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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麻進城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8年5期


  麻哥兒坐在那株年老的棗樹的旁枝上頭。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鳥飛來,由遠而近,他害怕得全身發抖。鳥兒們的翅膀從他身上、臉上掃過時,他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然而鳥兒們又遠去了。爹爹在廚房里叫他,隨著那嘶啞的聲音,還傳來了柴煙和爆炒辣椒的嗆人的味兒。麻哥兒想,爹爹怎么半夜里起來做飯呢?
  這個時候,村子里頭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村前通往城里的大馬路上有獨輪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是那些去城里賣豬的人。是兩年前死去的媽媽將麻哥兒引出屋的。“夜里那么多好玩的東西。”當時麻哥兒覺得媽媽的影子好像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他聽不到聲音。麻哥兒覺得媽媽好像還說了這樣一句:“二麻,你是個勞苦命。”后來不知怎么他就隨媽媽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面沒有月光,麻哥兒只能摸著走。媽媽一出門就消失了。麻哥兒這才疑惑起來,屋里那么黑洞洞的,他是怎么能清楚地看見媽媽的影子的?他剛一想這件事,就摸到了棗樹。棗樹的樹皮還有點溫暖,樹身似乎在呼喚著他。于是他就爬上去了。
  他想回答爹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多么黑呀,他知道那些鳥還沒有飛得很遠,他聽到了。再往廚房的方向看,既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看到煙。爹爹在干什么?麻哥兒溜下樹,向廚房的門口摸去。
  “只要不踩著鱔魚骨頭,就不會跌倒。”爹爹從灶口那里發出聲音。
  麻哥兒進了廚房但他感覺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幾下,也沒有觸到爹爹,他又嚇壞了,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廚房是新蓋的,原先他家沒有廚房,就在屋里做飯,一個地灶開在麻哥兒的床邊。每當有人嘲笑說“吃飯睡覺都在一塊兒啊”時,麻哥兒就怨恨爹爹。后來有了廚房他還是怨恨,因為灶打得很不好,一燒柴就滿屋子濃煙。麻哥兒還小,爹爹還沒讓他做飯。可他每回進去都被濃煙熏得有種想要尋死的沖動。“死了就好了”,他這樣想道。
  今夜廚房里卻一點煙都沒有。麻哥兒在心里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現,他就摸回房里去。現在沒到吃早飯的時候嘛。先前聞到的柴煙味和辣椒味也聞不到了。爹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二麻,你這個小鬼。”
  后來他就聽見爹爹的腳步聲進了屋。麻哥兒決定在廚房里呆下去,他想看看那只老蟋蟀會不會出來。廚房里沒有濃煙的時候多么好啊,灶一燒熱,老蟋蟀就會來享受灶的余溫。比如現在,灶膛里就很熱。那么剛才爹爹真的是在這里做了飯?麻哥兒摸到引火的松針堆,在那上面躺下了。先前廚房剛砌好時,夜里他總到這里來睡,他在灶邊睡慣了。
  胡思亂想了好久,蟋蟀還沒有出來。虎紋的小貓在門口叫了兩聲,進來跳上灶臺,偵察了一番又離開了。麻哥兒因為害怕而閉上了眼睛。
  忽然,鐵鍋和鐵鏟發出大響,像要出事了一樣。麻哥兒看見駝背的男人在搗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誰呢?他好像對麻哥兒家很熟悉,可是村里沒有這樣一個人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里。你媽囑咐我來看你的。”
  “我媽不是死了嗎?”
  “嗯。”
  麻哥兒想,他也許說的是兩年前的事。永年舅舅雙手按著麻哥兒的肩膀,似乎在端詳他,可是麻哥兒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這個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頭。他會不會是鬼?!駝背舅舅手一松,麻哥兒就倒在松針上。這個時候,他聽到大馬路上響起激烈的鞭炮聲。
  舅舅離開時說道:“我們城里啊,現在不那么好混了。”
  麻哥兒這才記起,這個舅舅是實有其人。麻哥兒四歲那年他來過,他不肯來家里,站在后山的窯洞那里。麻哥兒和媽媽去看他時,他從洞里出來,一個勁地傻笑。后來他交給媽媽一布袋紅紅綠綠的玻璃珠,說是給麻哥兒的。媽媽稱他為“駝子”。他們在磚窯邊分的手。
  回到家里后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見了。好久以后,麻哥兒還在家里找來找去的。問媽媽呢,媽媽板著臉,不高興他談起這事。駝子舅舅沒再來過,麻哥兒早就將他忘記了。現在他又記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么好看的東西啊。他很懊悔剛才沒有及時記起這事。為什么媽媽不讓他得到那些寶貝?她情愿將秘密帶到墳墓里去也不讓他知道。麻哥兒又怨恨起來了。然而這個時候蟋蟀突然叫起來了,是兩只。一只叫聲短,一只聲音拖得很長。蟋蟀窩是在灶腳那里,兩只總是同時出來。麻哥兒覺得它們已經很老了。他傾聽著、想像著這兩只蟋蟀的活動,心里頭靜下來,一會兒就在松針上面睡著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兒才醒來。他揉著眼睛站起身,立刻記起夜里來過人的事。他還記得永年舅舅將兩粒玻璃珠放在鍋里了。他揭開鍋蓋一看,鍋底躺著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兩只老蟋蟀,已經有點燒焦了。是它們自己跳進鍋里的,還是那個幽靈舅舅干的?麻哥兒不敢多看一眼,蓋上鍋蓋就走出廚房。
  村里陰沉沉的,有霧。一位婦人從小路上走過,向麻哥兒曖昧地笑著說:“你家昨夜來人了吧?”麻哥兒點點頭。
  麻哥兒進屋時,爹爹坐在桌邊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飯菜還是熱的,麻哥兒低下頭吃起來。他覺得奇怪,怎么沒看見爹爹做飯,飯菜就熟了?怎么不在廚房吃飯,卻破天荒端到屋里來吃?也許,他睡得太熟了沒聽見爹爹做飯。可那兩只可憐的蟋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著小蟋蟀,眼淚便滴到了碗里。
  “他代表你媽媽娘家的人,他專門同我作對。”
  爹爹說這話時被煙嗆著了,猛烈地咳起來,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補充說:
  “吃的東西放在廚房我不放心,那個人一下就溜進來了。二麻,我們以后就在屋里吃飯了。這里的人總想看我們的笑話,你要自尊自強,像你哥哥大麻一樣。他出去學手藝一年都沒回來。可他的心是系著家里的。”
  二麻用力想,怎么也想不出爹爹這番話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呆在家里吃閑飯?二麻感到脊梁骨那里涼颼颼的。媽媽死了兩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危機感呢。還有舅舅,他明明記得舅舅將玻璃珠放在鍋里了,是不是爹爹將它們換成了蟋蟀?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櫥里頭啦,到處都找過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別人家的爹爹都要好,從不逼他干活,讓他去玩。
  麻哥兒將鴨子放到塘里后,自己就在塘邊坐了下來。他面前有一個土洞,洞口長滿了梔子花。麻哥兒用兩塊石頭敲擊了幾下,那只老龜就出來了。龜已經認得麻哥兒了,所以一點都不害怕。龜的眼睛像往常一樣,并不看著任何地方。這雙眼睛對麻哥兒有種吸引力,麻哥兒總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如果看得見,它看見的自己又是什么樣子。龜突然縮進去了。因為有人在麻哥兒的上方“撲哧”一笑。是那位婦人,她是住在井邊的外來戶。
  “龜有兩個家,你要走很遠很遠,才會找到它的另一個家。不過啊,那種地方你們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婦人說著話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哪種地方啊?”麻哥兒眨巴著眼問道。
  “就是它的另外那個家嘛。”
  麻哥兒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覺得她身上有股妖氣。這個外來的女人總讓麻哥兒感到隱隱的不快,她對他說的話他也不太懂。
  婦人一走那只老龜又出來了,那只眼睛還是哪里都不看。麻哥兒將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動不動,像一尊化石。麻哥兒想,烏龜很可能有一種特殊的視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說不定是長長的隧道呢。隧道會不會通到它的另外一個家里去呢?那婦人會不會在亂說一氣?
  有時候,好久好久都見不到它,他都快將它忘記了。后來某一天,他看到它從遠方爬回來,風塵仆仆,背殼上很干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時,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線爬回洞里。還有的時候,麻哥兒看見它從塘邊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見了,仿佛失蹤了一樣。要過好幾天它才又出現,卻不是從塘邊爬上來,是從草叢那邊的煤渣路過來的。
  見過永年舅舅之后,麻哥兒很想進城去看一看。他想從家里偷一只布袋,在里面裝上干糧和這只烏龜。他覺得老龜是能夠幫他指路的那種動物。可是如果它不愿同自己一塊走呢?雖然前途茫茫,去城里的目的也不明確,麻哥兒的心底還是躍躍欲試。如果龜的另一個家也在城里的話那該有多好啊。麻哥兒從未進過城,他聽那些賣豬的人說,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離市里面還有一天路程。村里有兩個販豬的人,他們都說自己也沒進過城,因為花費太大了。
  
  龜爬到了外面,爬了一小圈又進洞了,像是出來散步。上岸的鴨子看見烏龜,紛紛發出驚叫。麻哥兒看不到烏龜了,鴨子們圍著那個洞,叫得他心里一陣陣發慌。這些鴨子發現了什么?麻哥兒站起身,看見爹爹背著鋤頭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門連家里的大門也沒關,就那么敞開著。也許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時他可是很謹慎的啊。
  不知怎么的,他聽到家里有些雜亂的響動。他連忙跑回去。到屋里那三間房巡視了一圈之后,發現并沒有人進來。他站在父親房里,看著那張老舊的雕花木床發起呆來。從前母親總是坐在床前納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線,在黑暗里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雙手靈活地摸索著干活。每次麻哥兒跑進來,她總說著一句奇怪的話:“去去去,你把隊伍都沖亂了,該死的!”于是麻哥兒嚇得往后一退,仿佛自己真的觸到了很多人的軀體一樣。現在,站在這空空的、陰暗的房間里,他伸出手臂往周圍掃了好幾下,卻并沒有觸到什么東西。剛才是什么東西發出響聲呢?
  麻哥兒跪下去,在五屜柜的最下面抽屜里找到了那只布袋。這是爹爹以前背著出門的袋子,灰色的粗布都已經發黃了,上面的銅環也生銹了。麻哥兒知道爹爹從前是手藝人,隔幾天就離家一趟,有時一去半個月。但是麻哥兒始終沒弄清爹爹到底做什么手藝,他也從來沒見過爹爹做手藝的工具。爹爹出門時僅僅帶著兩三個這種布袋,難道爹爹的手藝不需要工具?那時麻哥兒總留心聽,希望爹爹談論一下自己的手藝,可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后來呢,他就出去得少了。媽媽死后他就根本不出去了,只是將哥哥打發出去學了木工。麻哥兒覺得他已經安心于在家里務農了。他有時放下手中的煙桿,瞪著麻哥兒說:“二麻,你將來有什么打算?”麻哥兒答不出來,他就哈哈一笑,不再提這事了。到了下一次,他忘了以前的事,又向麻哥兒提同一個問題,麻哥兒又答不出。
  麻哥兒將布袋藏到自己的床墊下面,然后往廚房走去,他想自己來攤些煎餅。他剛剛舀了一碗白面,就看見住在井邊的婦人站在了門邊。
  “麻哥兒你要做賊啊,快放手。到我家去吧,我給你準備了。”
  婦人說著話就拖了他向外走。到了她家門口,她獨自進去拿了一個網袋出來,網袋里是草紙包著的一大堆煎餅呢。她將麻哥兒一推,說:
  “我知道你要走了,就趕緊準備了煎餅,你要走就走遠些。”
  麻哥兒被她推到了路上。他跑回家,將煎餅放進粗布袋,掛在門背后。他不能現在就走,因為爹爹就在后面坡上的菜地里呢。他必須等到夜里再走。麻哥兒拿了鐮刀和籃子出去割豬草。他走到小河邊,沿著河向前走,邊走邊割。這時他聽到那外鄉婦人在哭,哭聲不是從她家里,卻是從野地里傳來。而且那也不是一般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哀怨地訴說。麻哥兒聽得心煩,就另擇了一條小路走開去,離那哭聲遠點。那婦人有丈夫,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一家人過得很和睦,她會有什么樣的傷心事呢?還有,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想進城去的呢?她居然為他準備了煎餅!麻哥兒的腦子亂了,他忽然又記起自己先前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婦人。不是在村里,是在一個人來人往的熱鬧處所。那一次,她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了一大通話,當時母親也在場。麻哥兒努力想回憶出婦人說過些什么,但是想不出。
  “麻哥兒要遠走高飛了啊。”
  說話的是女孩飯來。飯來細細高高的,樣子很精明,她也在割豬草,而且還順帶著幫她患病的母親采集草藥。
  “我也想走。可是我一走的話媽媽就會死。她要是死了,我也會后悔得死去,一定會。我可不想死,可我又想去城里,想得夜里都睡不著覺。麻哥兒你可好,一抬腳就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城里的啊?”麻哥兒郁悶地問。
  “哈,你還想瞞我們?大家都看出來了!”
  飯來的表情一下子活潑起來,口里哼著小曲走開了。
  為什么自己昨天才生出這個念頭,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呢?難道是爹爹先有這個想法,然后告訴村里人的?一般來說,村里人不喜歡相互走動,也不喜歡聚在一塊聊天,每家人家各干各的,很少交流意見。麻哥兒覺得從昨天起,世道開始變樣了,似乎這些變化都是由于他自己產生了要進城的念頭。這到底是爹爹的念頭還是他的念頭?還有城里的舅舅永年,怎么會他一想進城他就出現了?他是在昨天上午觀察那只老龜時產生進城的念頭的。雖然住在潮濕的土洞里,洞里還有積水,烏龜的背殼卻老是很干燥,上面還有些裂口,都是舊傷。看著它,麻哥兒的腦海里一下就出現了城里那些塵土飛揚的街道。像他往日聽人說的那樣,街道都很寬,街道兩旁那些高聳的房屋很像山。像山的房屋里面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想不出來。他在心里叨念著:“烏龜啊烏龜,我們要進城。”
  
  爹爹睡下了好久之后他才敢動身。他按計劃溜到村后,準備從那里繞到進城的馬路上去。經過塘邊時,他在土洞前蹲下來,可是老烏龜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爬出來。他等了一會兒,很失望,只得離開。一眼望去,村子像一個墳墓,麻哥兒心里一陣莫名的難受。幸虧月光很好,道路看得很清楚。
  一上大馬路氛圍就完全改變了,他萬萬沒想到馬路上在夜間會這么熱鬧,滿眼都是人來車往的。獨輪車,三輪車,馬車,平板車……人們就走在馬路當中,也不怕被車撞著,還大聲說話,吆喝。似乎周圍的人都認得他,他聽見他們稱他為“駝子家的外甥”,那么,這些都是城里人。麻哥兒提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閃避那些車輛,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很不自在,還差點跌倒。后來他終于發現,那些路人全是昂首挺胸的,并且全是走直線,沒人給車輛讓路。只有他自己,給車子讓路反被那些車夫辱罵、呵斥。有一位行人在他背后怒吼道:“駝子家的,你滾到一邊去!”就這樣別別扭扭地走了好久,他感到自己幾乎要撐不下去了。這時周圍的惡罵聲也達到了高潮,還有人伸手來推他,要將他推到滿載貨物的三輪車車輪下面去。那人用力過猛,麻哥兒的身體眼看要往那邊倒下。突然,他一橫心,就勢往那邊倒過去。那一瞬間他在想:“死就死吧!”
  然而三輪車猛地一拐,避開了他,他坐到了地上。他坐在那里不動,車子都繞道而行。推他的那漢子在他上面冷冷地說:“算你走運,哼,這條路上昨天還壓死一個。”那人站在他身后,也不走了,好像在等他一樣。麻哥兒又心一橫,站起來愣頭愣腦地對著那些車輛沖過去。車輛紛紛讓路了。他一下子就洋洋得意起來。
  “駝子家的,你可要看好你的路啊。”漢子又說話了。
  麻哥兒抬眼一看,到處都是火把,馬路上被照得通明透亮。有人在他背后捅了一下,催他快走。他回頭一看,是住在井邊的那婦人。婦人手里舉著松明火把,眼里流露出渴望,她在觀察自己前面的一個什么東西。麻哥兒心里想,她的前面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啊!
  “梅姑,您也進城嗎?”麻哥兒問她。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小鬼……我啊,我……”
  她過于激動,說不下去了。她走了一會兒就退到路邊,高舉著火把,眼里還是那種渴望的表情。麻哥兒也想退到路邊同她再說說話,可是她使勁推開他,要他快趕路,還說不然就來不及了。的確,舉著火把的人們都在奔跑了,還有車輛,也在飛馳。麻哥兒感到眩暈,也許自己也該奔跑?他一跑起來,眩暈就消失了。“跑吧,跑吧!”麻哥兒對自己說。他將腳步抬得高高的,他有種飛翔的感覺,所有的人、車輛全給他讓路!他跑著跑著就剎不住腳步了,他看到前方有一只滾動的圓球,他感到自己的兩眼正在向外鼓出。他也有了那種渴望的表情。渴望什么呢?麻哥兒不知道。他只想用力跑,讓前額碰到空中的那只圓球。是的,有好幾次,他是碰到了,但那球“啵”地一下又彈開去了。他向兩旁看了看,看見那些舉火把的路人也在做同樣的運動,就連那些車夫也如此。有一名三輪車的車夫過于沉醉于這個游戲,他的車不小心壓著了一個小孩。那小孩在車輪下慢慢地倒下去。麻哥兒繼續往前,不知道那小孩后來怎樣了。
  
  婦人在麻哥兒耳邊說話:“你看這球,紅得……二麻二麻,你快要回家了啊。那城里什么沒有啊。你先前怎么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呢?”
  麻哥兒看不到婦人,但他聽了她這些話全身發熱,腳步抬得更高了。他一下一下地用額頭頂那暗紅色的球,他還用手去抓。他每次都抓了個空,真奇怪。在他的右邊,一位老頭捧著一只同樣的球,正貪婪地用嘴去啃。
  后來麻哥兒終于累了,就想退到馬路邊去休息一下。他發現人們手中的火把都快燒完了,四周漸漸地暗下來,而他眼前的那只球還在,黑幽幽地轉動著。他要不要停下來呢?他顧不了那么多了,就退到路邊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到布袋里拿水拿煎餅,他餓得有點發昏了。黑暗中伸過來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能停下來,你的駝子舅舅已經等不及了。一顆小核桃卡在他的嗓子眼里……誰料到他會去吞核桃?!”
  那人用力一把將他拉起,麻哥兒又回到了大隊人馬里頭。現在沒有火把了,只看見黑壓壓的跳動的人影。人群的速度慢了下來,麻哥兒拿出煎餅,狼吞虎咽地咬了幾口,有人用力將他的餅打在地上,仿佛是警告他現在不能吃東西。麻哥兒暗自思忖,難道要像這樣走一通夜?會不會要走三天三夜?天會亮嗎?他按捺住自己的心煩,調整了腳步。與此同時他聽到了整齊的腳步聲:“噠、噠、噠……”馬路上的人們的腳步忽然變得一致了。麻哥兒合上了這腳步聲,心里就沒那么煩了,他對自己說:“反正死不了。”這時他想到了永年舅舅。剛才那人說的是事實嗎?難道舅舅一下子又回到了家?他不是昨天還在他廚房里出現過嗎?他覺得那漢子的話不可信。麻哥兒又飛快地拿出水壺喝了幾口水,這回倒沒人打掉他的水壺。喝水之后舒服多了,眼力也好一些了,他又可以看見空中的那些球了。他面前那一只緩緩地向他接近,還發出微弱的熒光呢。麻哥兒用前額頂了一下那只球,奇怪,完全沒有一點感覺,難道是一個影子嗎?可旁邊那老漢還是抱著一只發光的球啃得起勁,發出“嘎嘎”的聲音呢。他邊走邊啃,樣子很滑稽。麻哥兒又用手去抓,又抓了個空。
  “你在嫉妒我啊?”那老漢說。
  “我沒有。”
  “呸?選你就是嫉妒我嘛!我偏要啃給你看,好吃極了!”
  老漢發狠地用兩只手掰那只球,“轟隆”一聲巨響,球炸了,老漢也不見了。這時先前推麻哥兒的那漢子又過來了,麻哥兒聽出了他的聲音。他彎著腰在地上找那些碎片,口里不住地說:“你看,這是頭蓋骨,這是……鼻子,這是右肺。你站住,不要走,看看我怎么收尸。”麻哥兒也彎下腰用手在地上摸,可什么也摸不到。漢子譏笑他說:“駝子家的侄兒,你想一步登天啊!”麻哥兒臉一熱,心里涌出一股自卑的情緒。他直起腰來,突然覺得去城里的路途還是那么遙遠,也許永遠都到不了城里了?
  人群的腳步聲還是很有節奏,大家都自覺地繞過他倆。“只有王老漢這種人才可以登天。”漢子又說,“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殺過自己的兒子呢。”
  麻哥兒駭然發現天上有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正朝他壓下來,他口中發出尖叫,叫了又叫。他想躲開,兩只腳卻像被釘在原地了一樣。他并沒有死,當他又一次抬眼時,又看見那龐然大物壓下來,他又尖叫。他明白了:不能抬眼看天上。漢子的聲音又聽得見了:“對了,使勁叫,將胸膛里的穢氣都吐出來就好了。”此刻,麻哥兒感到自己真的“好了”。他想幫漢子的忙,幫他提那個裝尸塊的麻袋。可是哪里提得起,那里頭像是裝滿了鐵一樣沉。漢子哈哈地笑起來說:“二麻,你還是趕路吧,你還是趕路。這種事不是你可以做的。我要讓他回老家。”他一把推開了麻哥兒。
  麻哥兒又被人群夾著往前走了,那只球還是在他的前上方浮著,那么圓,那么真實的一只球。一想到這球會將人炸成碎片,麻哥兒就不敢用頭去頂它了。他垂著頭趕路,他聽到有人在議論他,那人反復說到“駝子家的”這幾個字。“他竟敢去那種地方!”那人喊了起來。他喊了這句話之后麻哥兒的行動就不自由了。一輛載了石塊的平板車居然攔在他面前不動了,麻哥兒想繞過去,又有更多的人擋著他。麻哥兒再往旁邊繞,還是走不通,他發現他們已經組成了一道人墻。怎么回事呢?這些人不讓他進城了嗎?他等了好久,“人墻”沒有任何松動的跡象,他朝前看,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和車,原來大家都停下來了。麻哥兒問那位擋著他的路的老女人為什么停下了,老女人就反問他說:“你是要到哪里去啊?”麻哥兒說要進城。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由于老等下去也不是個事,麻哥兒決定另找一條路進城。他想找一條同這條馬路平行的小路,他離了馬路,在亂草叢中摸索著往前。到處黑咕隆咚的,他用腳探路,可是這地方似乎沒有路,只有荒草。他有點后悔了,又想回到馬路上去。可馬路在哪里呢?馬路消失了,只有這些亂草和灌木。麻哥兒放慢腳步,走幾步又停一停,他希望天快亮起來。
  就在他幾乎都要絕望了時,腳下忽然就出現了一條煤渣小路。這條路同大馬路的方向不完全平行,稍微偏了那么一點。麻哥兒上了路之后才發覺煤渣路越來越偏,似乎不是通向城里,而是通向自己鄉下的家。這時他想,也有可能他在這黑地里已經辨不清方向了,天亮再看吧。他靠著路邊的樟樹坐下,喝了水,吃了一個煎餅,立刻就感到眼皮沉重,一會兒就睡著了。
  
  太陽將麻哥兒曬醒了。鳥兒在草叢里跳躍著,樟樹葉子在風中發出熟悉的響聲。麻哥兒站起來,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馬路。馬路上靜悄悄的,既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麻哥兒感到振奮,感到神清氣爽,背起干糧袋就上馬路。到了馬路上他才發現問題:這條馬路不是原來的那一條。他記得進城的那條路是柏油路,而這條路卻是一條鋪得很粗糙的水泥路。他想根據頭上的太陽來辨別一下這條路是否通往城里。他看了老半天,覺得有點像,但又拿不準。也許這條路同柏油路是同一條路,修路修到后來就鋪水泥了?如果路上有一個人就好了。麻哥兒爬到路邊的樹上去觀察,他透過薄霧看見了遠方自己的村子,看來昨夜并沒有走多遠。根據他們村的方位,麻哥兒推測出這條水泥路是通往西邊的。從小他就聽說了城市是在南邊,那么這條路并不通到城里。他跳下樹,正打算離開馬路,突然看見一個人從亂草叢中出現,上了馬路。他快步朝麻哥兒走來,喊道:“二麻,二麻!你舅舅撐不了多久了,還不快走啊!”
  麻哥兒同這個人一道走著,心里不住地嘀咕:這是走到哪里去啊?他終于忍不住問他了。他回答說:“二麻,你看看這條路上有沒有別人?沒有吧。那么,是誰叫我來的?是你永年舅舅嘛。他讓我來接你,這還不明白嗎?”但麻哥兒還是不明白,因為這條路通往西邊啊。他說出自己的疑惑,這個人就笑了,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說:
  “你這個小鬼!你看有誰像你啊,上了路還去管什么東南西北!”
  麻哥兒突然對這個人感到很厭惡,覺得他太專橫,管得也太寬了。自己要是跟著他走,會不會淪為他的奴隸?在村里時他聽人說過拐賣小孩的事,這個人有點像人販子。他在前面走,麻哥兒跟在后面。麻哥兒緊張地打量周圍,想要逃跑。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有好幾種鳥兒在路邊的草叢和灌木叢中叫著,那些聲音在麻哥兒聽來有點悲凄。他放慢腳步,于是同前面那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后來他就離開水泥路,撒腿往村子的方向跑,可是沒跑多遠就被人揪住了。正是那人。
  “你這個傻——瓜!”他氣喘吁吁地說。
  麻哥兒憤怒地掙扎著,心里想,也許自己真的是傻瓜?那人的手像鐵鉗一樣,他根本就掙不脫。而且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氣味,麻哥兒聞了就變得軟綿綿了。奇怪的是他一旦放棄掙扎,心境就完全改變了。他對這個穿著皮夾克,領子豎起,面目模糊的人販子產生了好感。乖乖地跟著他走了。于是那人松開了他,嘆了口氣說:
  
  “人就是這樣,明明是對他有好處的事,他還要故意作對。”
  麻哥兒心里涌出羞愧的情緒,臉上發燒,這時他才看清,這個人是一個斷臂人,一邊衣袖里面是空的。可他那只獨臂是多么有力啊,他身上的氣味是什么氣味?想著這事,麻哥兒不知不覺地挨近了他。隨著一陣風將他的空袖子吹起來,麻哥兒被熏得打了個噴嚏。那氣味是從那袖管里鉆出來的,有點像柚子香,但濃郁得多,麻哥兒聞了之后骨頭發穌,并且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他一邊走一邊捉住那空袖管,拿在手里去嗅。那人也不阻止他,只是說:
  “二麻二麻,你可不要像你爹爹那樣,好了傷疤忘了痛啊。你們村里那口井是怎么枯掉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是有人往里頭扔魚的腸子,還有豬糞,后來就枯了。”
  麻哥兒說這話時,又記起了舅舅給他的玻璃珠。他腦子里冒出了一個念頭:那一袋玻璃珠會不會在枯井里頭?這念頭剛一出現,腦海里就升起一幅畫面,在畫面上,他和住在井邊的婦人都伸著頭往井底看,強烈的白光將井里頭照得亮堂堂的。他猛然記起,這不是什么畫面,是真的發生過的事。那天夜里,他不是同那婦人坐在她家的柚子樹底下談論過城里的事嗎?后來婦人說,舅舅的玻璃珠在井里頭,他們才一道去那枯井的井口探望的。唉唉,這事他怎么忘得干干凈凈了啊。那人說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他要麻哥兒稱他為“梓叔”。
  “梓叔,您的手臂是怎么斷的啊?痛不痛啊?”
  “不痛。是它先死了,然后我就自己將它砍掉了。它死之前,我很痛。二麻,你聞到城里的煙火味了嗎?可路還遠著呢,也不知我們走不走得到。”
  “梓叔,您會同我一塊去舅舅家吧?”
  “不會。你要自己去。你舅舅有東西要交給你,他不要別人看見。”
  “我怎么找得到舅舅家呢?”
  “你會找得到的。你這么靈活的小孩,什么地方找不到啊。”
  麻哥兒聞著那袖管,許許多多的往事在他心里擁擠著,這種感覺特別好。還有,他覺得梓叔是他的一位親人,比爹爹還要親。他睡一覺醒來,就遇見了梓叔,這事真有趣啊。有好些人,都是媽媽家里那邊的人,城里人。井邊的婦人從前大概也認得他媽媽吧。可是他記得的媽媽,一點都不像他在路上遇到的這幾個城里人,7KITx8/cHH9ehwtSTNgHcxCJtA25J15DYcCsbeErb1s=他媽媽的樣子同鄉下人一模一樣。城里會有些什么東西呢?一想到這里,麻哥兒心里就升起熱烈的渴望。可又一想,梓叔到了城里就會扔下他,讓他迷路啊,這太可怕了。這么親切的梓叔,為什么要扔下他呢?
  舅舅有東西要交給他!他希望是更大顆粒的、更好看的玻璃珠。舅舅要是不吞核桃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大概就會帶他在城里玩耍了。他真的快死了嗎?麻哥兒見過死人,那是他媽媽。雖然已經死了,爹爹還讓她靠著一堆被子坐在床上,然后叫大麻和他去同媽媽告別。麻哥兒一見媽媽那種樣子就暈過去了,所以他并沒有將媽媽看清楚。后來爹爹指責他“不孝”時,他感到很委屈,因為他又不是有意要暈過去的。看來他見不得死人。可他現在也許又是去見死人!想到這時,麻哥兒的情緒低落下來了。他在心里說:“舅舅,你可要挺住啊。”“當然,不會有問題的。”他聽到媽媽的聲音在他背后說。麻哥兒嚇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他沒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堆枯葉旋轉著沖他倆而來。麻哥兒抓住梓叔的衣服,全身發抖。
  “二麻,你現在不想進城了嗎?”梓叔和藹地問道。
  麻哥兒雞啄米一般點頭。
  “可是你應該去!”梓叔的聲音忽然威嚴地提高了,“你是你永年舅舅的最后希望,只有你可以將那顆核桃弄出來,這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告訴你吧,城里凡是知道這事的人都在盼著你去!你可要像個樣子才行!”
  梓叔說著話就一掌將麻哥兒抓住他的衣服的手打開了。麻哥兒羞愧地低著頭趕路,也不害怕了。梓叔說得對,他是他舅舅,還送過他那么好看的玻璃珠,他怎么能不去救他。話雖這么說,可是他還是怕死人啊。現在怕也得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陽快升到頭頂了,寬闊的水泥路上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梓叔,您身上有柚子的香味。”麻哥兒討好地說。
  “是這樣。所以大家都愿意聽我的話嘛。”梓叔自豪地說,“原來我也不是這樣,斷了這條臂之后就變成這樣了。這事有多么奇怪。”
  梓叔甩了幾下那只空袖,若隱若現地,一只小鳥從袖子里飛出,好像是橘紅色,又好像是藍色,麻哥兒看呆了。梓叔問他看見了什么,他說是鳥,梓叔就干笑了一聲說:“這里頭什么東西沒有啊。”麻哥兒暗想,他應該是說他身體里頭什么東西都變得出來吧。麻哥兒再抬頭時,赫然發現梓叔變成了一團耀眼的光擋在他前面,弄得他都沒法睜眼了。麻哥兒想避開,可是無論他怎么躲,那光總是在他前面。發光物是圓形的,就像一個太陽落到了地上一樣,麻哥兒只要看它一眼就變成了盲視,好久恢復不過來。麻哥兒轉過身,背對它向馬路旁邊跑去,他跑離了馬路一段路才敢回頭。那團光不見了,它究竟是不是梓叔呢?現在他還要不要上馬路呢?如果不上馬路,顯然是更加無法進城了。可是麻哥兒又怕那個發光物,他不知怎么相信,要是再多看那東西幾眼,自己就會變成盲人。那不是一般的光,那種光比太陽還要厲害得多!
  麻哥兒在亂草里坐下來,他打不SlF2WfoJVuvcvNF2l+wcZQDFyWd1DRjApkKgUMczSX4=定主意。梓叔顯然是認識他舅舅的,要不他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可進城的大馬路上怎么會一個人都沒有呢?這種怪事叫人怎么能相信?梓叔還說過,正因為這條路上沒人,才正好是通往城里舅舅家的路。但麻哥兒想不通他說的這種事。他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感到屁股下面的草地在動,于是跳了起來。啊,是那只龜!龜一動不動地抬著脖子。麻哥兒忍不住蹲下來撫摸它。龜給他帶來了希望,他感到自己的行動有了目標。麻哥兒將龜放進干糧袋里,背著它上了馬路。他想,這一定是龜的愿望,它不是乖乖地呆在干糧袋里頭了嗎?
  
  麻哥兒的第二夜是在亂草叢里度過的——他同龜在一起。他睡到半夜時分時,矇眬中聽到梓叔在對他說話,說些什么聽不清。后來梓叔又將永年舅舅拖來了。永年舅舅居然是一尊石像。麻哥兒站起來,梓叔讓他對著石像的耳朵說話。麻哥兒說了幾句,梓叔就批評他,說他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麻哥兒就用力喊,還拍打石像硬邦邦的肩頭,將手都打疼了。梓叔還是說他沒有盡心盡力。“你還不如那只龜。”他郁悶地說。
  麻哥兒彎下腰,將龜從干糧袋里放出來。不料梓叔一看見龜就慌了,他口里咕嚕著什么,拖著石像就到馬路上去了。麻哥兒這才注意到,石像腳下有輪子,可以拖著到處走。他為什么要說它是永年舅舅呢?麻哥兒看著遠方的那兩個背影,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這是兩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啊,可他就是叫不出他們的真實名字。低頭一看,龜自己又爬進干糧袋里去了。這只龜真乖啊。
  梓叔已經走了好久,石像腳下的輪子還在麻哥兒的耳邊響,轟隆隆、轟隆隆的,好像他們總也走不遠。麻哥兒想,看來自己并沒有走錯路啊,到底為什么一個人也沒有呢?麻哥兒躺在草叢里繼續睡,剛要睡著,又聽到永年舅舅在他的上方對他說話。
  “我將那些珠子埋在山里了。我本來要給你,可你媽不讓,她還說,埋在那里也等于是給了你。她是這樣說的:‘你還怕他找不到啊!二麻這小子最鬼了!’二麻,你可要快點來啊,你哥哥已經來過了,他幫不了我。我就等著你來。”
  麻哥兒朝上看,看見那人影像一座通天塔,很可怕,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他舅舅分明是一個矮小的駝背男子,這個其高無比的人怎么會發出舅舅的聲音的呢?麻哥兒將臉貼著草地,不去看那人。那人居然蹲下來,湊到他耳邊又說話了。他的話麻哥兒已經聽不清了,啊,他還用手去掏干糧袋里的烏龜呢。烏龜一伸脖子,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他發出一聲呻吟,將烏龜摔在地上。麻哥兒在心里對自己說:“快睡著吧,睡著了就沒事了。”他閉著眼不敢動,擔心著這個人會不會像摔烏龜一樣摔他。這是一個巨人啊。
  
  后來那人就上了馬路,麻哥兒看見他像一座塔一樣向前移動。舅舅的聲音順風傳來:“二麻,你要守信用啊。”
  天亮之前他睡得很好,因為老烏龜爬到了他懷里。他摟著它,回想起他和它一塊兒度過的那些沉默的時光。在夢里,麻哥兒成了一個老頭兒,他守著一水塘的野魚,他坐的土墩邊長著很多魚腥草,陽光照在水浮蓮上,給他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在最后一個怪夢里,一條滿嘴胡須的魚用兩只腳爬上岸,對他說:“你可不要醒不來了啊。”魚的聲音也是和永年舅舅一模一樣。
  他再次上路時,就有了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反正就是這條路,他不走到底,走到城里去,還有什么其他辦法?他現在也不愿回家了,誰知道往回走是不是回家?早上他爬到一棵樹上觀察過了,周圍全是陌生的景色,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個方向。再說要是現在回到家里,爹爹會如何看待他的行為?想到爹爹的那種目光,麻哥兒覺得還不如死了的好。麻哥兒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
  
  當第一輛獨輪車出現的時候,麻哥兒腳上已經打起了血泡。他蓬頭垢面,身上很臭,他的干糧已經吃完了。最近這兩天,其中一天在草叢里撿到一窩鳥蛋,狼吞虎咽生吃了,昨天則僅僅吃了一些植物塊根。推獨輪車的婦女細眉細眼,面色很白,手和腳卻很粗大,麻哥兒覺得她有點像自己的母親。她車上筐里的東西用布罩著,也許里頭是些小動物。麻哥兒看到那塊粗布不斷地被拱起來。車子擦著麻哥兒的身體過去了,那女人是故意擦著他的,可是她既不抬眼看他,也不減慢速度。麻哥兒待她過去之后,猛地一轉身,他看到了筐子里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嬰兒被繩子松松地縛著,在筐子里一跳一跳的,臉上和脖子上還有血跡。女人有所覺察,也轉過身來面對麻哥兒,說:
  “你不要盯著我瞧,那前面還有很多呢。”她努了努嘴。
  麻哥兒又一轉身,果然看到又有好幾輛獨輪車過來了,都是馱著嬰兒,連布都沒蓋呢。推車的女人們都有點面熟,像母親這邊的親戚。其中一名婦女笑嘻嘻地對他說:“你長這么大了啊,當年還是我將你馱到村里去的呢。”她缺了一顆門牙,她筐里頭的嬰兒一動也不動,也許已經死了。“你要是不靠近我,我還真認不出你了。你怎么成了獨眼了啊。”她又說。麻哥兒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左眼已經沒有了,是什么時候沒有的呢?麻哥兒心里有點亂,因為稀里糊涂地就沒了一只眼,自己竟沒有覺察,怎么會這樣?
  他站著沒動的這會兒,好幾個人走過去了。卻原來她們是很長的隊伍,車輪仿佛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聽到,都會禁不住傷心。麻哥兒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開始傷心。他一邊走,那只獨眼一邊不住地淌出眼淚來。當他想起母親時,心里就升起了怨恨。他覺得母親這邊親戚太多了,也太強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親的親戚嗎?剛才那女人說他已經變得認不出了,莫非他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朝她們喊:
  “我是二麻!!”
  推車的女人吃驚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來了。他聽見她們好像在說他真調皮,真不聽大人的話。麻哥兒這樣喊了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他聞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兒,這味兒讓他有幾分安心。他用袖子擦干眼淚,心里平靜下來了。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兩句。
  女人們都朝他贊許地點頭,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還有一個人經過他身邊時對他說:“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這個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月光下,那兩歲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兒彎下腰去看他時,他就鬧騰起來,將竹編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從那里頭被倒了出來。女人一邊將赤條條的小孩撿進筐里,一邊埋怨麻哥兒:“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兒就說:“他不是我弟弟啊。”由于他們擋了路,后面的獨輪車也不繞過去,就那么停下來了。有幾個女人還放下車子圍攏來看。
  “真是永年家的啊,長得一模一樣嘛。”
  “他走散了這么些年,總算回來了。”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這么年輕,我們應該讓他犯錯誤。”
  麻哥兒感到她們都在撫摸他的頭,這些女人像村里人一樣,手上都戴著銅戒指,那些戒指夾著了他的亂發,他疼得叫了起來。可是她們還在重重地抹過來抹過去的,口里一邊議論說他“很可憐”。麻哥兒忍無可忍,跳了起來,沖出包圍圈,往前跑了好遠才停下來。他躲到路邊的大樟樹后面,他希望車隊快快過去,他可以遠遠地跟在他們的后面走。直到這時,他才記起烏龜被他弄丟了。他本是將空干糧袋背在背上的,烏龜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剛才那些人將背袋的帶子剪斷,拿走了烏龜。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車隊終于過去了,是很長的車隊。麻哥兒從樹干后面出來,盯住最后一輛車往前走。可是走了沒多遠,最后一輛車就不見了,他加快腳步追趕,后來又飛跑起來。可還是沒用,車隊仿佛從這地面上消失了一樣。然而隱隱約約地,還聽到輪子的哭聲。麻哥兒又聞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發出來的酸臭味,這臭味再次讓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邊走一邊傾聽,竟然有種陶醉的感覺了。在他心底沉默著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來了,都是些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事——比如他和駝背舅舅帶著老龜在山里游蕩這樣的畫面;還有,他在舅舅家門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終日吃路上的灰塵;還有,舅舅和媽媽在商量要將他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做學徒,他則躲在門后策劃著逃跑的事;還有,在黑夜里,爹爹帶著他繞著一口深塘轉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問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還有……
  他孤零零地走著,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紅,仿佛在召喚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媽媽的那個家。或許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條他從未去過的街上。他饑腸轆轆,卻很興奮,企盼著某種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現。獨輪車咿咿呀呀的哭聲又近了,這一次是從他身后來的。他回身一看,嚇壞了,大隊人馬黑壓壓地過來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著嬰兒。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來了,他想跑到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頭一望,她們還是緊緊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壯著膽問那前面的老太婆:
  “阿婆,天快亮了嗎?”
  “是啊,二麻,你瞧你弟弟有多乖。”
  那嬰兒端坐在筐里頭,有點像小老頭。
  “你干嗎跑啊,二麻?你要向你這個弟弟學習。”
  “我真蠢。”麻哥兒羞愧地說,“我們已經到了城郊了,對嗎?”
  “是啊。”四五個女人一齊回答他,像唱歌一樣。
  他們一塊走了好久好久天才亮。天一亮,路邊的房屋全顯出來了,是一些質量不太好的磚瓦平房,間或也有兩層樓的房子。那些院子都很亂,很臟。推車的女人們開始陸續從大路上消失,大概是回她們各自的家去了。麻哥兒感到恐慌:他要不要同她們一起回家?可是沒有人來邀他啊。看來他得獨自一人進城。那么,城在哪里呢?從前人們告訴他,城里有四五層樓的房子,有一座白玉高塔,兩個煙囪。麻哥兒到路邊爬上樹瞭望,只看見霧蒙蒙的一片灰色。他失望地下了樹,站在空空的馬路上。他在極度的饑餓中又聞到一股更強烈的臭味從身上散發出來,他想:“我該不會餓死吧?”
  他離開馬路,進了一家院子。院子里有一群雞在啄食一碗剩飯。麻哥兒沖上去,抓起那只破碗,將里頭的剩飯一口氣吃光了。他坐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上休息時,頭上包著黑頭巾的老太婆出來了。她向他招手。
  “二麻,我炸了油馃子,你快來吃啊。”
  麻哥兒隨她進了屋,拐進廚房,在灶臺邊坐了下來,老太婆將油馃子放在很小的方桌上。麻哥兒大嚼起來,老太婆在一旁喋喋不休,麻哥兒一句都沒聽清。直到將那盤油馃子全吃完了,他才聽到她在說:
  “你永年舅舅不肯死,你看怎么辦啊?”
  
  “永年舅舅?我舅舅在您這里嗎?”麻哥兒吃了一驚。
  老太婆點了點頭。麻哥兒感到一陣睡意涌上來,目光變得模糊了。老太婆抓住他的后領使他站起來,但是他的腳步不穩,一下撞到墻上,一下撞到門上。在里屋的小黑房間里,麻哥兒于朦朧中看見了舅舅。舅舅側臥著,蒼白的駝背居然裸露在外,床頭點著一盞油燈。麻哥兒掐了一下自己的臉蛋,確定自己是清醒的。舅舅的手在被子里弄響著什么東西,像是玻璃。
  “二麻,你吃了油馃子?”舅舅說話時并沒有看他,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嗯。”
  “油馃子的味道怎么樣?”舅舅忽然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嚴厲了。
  “油馃子……味道好……啊!”
  麻哥兒掙扎著說出了這幾個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睡著了,他用力打了自己的腦袋一掌。與此同時,房子旋轉起來了。
  “油馃子……玻璃球……城里什么都有。”
  舅舅的聲音時斷時續的,似乎還在列舉城里的種種好處。麻哥兒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顧地伏在舅舅的床邊打起了瞌睡。他睡得多么深啊,他什么都聽不到了,連夢都沒做。
  
  他醒來時,看見屋外艷陽高照。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記得自己出來多少天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去城里的路上。他面前有一張空床,床上鋪的藍印花布被子卷起來了。剛才他就是伏在床邊打瞌睡。啊,他記起來了,是舅舅,舅舅剛才睡在這里。還有老太婆,就站在墻邊。墻上有一幅年畫,畫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坐在一只無頭巨龜的背上,巨龜浮在海面上。
  麻哥兒走到院子里,看見老太婆蹲在地上拌雞食。這時房里發出轟隆隆大響,好像大柜子倒下來了一樣。她側著頭聽了一聽,說:
  “這是那只烏龜。它的頭被砍掉了,所以總是撞翻東西。”
  麻哥兒想起同自己出來的老龜,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你哭什么呢?龜是長命的動物。沒有龜去不了的地方,它們到處活動。”
  老太婆站起來,拍著麻哥兒的肩頭安慰他,要他進屋。麻哥兒問她舅舅在哪里,她說不知道,因為舅舅神出鬼沒,說不定已經到了市中心了。
  “那么,這里離城里還有多遠?”
  “這里已經是城里了,你還不知道啊。你看看這些高樓……”
  麻哥兒只看到零零落落的幾個農家小院。他又問她:
  “有人說舅舅吞了核桃,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想吞就吞,那種實驗他經常做的。有人和你說過他的事了?好啊,你來投奔他,就要把他的愛好弄清。”
  進到屋里頭,麻哥兒看見那幾個柜子好好的,根本沒有倒翻。老太婆說,龜就是這樣的,動不動弄出嚇人的聲音來,其實并不和人搗亂。老太婆還讓麻哥兒稱呼她為“桃姐姐”,這令麻哥兒非常詫異。她還說:“我其實比你大不了多少。”后來她就到灶屋燒火煮飯去了。
  麻哥兒再看墻上那張烏龜和小娃娃的年畫時,發現無頭烏龜已經沉到水里看不見了,兩個小娃娃高舉雙臂,似乎在求救。這張年畫令他的情緒很煩躁,他轉移開目光,去打量屋頂上的那根橫梁。啊,那是什么?那不是他的那只老龜嗎?同樣的身體,同樣的姿勢,伸著頭,像化石一樣。它一定是同往常一樣,用這種姿勢同麻哥兒打招呼呢!他的心情馬上變得歡快了。
  吃飯的時候,老太婆不斷地將一種小干魚夾到麻哥兒的碗里。她囑咐他說,既然進了城,今后就要學城里人的作派了,不要動不動就哭鼻子,也不要想念鄉下的那個家了,因為城里比鄉下不知好多少倍,要什么有什么。忽然,麻哥兒感到小干魚硬硬的魚尾卡在自己的喉嚨里頭了,他吐出一口血,恐慌得要暈過去了。他出著汗,翻著白眼,然而還聽到老太婆在說話:
  “二麻,二麻,我是桃姐姐啊,你認出這間房子了嗎?”
  麻哥兒搖搖頭。他想說:“我可不想死。”可是他說不出來,喉嚨太疼了。起先他伏在桌子上,后來他又摸索到里屋,躺到舅舅睡過的床上了。老太婆也跟過來了,她又湊近他問道:
  “你現在認出來了嗎?”
  麻哥兒在疼痛的間歇中想道:“她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揮手趕開她。
  “認不出你就去死!!”
  老太婆尖銳的聲音響徹房間。麻哥兒感到他就要大禍臨頭了,他欠身又往床下吐了一口血。有一團冰冷的東西在他胸膛里溶化,他的牙齒磕出響聲。這時他又聞到了熟悉的臭味,這臭味使他獲得了暫時的鎮定。啊,有個什么東西在墊被下面拱呢。難道是老鼠?
  麻哥兒用垂死人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墻壁,他的目光掃過之處,墻上的那些裂縫都變成了物體:鐮刀啦,鹽罐啦,鍋鏟啦,油燈啦,吹火筒啦,鞋鉆啦等等,就那么懸在墻上。這些東西全是他鄉下的家中常用的物品。他很想告訴老太婆他“認出來了”,可他開不了口。他覺得自己要是開口的話口里就會噴出鮮血,他就必死無疑了。
  墊被底下的小動物終于拱出來了,原來是老龜。老龜變得多么年輕了啊,背上的裂縫全消失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他。麻哥兒覺得它好像要說人話了一樣,它的頭伸向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抵著他的手心。它為什么事著急?
  他真的認出來了,這屋子就是他的家,比鄉下的家還要熟悉的一個家。至于他什么時候住在這里的,他實在是記不起來了。他現在記得很清楚的是,從后門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寬闊的大街,街邊放著一張一張的桌子,人們圍著桌子玩紙牌。那些苦楝樹上不是停著鳥兒,卻是停著一些烏龜。也許此刻手中的老龜就是想向他講這件事?
  麻哥兒張開口,嘗試著“啊”了一聲。與此同時,他感到烏龜在他手中用力抖了幾下。痛苦減輕了。
  “二麻,你舅舅從煙囪頂上下來了。這個駝子啊,天一刮風他就到那上面去觀察我們城市。”老太婆走進來說,“我們這里,沒有他看不到的變化。”
  老太婆說著話就開始在屋當中跳一種舞。麻哥兒村里的人也跳集體舞,多半在打谷場上對著月亮跳,可他從未見過老太婆跳的這種剛勁有力的舞。從背影看,她似乎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這么窄的地方,她也可以騰飛到離地一米高。烏龜也在觀看,烏龜似乎又恢復了化石的姿態,它到底是不是在觀看呢?麻哥兒開口說話時,喉嚨里卡的魚骨消失了,就如同從未有過被魚骨刺傷的事一樣。
  “我見過您。您是誰?”
  “我是你桃姐姐啊。你想不起來了?”
  “我、我現在有點想起來了,您是住在街對面平房里頭的姑娘……您的舞跳得多么好啊!我們一塊去郊區的湖里采過蓮蓬。”
  “二麻二麻,你的記憶力多么了不起!你還會記起更多的事。”
  麻哥兒盯著烏龜的背殼看,他看到原來裂開的地方變成了隱隱約約閃光的細線。再看下去,那幾根銀線又構成了一只水蜜桃的圖案。這時老太婆伸出手來將烏龜拿起,放在自己的肩頭。“它也是我的弟弟,我是你們大家的桃姐姐。”
  麻哥兒用力想,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街對面的姑娘將他推到湖里去的事。那一次在湖底,他并沒有掙扎,他睡著了。后來他灌了一肚子水,浮上水面,就得救了。這時老太婆跳完了,她目光清徹,臉不紅,心不跳。
  “我也想學這種舞。”麻哥兒不好意思地說。
  “不用學,你在這里住久了,自然就會跳了。你駝子舅舅比我跳得好。他呀,他正從郊區往回趕。我們這里是市中心,你聽,汽車過去了。你還沒見過汽車吧,你現在站到后門那里去,就可以看見。”
  他,老太婆還有烏龜一齊來到后門。門一開,麻哥兒就看見那些龐然大物駛過來了,速度那么快,麻哥兒害怕地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勇氣從眼縫里朝外看,他分明看到一個發出巨響的大東西從他頭頂壓下來,于是趕緊又閉眼,并且還摸索著退到了屋里。
  “你要學著適應城里的生活。你看烏龜,它有多么鎮定。”
  “這些大汽車是怎么回事呢?”麻哥兒問。
  “那都是些過去的影子。”
  麻哥兒縮回里屋,老太婆也跟了過來。他們關上了兩道門,還可以聽到外面車輛發出的轟隆隆響聲。麻哥兒想:“我先前怎么沒聽到汽車的聲音呢?”那聲音越來越緊逼,好像一座山在他頭上崩潰了一樣。他看見老太婆在張口說話,可是他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完全被淹沒了。老太婆一邊說一邊比劃,眼珠都暴出來了,麻哥兒終于聽清了一句。
  
  “家的里面總是這樣鬧哄哄的。”
  那么原先,他一直在家的外面?麻哥兒想不通。他想告訴老太婆他身上很臭,需要洗個澡,可是她似乎一點都不嫌棄,還湊到他身上來聞,臉上現出愉悅的表情。這時上方一聲巨響,如一個炸雷,炸得小屋搖搖晃晃。然后就一切都靜下來了。老太婆對麻哥兒說剛才是駝背舅舅回來了。
  “他每次到家時,就點燃一枚爆竹,甩到屋頂上試探一下。他說回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呢。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每次回家也試探,不過不是放鞭炮,而是讓龜出來給我報信……龜啊龜!”
  她輕輕撫摸著肩上的龜,很陶醉的樣子。麻哥兒迷惑不解:老龜大部分時間呆在村里的水塘邊,怎么會又在這里給她報信呢?難道有兩只一模一樣的龜?他的目光投向龜時,就看見老龜在老太婆的撫摸之下通身都開始發亮了。一小會兒工夫,它就變成了一只發光的銀龜,連伸出來的脖子都是銀色的,麻哥兒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龜!
  “你舅舅進屋了。”老太婆說。
  
  麻哥兒就在農家小院住下來了。好幾天過去了,他仍然沒有看到城里的高樓和煙囪。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平坦的荒地伸向遠方。可是如果打開家里的后門,他就會產生無法控制的眩暈,因為有那么多的龐然大物朝他壓過來,想躲都來不及,只能馬上閉眼,閉得死死的,然后退回屋里,關上門。試了兩次之后,他就知道了:后門是不能開的。
  老太婆每天給麻哥兒炸油馃子吃,可就是不安排他洗澡。麻哥兒偷偷鉆進廚房舀了幾瓢冷水將身上沖了一遍,可是因為還得穿臟衣服,就還是很臭。他只好聞著身上的臭味度日。
  舅舅回來過,是在半夜,那時麻哥兒睡得正香呢。他一早又走了,老太婆說他是到市中心去了。“今天他要在那個貿易中心同你爹爹見面。”老太婆交給他一布袋東西,說是舅舅給他的。布袋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麻哥兒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將里面的東西倒出來。那只不過是一些普通的油石,到處都有的,油石有大有小,實在沒什么特殊之處。可是老太婆顯得很激動,她說:
  “二麻,你要用它們玩‘山和海’的游戲啊!這下好了!”
  后來麻哥兒就坐下來同她玩“山和海”的游戲。一塊大油石代表山,十粒細小的油石代表海。老太婆一邊往地下擺那些石頭,一邊講述游戲規則。規則似乎很復雜,麻哥兒一邊記憶一邊忘卻。后來房里的地下全擺滿了,麻哥兒還在山啊海啊地強記。他和老太婆一塊兒站起來時,他感到自己腦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沒記住。老太婆也說這種游戲很少有人能學會。麻哥兒很沮喪,他想,舅舅當年送給他的玻璃珠應該也是用來做游戲的吧?那是什么樣的游戲規則呢?
  老太婆出去之后,麻哥兒就一個人蹲在地上擺弄那些油石,一邊擺弄一邊用力回憶。他零零碎碎地記起了老太婆的一些話,然后他自作聰明地將那些規則連綴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中途他也曾停下來吃過飯,做過些其他事,可是他的心思,現在是全部系在這個游戲上頭了。
  “二麻,你在家時每餐吃些什么菜?”老太婆問他時臉上顯出企盼的表情。
  “山和海。”
  “你到這里來,一路上經過了些什么地方?”
  “山和海。”
  老太婆笑起來,露出一口年輕結實的白牙。麻哥兒抬起頭來,看見通體銀光的老烏龜在屋梁上一動不動。
  
  插圖/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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