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療之前,我習慣獨往獨來,盡量不求人,因為我認為有來無往非禮也,而我沒錢沒權沒有回報能力,這讓我自卑、焦慮、恐懼,所以我常拒絕接受他人的支援和友善。
手術后,好幾個朋友對我說:手術前你來個電話嘛,為什么不說呢?
我真的沒有想過向朋友求援。有朋友有錢,有朋友有權,但是,跟人開口求助很難。
我怕遭遇拒絕。
當年我患甲狀腺低下、黏液性水腫,急需到廣州住院。爸爸翻開他的通訊簿,找到一個個可能幫忙之人的地址,寫信,寄出,等待。在漫長的等待中,爸爸和媽媽聊這事,滿懷期盼。其中有過去的老友,有曾經的部下,爸爸曾善待逆境中的部下,他對這些翻了身的新貴有信心。可是,他失望了。他認為最有把握援助我的人連信都不回,時過境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倒是一個不曾受他恩惠的人回了信,幫了忙。
媽媽送我去廣州住院,住院前要看門診做檢查等床位。招待所一晚上一個床位五元錢。媽媽曾退職,一個月工資三十元。在廣州等了近十天,媽媽很焦慮,跟我兩人擠一張床。媽媽說,要是有人家收留住幾天該多好,錢不多了,不知道住院夠不夠。
到深圳第三年,住在單位集體宿舍,夜里兩點鐘急性腸胃炎,又吐又瀉。不敢求助,怕招人嫌,自己捂著肚子去醫院。那時候深圳半夜極少出租車,好在醫院不太遠。黑夜里,我捂著肚子,走幾步,就痛得蹲在地上哼一陣兒,額頭、后背心冷汗直飆,嘔一陣兒,又貓著腰走幾步,眼前路燈、房屋在搖晃,我真怕昏死在路旁沒人理。白天快步走十幾分鐘能到這醫院,那晚似乎總也走不到。
我獨自一人在醫院打了半個晚上吊針。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了兩天,沒吃飯,沒出門。直到集體宿舍其他人覺得怪,怎么兩天沒見李蘭妮?他們敲門問,得知我半夜一人去醫院,對面屋的同事說:你這樣太危險了,怎么不找人陪你去啊?我有氣無力地笑一笑,心想:我可以向誰求助呢?
2000年手術后,接到朱蘇進、蔣曉勤、鄧海南三位同學的電話,力邀我去南京散散心。我婉謝。我知道他們都很忙,可朱蘇進說:你應該來,我們把路費給你寄過去。蔣曉勤說:我們是真心邀請你,同學之間客氣啥?鄧海南說:治病花費太大,我們支援你一下。我感動,再三保證,如果治病急需錢,一定開口請求他們支援。
三個同學陪我走江南。高速公路上,曾遭遇車禍,車頭安全氣囊被撞得彈了出來,可見極其危險。鄧海南臉上被氣囊打腫了,另三人一點沒傷著。他們的家人設宴笑說,這回可是生死之交了。
腫瘤醫院的專家告訴我,同樣是我這種癌,有人程度比我輕,但術后二十多天就死了。這一類病人心理承受力差,俗稱嚇死的。另有一類病人在術后一至兩年左右復發,一旦復發癌細胞全身擴散,無法救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沒有資格去想“上班”這種奢侈的問題。我們面對的首要問題是:我還能活多少天?
術后熬過了一年。得意了,驕傲:李蘭妮,我對你很滿意,你沒有被癌癥嚇死。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趕快重出江湖,看看后福是什么?
記得那是第二年春節,我信心滿得像小孩子手里剛充足氣的彩色大氣球,美得高飄飄的。年初二,我穿著棉襖、毛褲、大頭靴,想去中大商場購物,一路小跑,嘴里正說著笑著,突然有一種身體飛躍而起的朦朧感,隨后腦子里一片空白,大約有幾秒鐘失憶,等我恢復意識時,發現自己已經嘴啃泥摔在商場門口。怎么回事?怎么摔的?一點印象沒有,太丟人了。
我昏頭昏腦趴坐在地上定了定神。毛褲膝蓋處已是一個大窟窿,粗毛線擦地全擦碎了,再里面一層棉毛褲膝蓋處也掀開一塊布,膝蓋血肉模糊,傷口又大又爛又深。這一跤摔得冤,鬼使神差,毫無預兆。
大過年的突然摔跟頭,再不迷信的人心里也會有些不爽。
過完年,我買了一株盆栽的白蘭花樹放在陽臺。這是花檔七八盆樹中最好的一株,正逢抽枝生葉、春綠養眼,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站在陽臺上聞香賞花啦。心里一動,許了一個愿:但愿今年的我,就像這棵樹,生機盎然,花繁葉茂。
不料,第二天下午去陽臺,發現這株白蘭花樹已攔腰斷成兩截。陽臺頂端那條晾衣鐵桿,幾年來一直好端端的,那天偏偏無緣無故掉下來,如鬼斧神刀,從樹的四分之三處斜劈下去,只給我剩下四分之一禿樹干。我剛許了愿,立馬當頭一棒,這不堵心嘛。不算不算,就當不曾有過這念想。我加倍愛惜那一截禿樹,盼望它能重新發芽抽枝。可它還是禿禿殘殘地死了。大概死于傷重不愈。
難道這是一種預兆,一種警告?
也許是巧合。
回頭看,癌癥病人進入晚期前,有一段異常活躍的時光。借用精神病學術語說,進入躁狂期。這時候極富創造力,就像一塊快要燃盡的劈柴,在爐灶中突然火花盛放,流彩熠熠,生命活力燦爛炫麗。
我的體會是,當你突然精彩迸放空前美麗時,下一個瞬間就是生息灰燼空前沉寂。
2001年12月,我到北京參加作代會。趁此機會,我到那家腫瘤醫院掛了兩個號,一個是掛那個女專家的中西醫號,上回吃她開的中藥效果好;另一個掛的是頭頸科。
據說,北京看頭頸科的病人相對少,掛號容易一些,不像在廣東,鼻咽癌高發地區,頭頸科專家門診掛號難。
在此之前,我已經在這家醫院做了彩超,只要把彩超結果給頭頸科專家看一眼,咨詢一下是否該手術,回去作參考。
我很幸運,診室門口病人不多,頭頸科專家不必受干擾。他很認真看我的彩超報告單,查看我的傷口,還口氣溫和地跟我聊了幾句,知道我是來開會的。能受到這樣近乎平等的對待,我心里覺得很感激,很舒服,不必一顆心揪得緊緊的,倉惶地爭取時間多問一兩個問題,以至于越著急越口齒不清,表述前言不搭后語,還要小心翼翼看專家的臉色,萬一人家面露不悅之色,或者不耐煩白我一眼,就趕緊打住,知趣地把沒問完的疑問咽回肚子里,凄惶之余,還要禮貌地微笑,謙恭地讓人幾句話打發出門。
能夠得到正常對待的感覺真是舒坦。
專家查看完畢,對我說:開完會別走了,住院開刀吧。
他用手比畫著,表示要在我頸部左邊長長割一刀,右邊也要不規則S形劃一刀,劃到頸后去。
我嚇了一跳,趕緊說:我要回去商量。
專家說:我一看你這條傷口,就知道你的清掃手術不成功。
是嗎?怪不得2月開刀,5月查又有。
專家朝門口招招手,示意一個復診的男病人進來。他讓我看這人頸部的傷口,果然與我的不同。這人也是頸部清掃術,他的刀口從上至下開到底再拐彎,刀口延續到頸后肩上。
我傻眼了。我的刀口從上到下沒拐彎,可能因此沒有清掃干凈。這病人也仔細看我的刀口,神情似在為自己慶幸。專家出去一小會兒,找來一個病理科專家,兩人觀看我的傷口。很快又來了兩個年輕醫生,大家圍著我的刀口探討,還有一個病人也湊了上來,跟著開開眼,看看什么叫做不成功的手術。
病理專家走了。一個年輕醫生拿了一個相機來,交給頭頸科專家,然后雙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等待老師開講。這種姿勢我很熟悉。當年在內分泌專區住院,經常被西醫中醫當示范病例,老師要拿我說事開講時,圍著我的學生姿勢就這樣,雙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有的人一只手上還拿著記錄本。
專家精神抖擻,誨人不倦。他用相機拍著我頸部的刀口,邊拍邊說:我們想拍下來作資料,你不介意吧?我聽見相機嘁哩咔喳響,下意識地把臉扭開,不想被拍到臉部。我理智上明白,要為醫學教育事業盡綿薄之力,我喃喃回答:哦,不介意。但我盡量把臉扭得遠一點,我不愿意學生在看教學影像示例片子時,看到一條丑陋的傷疤連著一張青黃憔悴的臉。
好在圍觀的人,眼神表情都是友善的,沒有鄙視和嘲笑。這讓我感到有點安慰。專家態度始終友善,告訴我,開完會盡早住院開刀。
我迷迷糊糊走出醫院,腦子又麻木了,不能想這個事兒。回到會場,我照常跟熟人說說笑笑,該干嘛干嘛。但是,我的天靈蓋很重,死沉死沉的,不舒服。
李蘭妮幽靈似的又在我的右額眉骨附近看著我,覺得我像個活動木偶。
從腫瘤醫院看病后第二天,好像就是會議閉幕的那天。早餐時,我恰好與鄧一光、張宏森坐在一張餐桌。我們是1998年中國作協創作班同學,全班二十人有十幾個人來參加作代會。不少人看過《文藝報》那篇《用生命的寫作》,同學們都格外關心我的病況。
鄧一光問起我看病的結果,我說專家建議開完會就住院,這回要開兩刀。張宏森問我打算怎么辦,我說:沒想好,先回廣東吧。我簡略地告訴他們上次開刀的遭遇和感受。鄧一光說,不要怕,下回你到北京開刀,咱們班同學都來看你,聲援你。張宏森說,不認識醫生不要緊,咱們同學可以給醫生做做工作。他倆一商量,認為事不宜遲,現在就讓同學們給專家寄書贈書。
開會的人有兩千多,住在距離頗遠的兩個賓館,會議又快結束了,要找到所有參加作代會的同學打招呼不容易。張宏森建議我也給朱蘇進等沒來開會的文講所、南大作家班同學打電話,請他們給專家寄書。當時,朱蘇進編劇的《康熙大帝》熱播,張宏森說影視作品覆蓋面大,你就叫作家們多寄同時有影視的長篇。那段時期,我的98班同學里,好幾個同學的長篇劇播出反響熱烈,如張宏森的《車間主任》、張平的《抉擇》、陸天明的《蒼天在上》,還有周梅森的《人間正道》等等。照他們的說法是,轟炸式密集寄書,感動專家,請他們多多關照。
閉幕式開始前,何申提醒我,要快找同學,已經有人提前回各地去了。我坐在會場里,眼睛到處掃。女同學比較顯眼,聽說葉廣芩已經走了,那么還剩范小青、秦文君、王旭鋒。可是,要在散會后短短一點時間,跟所有同學都說清楚這件事,拜托他們幫忙,做不到。散會后另一賓館的人要上大巴離開,只能逮到誰就跟誰說。
我內心對此事并不十分積極,如果不是鄧一光、張宏森鼓動我,我不一定會去跟同學說,我不愿給人添麻煩。河北“三駕馬車”的積極響應也打消了我一些顧慮,他們的拯救意識比我自己還強。
我一直沒有算清楚,有多少作家聽說并參與了這次拯救行動。只知道,這里面有很多魯院、南京大學作家班、98創作班的同學,也有我久仰其名并不熟悉的老師和同行。
一兩個月后,那位我敬重的女專家告訴我,她收到了很多作家寄來的大作,還有信,信中大意都是,李蘭妮是個好作家,我們的好同學、好朋友,請你們救救她,盡力幫助她,謝謝,謝謝!
女專家名氣大,工作忙,但是,她被作家們的真誠所感動。她在電話中幫我診病,開藥方,并答應到廣東開學術會議時與我見面。
這是一次關鍵的拯救行動。我開刀的頻密度從這時發生逆轉。
梳理至此,我發現,2003年我抑郁癥嚴重爆發的緣由之一,是因為必須面對再次開刀的恐懼。客觀無助感導致抑郁狀態持續,這就是“被反復不斷地置于不愉快而且又無法控制” 的境況。
本來,它大概應在2002年春季大爆發,由于朱、鄧、蔣三同學邀我外出散心,緊接著又受到贈書拯救行動的聲援,無形中抑郁得到緩解、推遲。就像不慎一腳踏空,從山崖跌落谷底時,連續被樹枝、灌木墊著得以緩沖,不至于一摔就摔得粉碎。
時間延后一年很重要。
2002年,中國人對抑郁癥的認識幾乎空白,也不關心。到了張國榮的離去,以及崔永元勇敢說出自己深受抑郁癥困擾,這才使人們對抑郁癥有所認識,對抑郁癥病人的痛苦有所理解。
我曾接到深圳兩個朋友的電話,一男一女,不同行業,卻都是打聽抑郁癥看病的事。
男的說:他的一位朋友在北京,絕對是社會精英,但突然跟他打電話道別,透露了想自殺的念頭。他立刻提醒對方,你可能有抑郁癥,要趕快去看病。這位朋友很熱心負責,立刻給我撥電話,問抑郁癥要吃什么藥?在藥店里能否買到這些藥?我告訴他,藥店里買不到這類藥,一定要去醫院看專科。這朋友說:不行,他很怕別人知道。
是的,有這種顧慮的病人很多。目前我們的主流社會文化對此并不寬容,人們要求社會精英是用鋼鐵打造的,上呼吸道有點小感冒無損形象,但精神上絕對不允許有什么小感冒小傷風。
對此現實,我不知道在電話里能說什么。
不到五個小時,女友來電話說:蘭妮,你看抑郁癥是哪家醫院哪個專家?你等等,我拿筆記一下。
她也是為救朋友而給我打電話。她那位朋友本算有福氣的女人,豐衣足食,海內外往來自由,但是,近半年突然在朋友視線中消失了,怕出門,怕見人,對什么事都沒有興趣。
接完這兩個電話,我心里喜憂參半。
喜的是,社會上對抑郁癥的認知度、警覺性大大提高了。當初我得抑郁癥時,認識的朋友中無人可當參謀,無人能提供切實、理解的支援。如今,朋友之間能夠相互守望提醒、相互伸出援手,這對抑郁病人來說,是得救的第一步。由此可見,中國人對精神障礙的關注進步了。
憂的是,幾個小時內,我就聽到兩個病例,可見抑郁癥的發病率在上升。那兩個病人都有拒絕看病、服藥的傾向,說明陷入抑郁癥泥沼中患者自救意識急待提高。
最近一次到北大深圳醫院心理科開抗郁藥,李博士告訴我,癌癥病人中,50%會罹患抑郁癥。
我個人估計,事實上,95%以上的癌癥病人會出現抑郁癥狀,65%會出現中度以上的抑郁。不少癌癥病人在一年左右去世,令親友只見癌癥轉移因素,卻意識不到是抑郁加速了癌細胞的擴散。
沒有一個重度抑郁病人能夠準確說出他所受的是怎樣的折磨。神經系統本能地拒絕表述。
能說出來的,都不是最深層的,也不是最恐怖的,更不是原始無偽的。因為,它們無法表達。
只有抑郁癥患者心里明白。就像死亡,沒有死過的人,怎能懂得死的真味?
常有人問我:抑郁癥有多難受?
我找不到詞語回答。
問得多了,我只好將就著說:抑郁癥比癌癥更恐怖。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