平心靜氣地和他再好好談一次,當然還是勸他和她離婚。現在他們已鬧得全校皆知了,連累了文端,更讓梅麗嫻很窩火,但是不要緊了,她已經辭了職,不用再面對校園的紛擾了,在小蕭眼里她完全不再是嫻良溫順的了,簡直像提早到了更年期般無常,對離婚她雖然內心不無惋惜,但她想傷害一個人的感情總比謀殺一條生命高尚得多,到了她這個年紀,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她所有勇氣與決心的源頭。
十
暑假一天天接近尾聲了,這亞熱帶城市的炎熱卻無任何要結束的跡象。
衛瑛有天回娘家吃飯,得知衛珉到了香港,過兩天回家。她心里嘆聲氣,覺得有滿滿一肚子話要倒給衛珉聽,雖說事關衛珉,如今卻好像跟她關系更大點似了。她覺得眼下十幾歲的小丫頭都比衛珉有心計,她兼著學生輔導員的職務,有個女生報名參加了某臺選美,在此地沒有監護人,入了復賽,需要有人證明她的情況,就跑去求她。她問那女生為何要參加選美,那女生開始說了一套大理由,深問下去,慢慢就露了馬腳,原來是想想就要畢業,一不想被打回老家去,二不滿足只當個小學老師,三嘛趁著年輕漂亮,巴望能撞上什么豪門艷遇,為自己找個好老公。衛瑛心想,說到底都在最后一點上打主意吶。看那女孩成績不錯,學校也沒有不讓學生參加選美的規定,便幫她開好了證明,還約好陪她去選美組委會,在什么同意書上簽字。
八月尾的一個周末,是個好天兼黃道吉日,像過去所有的好日子一樣,這種日子總會被提前安排好了的。白蘭花開著末一季,一早的街道上,有小販蹲在路邊賣穿了鐵絲的白蘭花束,穿著睡衣的師奶們買菜經過,便扔幾毛散錢,弄兩枝別在鈕扣發卡上,懶散散地走過人身邊,散下一襲馥郁,倒也博得些回頭率。
繁煌穿著條蓮子黃的電光絲旗袍,裙擺上有五色飄帶圖案,站在路邊手捧一捧白蘭花球,那是買了放施瀾車頭的。他們今天同去參加一個婚禮,是繁煌的一個表親結婚,老早就約他們做男女儐相的,他們私下笑稱權當去見習結婚。
她已把衛瑛和她翻臉的事告訴了施瀾,他聽了倒并不吃驚,仿佛心中早有數。往常每個月他總要往衛家走動一兩回,近來便免了。繁煌還在疑惑衛瑛是怎么知道的,施瀾心里卻認定是吳笑棠給衛家透的風,本來他就有心這么安排的,不想現在吳笑棠見了他卻有些故意躲避,他后來看他和邱勝混得滾熟,又猜測可能不光是那個原因。邱勝現在去他們單位徑直地就去找吳笑棠,他們系統有個大型社會活動正在籌備中,他是為生意來的,可碰見了施瀾卻只是一個招呼,施瀾問他進展如何,他總邊笑說還沒定邊撤退,像怕泄了密,不透半點風聲。施瀾有兩次下班晚走,正好撞見他接了吳笑棠和一溜幾個頭頭出去,心里不由瘆得慌,心想邱勝你也是個見利忘義的東西,上了我搭的橋,不指望給過橋費,怎么連做人都倒退了回去。
明媚的天,花香微熏的空氣,這樣的日子,就連老天爺也喜歡看人間熱鬧的,他也許還會施展些法術,就像電影里的鬧喜劇,通常太愉快的日子總要發生些什么,好提醒他們他老人家的存在。
早十點鐘,衛瑛按照她學生的囑咐來到五星級的“云頓大酒店”,她到組委會先簽完了該簽的文件,跟著便叫那女生帶她去看她們比賽的舞臺,于是女生就領著她坐電梯上到頂層的酒會大禮堂。
大禮堂的舞臺上,有些美工在調試布景和燈光。那女生一臉興奮地對衛瑛說:“老師,這里很豪華吧?等會兒教跳舞的老師要來培訓我們。”那女生偷偷帶衛瑛上舞臺上去。剛走上舞臺,突然衛瑛站的地方升了起來,她一個沒站穩就從升降臺上跌了下來,扭了腳踝,疼得眼淚立迸,那女生大呼小叫起來。這時側幕后文端正和工人談著什么,聽見外面動靜,便走出來,恰看到衛瑛抱著兩腳齜牙咧嘴,他趕緊走上前問道:“摔得怎么樣?”衛瑛瞇縫著眼,覺得他有些眼熟,當下卻也不能多想,只哭喪著臉說:“可能傷了肌腱,疼死了。”文端忙喊人幫忙,上來兩個一身油漆的裝修工人,他看看算了,想叫一旁的女生相幫著架起衛瑛來,可她的腳一踮地就又疼得癱下去,文端想了想,干脆就蹲下身子去,讓衛瑛上他背上,三人就這樣走進了電梯。
電梯里文端說:“哎呀,看你這個樣子恐怕不能參加比賽了啊。”那女生忙在一旁說:“叔叔,她是我的老師,我才是選手。老師,對不起,我不能送你去醫院啊,我們馬上要訓練了。”衛瑛便對她說:“你忙你的吧,”又朝文端說,“勞駕你能送我到醫院嗎?”文端說:“行啊。”
電梯到了大堂,文端背著衛瑛從電梯出來,衛瑛一是疼,再也是避著旁人的眼神,便蹙眉閉著眼睛。文端正一路小跑地向停在大堂外的車走,梅麗嫻帶著墨鏡剛好從門口進來,看到他們大叫一聲:“陳文端!”她又用了她的中氣,大堂里頓時好些人看著她。衛瑛一睜眼,看到摘了墨鏡怒目而視的梅麗嫻,忽就醒悟到身下這位可不就是她老公嘛,正尷尬不知如何是好,文端卻腳步不停地側身匆匆說了句:“馬上就回。”
這時邱勝和胡旋雅從側門進來,叫住了梅麗嫻,邱勝邊走上來,邊回頭望著文端的背影問:“胖子急著干什么去啊?豬八戒搶媳婦似的。”梅麗嫻狠狠白了他一眼,旋雅一邊趕忙搡搡他。他們三人又坐電梯上到頂層,選手們正在跳舞老師的指導下學習舞步。邱勝朝人群里喊一句:“小蔡——”蔡荔荔回身向他們招招手笑,喊來助手替她,便走過來抓了梅麗嫻的手道:“嫂子,好久沒見了。”梅麗嫻也馬上和她熱乎了一陣,邱勝向小蔡介紹胡旋雅說:“小蔡,這位你要叫胡教授,是我們公司新來的業務經理。”蔡荔荔熱情地和旋雅握手,掏出張名片雙手遞她說:“我叫蔡荔荔,胡教授多多關照哦。”轉而又對邱勝說:“巧了,我今天也請了位教授來呢,等下就到。正說話,電梯“叮”一下開了,蕭正卿西裝革履一臉軒昂地走出來,蔡荔荔興奮地迎上去,勾了他親親熱熱地站到他們面前介紹道:“這是我男朋友,蕭正卿教授。”
樓上的局面儼然有了種大賽氣氛,暫此擱下不說,這樓下卻也熱鬧非凡,因為“云頓大酒店”三樓的中餐廳今天是婚禮包場。中午繁煌他們就到了,鬧鬧忙忙一直到晚十點婚宴才結束,繁煌和施瀾隨著新人親戚們一起走出餐廳時,落在了最后面,繁煌拖著步子,頭靠在施瀾肩上嘀咕說:“擺酒真是累人累己,我腳都站腫了。”于是他們決定將來他們結婚,決不擺酒。
兩人從電梯出來時,迎面來了一對老鷹夾小雞似的情侶,男的是個汗毛發達的外國人,高大無比,腋下的女人嬌小玲瓏,一頭泛紫紅的短發,十指涂了黑蔻丹,夾一枝細長的雪茄煙,剛吹散嘴里的煙霧,男的就低下頭去一陣好吻,等男人把頭抬起時,那女人剛好碰到施瀾怔忡的眼神,她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腳步有些想停下來,卻被身邊的老鷹夾緊了繼續前行,她在進電梯前,把手里的煙掐滅在鍍金的垃圾桶頂,趁那一霎回頭再望,施瀾已走遠了。
尾聲
秋季是收獲的季節,藝師里最令人想不到的收獲就是,蕭正卿離婚沒兩個月又結婚了。
黃炳輝沒想透蕭正卿和胡旋雅的事,梅麗嫻跑到教務處來和他吵,把他頭發都揮了下來,當時面對勸架的眾人,他雖有些狼狽,還是對這個撒潑的女人懇切地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梅老師啊我不是有意得罪你,純粹是別人把事情傳成那樣的,你不要激動,或者我們聽你把事情說說清楚?”眾人攔著梅麗嫻,要不她肯定又要咬過去。黃炳輝這樣說著時,心里倒確實是懷著弄清事實的誠意的。
轉眼又到了新年,施瀾和繁煌去歐洲旅行結婚。他看著身邊一臉幸福的繁煌,那雙蝴蝶眼如今時常笑瞇成了兩條蟲子,他忽就冒出“蝴蝶夫人”這個詞來。
蝴蝶夫人,月光女神,他想他的愛情成了歌劇。當度蜜月回來時,他將會發現有封賀年卡正靜悄悄地躺在郵箱里等他,那里面有“月光女神”沒有對他唱完的歌。
他們在機場候機時,繁煌忽然發現施瀾盯著一個妖冶的女人出神,那女人一頭長到腰際的蛇發被無數的繩索一把束在頭頂端,她鳳眼汪汪,飄人一眼似乎就要勾走些魂氣,藍黑的長睫毛和猩紅的嘴唇輝映著,像顆毒草莓。繁煌有些吃醋地轉著手上的鉆戒,她現在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總喜歡轉著手上的鉆戒,終于等來了這只句號,可等等,只是一個段落而已,瞧他現在那股失魂勁,她用帶著婚戒的手在施瀾眼前搖晃,可他沒看到似的,竟朝著那個女人走去,繁煌著急了,跟上去,卻聽他對那女子說:“你是張丹吧?差點沒認出你來。”
張丹回身看他,隨即訝異地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大笑起來,他們傾談了一陣,施瀾問:“你如今是新西蘭公民?”
張丹說:“別提了,想轉去美國的,結果被人騙了錢,兩頭落了空。”她忽半瞇眼遲疑地問:“邱勝現在怎么樣?你和他還有聯系嗎?”
施瀾心里一動,答道:“有啊,我有他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