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有力的心跳

　　當今中國政治經濟軍事力量飛速膨脹，連帶大學教授博士碩士學士數量以超幾何級數增長，但錢和學銜的繁榮并不意味著文化昌盛。單說當下散文，出產之盛、成名成“財”之多，大概史無前例。但若究其質量，恐怕是中國文化史自孔子以來的最低點——１９４９～１９７６年文化假死期不算。無它，極“左”派做文宗時代的政策可謂“文化自宮”，迫使國人跳下中西文明兩大巨人的肩膀，產生了“文化侏儒化”長期效應，而這個效應的惡果今天才漸漸露出眉眼。綜合征：才華橫溢的很多，卻未入魯迅者流——魯迅曾嘲施蟄存讀不通《文選》，但當今文壇誰與施師比肩？——空有思想銳利之欲望卻無力打造自己的干將莫邪；病因：中學西學廣泛涉獵然而都談不上“通”，智性（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ｌ）邏輯能力缺乏訓練，因為不讀或讀不通或無良師導讀中西經典，當然練不出具穿透力的眼光——讀《論語》、《莊子》、《五燈會元》固然比８０年代“不曾讀”而大肆褒貶儒釋道好，但自己讀與跟錢鐘書先生讀大不一樣：道統在人，錢鐘書會把你放在巨人的肩膀上高屋建瓴地讀；可惜本來可能有一大批錢鐘書或水準相仿佛的學者，到上世紀末只剩下一個，逝世時只要楊絳一人送別。文化的孤獨啊——或作此解。號稱中國最高學府的北大，如果當年陳獨秀周氏兄弟算一流教授，胡適黃侃馮友蘭權作二流，作《世說新語箋疏》的余嘉錫至少可算三流，但今天北大找得出幾個余嘉錫者流？
　　筆者并不悲觀，因文化“斷統”而假死的中華文化，大概正處于復蘇階段，是否能脫離植物人狀態還在未定之天。謂予不信，請想想前幾年文壇常見的類似“致仕”二字究竟何義的爭論，這本是高中語文課上的事，竟成為媒體熱點，恁多大學教授橫插一腳，倘若魯迅還活著，恐怕不會鬧這種笑話。“美女教授”于丹現象至少說明中國人的文化渴望。但于丹讀孔低級錯誤過多，詮釋顯出既無知于經學傳統，更缺乏現代學術訓練，竟能夠在民族文化復興大潮中扮演一個明星角色，這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高中畢業生中決無可能，而在全民族“就學”水平空前高的今天卻“熱”遍全國，全民族文化水準之低令人扼腕。但有于丹比沒有于丹好！當然，于丹如果請——比方說——北大教授陳來先念一遍講稿，不僅自己少做笑柄，對文化（不僅僅是孔學）復蘇，善莫大焉。
　　更令人汗顏的是，今年已經離“文革”結束三十一年了，文化復蘇期也太長了一點吧？倘若再比較一下１９世紀初重建的巴黎所體現的歷史底蘊文化自信，和近日北京在皇城頭上造了一個紐約以圖重塑城市自我，且不說文化自信缺缺，而是根本沒有文化，是２０世紀５０年代毀掉北京城墻的繼續。中國人什么時候那么有錢卻又那么沒有文化過？孔老莊韓播下的是龍種，而今日收獲的是我們一大群自命不凡的跳蚤。真用得上王朔名言：無知者無畏。中國人，你想要大國崛起，除了你數千年文化道統，你別無根基。
　　說這么一大通，無非是建立一個語境，好引出散文家張宗子先生來，當作中國文化脫離假死過程中一記有力的心跳——也許只是筆者自己的心跳，給復蘇添一點亮色。高忠先生是紐約漢語文化界頗知名且能干有眼光的活動家，早有愿望借揄揚張宗子先生的文章而為推動文化復蘇略盡綿薄。正好國內三個出版社同時出版張宗子先生的三本書《書時光》、《空杯》和《開花般的瞻望》，于是有了這篇褒貶文字，由宗子兄而論及文化命脈。
　　
　　一
　　
　　最新的古文化人類學、社會生物科學和神經科學都證明，自從人類開始舞文弄墨，人類進化速度突飛猛進，過去的七八千年遠遠超過之前的幾百萬年，文化史幾乎就是語言文字史。據說文化發展，法則（ｌａｗ）難征，常規（ｐａｔｔｅｒｎ）可求，皆因文化在人，而人有自我意識和自身存在意義訴求，是唯一有意志力能違反常規行事的大變數。英諺有所謂“異數證常規”Ｅｘｃｅｐｔｉｏｎｓ ａｌｗａｙｓ ｐｒｏｖｅ ｔｈｅ ｒｕｌｅ，即例外的存在恰恰證明常規的有效。在我看來，宗子之文，在文化史這一階段上，可謂異數。
　　太史公讀孔子之文，“想見其為人”，聞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想像其“魁梧奇偉”，及見留侯畫像，竟如“婦人好女”，未免大發感慨。這里由“文”而想像出來的“為人”，西方文論稱之為“ｐｅｒｓｏｎａ”或面具，源于古希臘悲劇，代表一種文化人格，跟真人一而二，二而一，同異之處，張力存焉。我跟宗子兄，卻是“見其人，想讀其為文”。
　　十來年前紐約，夜，二三子小酌。食肆燈影略暗，一個清瘦男子走進，恰與我斜斜對坐，便是數聞人語的張宗子了。微須，膚色干凈，仍帶點夏日余威，入座后左臂隨意往桌上一擱，神情蕭散。早聽說宗子兄熟讀莊子，地望更遠希嵇阮，這時看來，舉止恬淡，頗帶晉人之風。唯有一對眸子，閃閃黑亮，似乎沾點笑意，細看又沒了，只剩一汪無底的黑暗。這么個人物，為文如何？
　　生活中的張宗子先生相當接近那天夜晚我所看到的竹林達人，但這形象我至今還未在宗子兄的文中找到多少——恐怕尚需假數年之力才能“人、文”合一，算是天人合一的一個變奏吧。宗子兄為文的ｐｅｒｓｏｎａ，是一個士大夫，重重現代衣飾后更多的是傳統的“士”對人生的熱情、對“立言”的渴望，還有跟人類生存困境所產生的“苦海”隱約的切合（ｅｎｇａｇｅ）。
　　宗子兄文章給人第一印象是其深厚的國學修養。這一士大夫的看家本領，讀書筆記《書時光》——筆者的偏愛——表現得最玲瓏剔透。三序之一題為“傳統是無限的自由”，恐怕理論上頗可挑剔，因為傳統也可以限制自由，是無限的“拘束”。但宗子兄用的是歌德“戴著鐐銬跳舞”之意：對庸才，傳統是打不破的鐐銬；對宗子，傳統是海洋和天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自由“躍”、“飛”的前提是對海洋和天空的征服策控，也是《書時光》尤其搶眼之處。
　　“安老爺的學問及其他”讀的是燕北閑人文康的《兒女英雄傳》。“五四”先賢譏諷安康食“綱常名教”而不化，于是在“后五四”時期（１９４９－１９７８?眼？?演）被一棍子打死，淪為“封建糟粕”，但民間喜愛不衰。宗子兄通篇以“后／五四”所奉經典《紅樓夢》為參照系。第一節“腐爛噴飯何如香艷談情”，指出文康之作，雖然模仿紅樓夢的“金玉良緣木石前盟”，用意卻在貶曹雪芹，但結果遠遠遜色。文章先引《越縵堂讀書記》給出紅樓出世后士大夫主流文化的反應：表面不屑，內里則艷羨妒忌自危他怨不一而足，繼而各各假名，續、改、批、抄紅樓者無數。文康小說初名之一《金玉緣》，是“反”書：釵黛悲劇，皆因曹雪芹“政治不正確”，所以文康的賈寶玉、“兒女英雄”安驥走仕進正道，不但秋闈得意，而且“獨占雙美”（釵黛），更在升官之后“喜抱小星”（襲人），食、色二欲都因為“順天理”而得到最大滿足。但作為文學人物，為什么成功人士安驥反而不如失敗者賈寶玉呢？宗子兄給出了兩個解釋，一個古人的，從讀者的“快樂原則”出發，一個自己的，取人生哲理角度，以“過去的夢”（曹雪芹）比“將來的夢”（安康），發前賢之所未及，此不贅。?眼旁白：宗子兄喜讀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這一“夢”釋，也許能驗證西人所謂“不意之果律”Ｔｈｅ ｌａｗ ｏｆ ｕｎｉｎｔｅｎｄｅｄ ｃｏｎｓｅｑｕｅｎｃｅｓ，亦未可知。（這個“律”，小說家最須參透！）?演
　　宗子兄這里還無意（？）給讀者下了一個“絆子”，一個美學暗諷。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以為文學功用之一是“凈化”，英文ｃａｔｈａｒｓｉｓ， 希臘詞根有“瀉藥”之義，謂內心瘀結如便秘，須猛藥以“發瀉”。曹雪芹深諳希望愛情美滿乃人心之常，所以大家都希望賈寶玉美人在抱；因常人愛欲難得滿足，此一瘀結，由賈寶玉愛情悲劇而得以發瀉。相比，文康愛欲也不可滿足，小說里安驥的成功，好比夢遺自慰，給自己開一大劑瀉藥，在想像中一瀉如注，剩給讀者的，空空如也，當然也沒有凈化可言了。順便說一下，凈化一詞，好譯名，但白璧微瑕也最好知道：其字面義，可謂信雅達，但維特根斯坦所認為的更重要的語境義（ｃｏｎｔｅｘｔｕａｌ ｍｅａｎｉｎｇ），只翻了四分之三；共時義（ｓｙｎｃｈｒｏｎｉｃ ｍｅａｎｉｎｇ）翻了一半；中文凈化，可指腸胃或心靈，但希臘詞根單指腸胃，借而指“澆胸中塊壘”；中西符號學中，腸胃功用皆比心腦低幾等，所以“美”人發愁，只能跟心靈有關：西施皺眉，不因積食，黛玉葬花，與便秘無涉；另一半順時義（ｄｉａｃｈｒｏｎｉｃ ｍｅａｎｉｎｇ）全在，因為兩千年下來，西人用凈化一詞時，“瀉藥”義也幾乎忘卻。
　　
　　文康之文才非曹雪芹之匹，指出這一點當然并非宗子兄文章主旨。二者皆以士大夫之身而涉足俗文學，文曹之比在揭示文化史上一大律動。文化史通例，隨著教育逐漸由士大夫（或薩滿、貴族、僧侶）向平民伸展，平民文化突破瓶頸而進入口頭與文字并行階段，于是士大夫文化與俗文化互動，前者藉其主流地位排斥利用俗文化，俗文化因其生命力原創性不斷入侵沖撞士大夫文化，結果是俗文化中優秀部分不斷擠進并充實士大夫文化，例如水滸紅樓出身俗文學，今日卻雄踞國粹經典之首。文學史慣常將這一變化歸于胡適等五四先賢。深究一下，這個過程有近千年之久，概濫觴于宋元話本雜劇，經明清傳奇小說而臻完美，于清末民初蔚為大觀，借五四先賢之手而終于躋身文學大雅之堂。曹雪芹文康時代，正是這一“羽化登仙”的關鍵，而文康對俗文化的矛盾態度——斥其離經叛道，而又賞其文字功用——正說明這一變化的復雜、所產生的巨大文化張力、以及所需要的“祭品”（文康算半個吧？）之多，反襯其終極成品之偉大。不過宗子兄并未將《兒女英雄傳》持久不衰的魅力全歸之于其“所體現的矛盾之偉大”（黑格爾語）。就書論書，宗子兄指出文康的“平民”立場，寫出鄧九公鄧姨奶奶等“無知小民”平庸的“快樂和自由”，寫出俠女十三妹“由外入內”，由俠女一變而為“王熙鳳”一流人物，由此帶出的人生百味，便鑄就了小說的文學長壽。燕北閑人，恰如賈寶玉這個“富貴閑人”，并非一事無成的“無事忙”，而是“閑”出了文化。
　　
　　二
　　
　　宗子兄甚知傳統士大夫之樂：游心典籍，發而為文，讀者含英咀華，一躍為知識饜足，再躍為智力欣悅，三躍就多少帶出點文化優越感來：中國的文化成就，對世界上絕大多數異質文明而言，大概可以說是“秋蟲不可與語冰”，即或少數幾個有相當歷史的次生文明，文化成就很高，不免令人有為山千仞之嘆，因文化全球化，大融小，強納弱，主化客，歷史機遇不再，功虧一簣，只能申請聯合國立項保護，成遺產之日屈指可期。換個角度說，絕大多數以某文化為主體的國家，理論上都有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登月，但永遠不會有數千年文化輝煌。Ｃｕｌｔｕｒｅ ｉｓ ｐｏｗｅｒ (文化就是力量)，當今之世，這個ｐｏｗｅｒ既是權力，更意味著巨大利益。全球各主要文明，有自成獨立國際體系潛力的，大約屈指可數，而有現實可能行的，又至少要去掉一半。而獨立國際體系意味著制定游戲規則的權力，而所有的游戲規則，都是文化的產物。現在世界上主要是西方文明在制定游戲規則，如果中國人把跟國際接軌理解為接受既定游戲規則，那等于放棄了自成體系的權利、權力和利益。但是，中國文化是否準備好改寫甚或重寫目前占統治地位、但絕對偏向于強勢文明的游戲規則？我們有哪些文化資源，能寫出對中國和世界都最有利的規則？中國是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任何對人類有利的事情，對中國絕不會不利。中國文化的復蘇，從大處著眼，才有方向和動力。
　　中西論文，都講究學、識、趣三昧。（１）漢諺“不學無術”：不學，必然無術，何及論文？西人以學為文化載體，以此知前人什么做了和什么沒做，而占取可能的最高起點。所以寫文章，學是血肉，學養深厚，文方豐滿。（２）孔子說“學而不思則殆”，所以文章重新意；西學認為文化發展是人類對自身和外部世界認識的不斷提高，而其動力是新思想；所以寫文章，識是靈魂，見識高妙，文章才有生命，才能有助于文化的“長高”。（３）西文的“ｔａｓｔｅ”，中文謂之“趣”，是文化魅力。血肉豐滿，骨骼強壯，還要長得“好看”，這包括文字技巧、雅俗趣味、結構匠心、比興蘊藉等等所有美學范疇。用ｐｅｒｓｏｎａ理論看，讀者希望“想見”的作者，必須學識博“大”，見識“高”深，趣味“美”妙，通俗地說，高大漂亮。
　　“《柳南隨筆》中的錢謙益”論明末錢謙益降清之事。讀者未必同意宗子兄觀點，但該文上下歷史，攀比趙松雪、元好問、周作人等變節文人，辨同別異，博引深文，很見功力。這幾人都可稱“一代文宗”，屈節以事異族，卻依然“文宗”，未遭同時代士大夫階層所唾棄，成為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迷思”，更是一塊心病：中國讀書人氣節何在？市井說書通常將投降異族歸咎于功名利祿，如武俠小說中的秦檜必定通敵；稍通文史的，常發現隨機性偶然事件在個人是否最終保持氣節中的作用，比如宗子兄提及，錢謙益與其青樓知己柳如是相約投河以盡節，錢謙益下水后卻因“水冷”而放棄，河東夫人也因此夫唱婦隨，不跳河了也（不記得陳寅恪先生在其《柳如是別傳》里是如何為一代紅顏全節的？）；以學問名世的，自然免不了尋找到文化深處。允稱學術巨擘、學貫中西的蕭公權先生，１９４０年為抗戰盡學人之力而出版了經典之作《中國政治思想史》，其中解釋，至今尤可稱最具ｓｏｐｈｉｓｔｉｃａｔｉｏｎ（復雜度，深密性；正確與否當作別論）。略其旨：謂中國自古有政治唯我論（或稱天下本位），沒有歐美近世的民族觀念；專制天下的思想，頗有大同主義之傾向；忽略族類區分，重視文化同異，其結果遂致二千年間，中國勢盛，則高唱“用夏變夷”，外族入主，則遷就政治屈服之事實，只須征服者行中國“先王之道”，同化于我，則北面稱臣而無愧色。
　　宗子兄偏愛錢謙益周作人詩文，要論及他們的“丑事”，不易擺平。且看他如何行文。先提及錢周人格弱點，但并不于此止步，而是深文密納，溯洄從之。引王應奎筆記，列錢謙益“獻城”降清禮單。不像其他降官獻禮巨萬，錢謙益獻的是所謂“兩行”：一長串碗筷杯盤（亡明以為意存藐視，新主子則可視為雅士清玩），用清年號（承認新朝），署明官銜（不忘舊廷）。這是表面文章，一轉身將故主選妃獻于清豫王多鐸，以為進身之禮。文章曲筆交待錢謙益投降藝術，除了揭示人格，更重要的是提問：為什么只要投降得漂亮，不但得到新主子賞識，更得到明遺民諒解，得繼為文宗？此處隱含的答案，顯然暗合蕭公權理論，而通過具體歷史人物道出，得“不隔”之妙。更進一步，文章寫守節明士大夫、華亭金天石故事。天石狂狷，先是在錢謙益降清后訪華亭時投詩嘲之，用語尖刻，錢得詩嘿然，“即日解維去”，掃了松郡無數想拍錢馬屁的士大夫的興；二是金天石在金陵命伶人演“跳鯉”戲以諷刺另一降清文宗龔鼎孳，致使“舉座失色”。作者于此論道：錢龔二人天良未泯，知滿漢之別，不然，“金天石縱有十個腦袋，也被砍光了”。這個評論實際上提出另一個問題：降清是大節，報復金天石最多是小節，大節都扔了，還保個小節做什么？文章雖未直接提出這個問題，但卻間接提供了可作回答的材料：金天石一類的節士，當時為數不多，肯定都寂寞，到今天幾乎沒人知道了；而錢龔之流，后世雖不免貳臣之譏，但因其文才仍得以留名后世，更何況當時榮華富貴萬人景仰，算下來，相當劃算啦！宗子兄不喜皮里陽秋，但此處卻似乎動了點春秋筆法：錢龔等人飽學之士，對這失節者和守節者當時和后世“待遇”的云泥之別，當然了然于心，你叫他們如何選擇？歷史似乎并不在乎道德，這也是人類生存困境之一。此文最后引用“蕎麥”詩作結：“蕎麥之茂，蕎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有”，“守”必有“傷”。哀哉？
　　
　　三
　　
　　文章大家，必然要處理一些大題目。論錢之文是宗子兄不多寫的“大題目”。加上論文康的那篇，都屬于學者為文，好在都無頭巾氣，可謂才子之文。但筆者最喜歡的是宗子兄的另外幾篇“妙文”，學識之外，妙“趣”橫生。“此岸的薛寶釵”跳出文學批評框架，品鑒釵黛兩個文學人物如鄰家女，竊名之“常識批評”——常識之所以為“常”識，因其最能體現人事之“常”，所以哲人如老子要尋求“常道”。宗子兄的看法，表面類似“抑黛揚釵”，而又好像以“釵黛合一”為前提，但實際上都不是。從比較釵黛的“靈”“肉”之別，到為寶釵“楊妃撲蝶”恢復天真少女名譽，而論及寶釵對寶玉愛的真誠深厚，算是扎扎實實清算了相當時間以來、把釵黛同異加以極端道德化的紅學，包括反不反“封建”的“文革”紅學和辨別愛情“真偽”的“為人”紅學。讀書多有一弊，看任何事都通過各種理論框架的折色鏡，想超越常識，追求深刻，實際上是丟了常識，做了俘虜，再無力“從生活論生活”（英文叫做“ｔｏ ｅｎｇａｇｅ ｌｉｆｅ ｄｉｒｅｃｔｌｙ”）。竊以為海外學者中，學貫中西的不少，能自覺并反抗各種理論框架“奴役”本性的不多。這篇文字體現宗子兄自由進出各種“框架”而仍不失“生活意識”（本質上也是一種常識）的能力。
　　
　　“倀鬼軼事”，奇文，一本七八頁的《倀鬼文學史》。從唐裴铏傳奇“馬拯”始作“倀”起，中經宋人徐鉉《稽神錄》而“技入于道”，下至明清紀曉嵐等“倀”風大盛百花齊放，宗子兄或錄故事，或究形象，或縱論演進，或搜奇發趣，借一細鬼將一千多年文學史攝來，弄得一筆橫掃滿紙風煙。更可貴者，旁征博引中，往往似不經意間，揭示中國人價值觀念文化內涵，有錢鐘書《管錐錄》遺韻。所不足者，沒有就“倀”這個字做足文章：何以獨獨中國人為這個永遠生活在道德兩難困境里的鬼單單造了一個字？留待下文吧。
　　“馬二先生游西湖”解讀馬二先生游湖“看女人”三法，用了數種角度，包括弗洛伊德泛性論、布爾多社會學“區別”論、文化人類學的“犯上本能”論，都深埋文脈，一般讀者不須知其“所以然”，只須享受其“然”便可。馬二先生在筆者心目中是個乏味的人物，經宗子兄一寫，似乎很多趣味失之交臂，不由想再讀一遍。從某種意義上說，宗子兄的讀書筆記是教人如何讀書讀出趣味來。蘇東坡說讀書要“八面受敵”，即對書進行全息性接受和反饋，從生活文學政治歷史人際關系等等入手。讀這本書，等于看他如何“受敵”。順便說一下，該文從宗子兄本人在紐約第五大道、布萊恩公園、時代廣場等最“ｃｈｉｃ”（法語：時髦）的地方“看女人”的經驗談起，又添一人性普適性層面。到底是先有第五大道“看女人”然后讀出了馬二先生游西湖之秘呢，還是反過來，倒是讀者可心里想卻不能問出聲來的問題。
　　我最偏愛的文字是“在那風清月霽之宵：讀《西游記》札記”。這篇長文共有八節，每節論一個故事或一個主題，節節各有奇趣。第一節“杏花風流”講四個木精在一個月白風清之夜將唐僧攝去“會友談詩，消遣情懷”。松柏檜三精男性，對唐僧的興趣及詩文而止，不料杏花精女性，詩文而外還有“性”趣，色誘拉扯中東方既白，引來三個徒弟全數殲滅。文章接著論及為什么是杏花而不是別的花，由李漁因“杏花喜淫”而名之曰“風流樹”出發，對杏花在中國文學中的符號學意義作了一番考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作者在西方講堂里讀了《文學批評的解剖結構》（有譯“解剖學”）而對“杏花”這個文學符號作了一番“原型”追溯。作為對比，托名柳宗元的《龍城錄》里有個梅花精，跟杏花精一樣浪漫多情，但僅限“談”情，淑女動口不動手，是個高潔的妖怪，因為梅花在中國文學里象征高潔。
　　八節中對唐僧師徒四人都有褒貶，但最精彩的是有關豬八戒的兩節，第二節“家當”和第八節“高老莊的人情世故”。豬八戒一向是負面形象，偷懶好色貪吃拍馬還外加革命意志不堅定，連美國學者都要將其作為“原罪”原型，七大罪罪罪都有，“八戒”一戒不戒。很少有人給他一點“ｓｙｍｐａｔｈｅｔｉｃ ｕｎｄｅｒｓｔａｎｄｉｎｇ”（感同身受的理解），直到宗子兄動筆打“抱不平”。豬八戒第二個丈人高太公，是標準善良百姓，一向被認為是八戒的受害者，但宗子兄筆頭一轉，顯示出另一副面目來。高太公不滿豬八戒，有兩點理由，一是“雖然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因為不好聽，就要人性命？——二是沒親家來往：婚姻本來要聯絡勢力，八戒沒家庭關系，該死。雖如此，高太公對豬八戒這個勞動力，卻很滿意，一個頂百千，是個財源，唯一不滿的是吃得太多。后來孫悟空拿下豬八戒，要他寫退親文書，高太公卻要孫猴子“與我除了根吧”，殺人殺透的意思。宗子兄的評論：“小人物的兇狠，有時候實在不亞于暴君權臣。”而豬八戒，卻是普通人形象。宗子兄的文章，很多新意出自這個“普通人眼光”，不過宗子兄并未道德化普通人。說到底，做個小人物，既非情愿，也不是想追求道德完善。豬八戒的毛病，也是普通人身上常見的毛病。宗子兄特別提出朱元璋，這個小人物，一朝權在手，便是殺人狂。宗子兄把小人物看得這么透徹，得益于書本，恐怕也來自生活觀察吧。如果這樣，為小人物心酸，又當別有心思了。
　　宗子兄發現，西游記里妖怪地位武功，跟其“家當”大小有關。大師兄孫悟空貴為妖王，有自己土地臣民；老二豬八戒原是天蓬元帥，貶下凡塵后靠兩次倒插門做女婿贏得了一個小康人家的日子；老三沙僧最可憐。豬八戒犯調戲天女罪重，“多少沾點葷腥”，好歹是個男人犯的罪；沙僧是“卷簾大將”，侍候人的干活，因失手打破杯子而貶謫下凡，是奴仆受罰。下凡后又沒豬八戒做上門女婿的本事，只得在流沙河里“饑寒難忍”，所以日后革命意志最堅定，因為沒有豬八戒那種留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奢侈，“真是小人物的悲哀”。連家有嬌妻羅剎女的牛魔王、孫猴子的結拜兄弟，還要在外包二奶，為的是狐貍精玉面公主的“百萬家私”。日常“往來無白丁”，閑時玩玩丹青書畫，跟八戒沙僧都有階級差別。高潔如觀音，宗子兄也看出她順手充實自己家當的“腐敗行為”：
　　
　　但凡逮著機會，一定順手牽羊，為自己南海的小窩錦上添花：黑風山的老熊精，正好后山無人看管，牽回去當了不發工錢的長工；鷹愁澗的紅孩兒，因身邊有個善財龍女，正好拿回去配成一對。
　　
　　到了西天，如來佛大弟子阿難和伽葉公然索賄，不然不給經書。悟空去如來那里告狀，反遭如來一頓搶白，說經書不能白給，硬是把老和尚手里唯一值錢的紫金缽子留下了。宗子兄結尾評論：“沒家當，至少在《西游記》里是沒有什么體面可言的，誰都不例外。”
　　都知道魯迅論西游名言：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但讀西游人人皆讀到這些東西，有幾個讀者因此“顛覆”了西天取經的崇高神圣？是疏忽大意，抑或下意識里不愿崇高真正顛覆？宗子兄文章并不僅僅是重復書里明白寫著的崇高下的臟事兒，而是將這個問題戳到讀者眼前，逼你思考。聯想到前幾年頗有幾個中國作家以歷史上第一次“顛覆崇高”而自豪，殊不知文化史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顛覆崇高：沒有顛覆，就沒有崇高，也就沒有文化史。而且最重要的，是怎樣顛覆。建設性的顛覆，是顛覆后并不拋棄崇高，因為你非崇高不可，不然就會在崇高的位置上發現卑下，雷鋒為痞子所替代。
　　前一段時間中國介紹了很多“解構主義”，大多不得要領，即所有人類思想體系都必然自我顛覆即解構，解構的目的不是解而棄之，而是解構后又重新結構而用之，因為除了這些結構（比如說理性），你別無選擇。區別在于你知其弊還是不知其弊。知，是自覺，雖無可避免其禍害（又是生存困境！）但多少可緩解一點。不知，就會為其奴役，如歷史上很多名教犧牲品。明于此，或可理解為什么英國名相丘吉爾（中國人有更多理由討厭他！）說，民主是罪惡的制度，但沒有別的替代物。由此西方發展出哲學政治學中一個有關鍵意義的詞：必要之惡。如果中國知識分子都理解這個詞，大概可以上仰秦皇李斯漢武董仲舒，共同努力為民族設計可保下一個兩千年長治久安的制度，關鍵是將必要之惡降低到最低限度。或以為中國文化里沒這個概念，別說筆者文化自尊發作，李白詩“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是什么？刀兵亦是必要之惡，李白不過重復先圣之語耳。可能就是由于這句話，中華帝國成了人類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的帝國（在與尼克松基辛格談話里，毛澤東還以這個帝國的繼承者自居），雖然有多少朝代循環，終究沒像唯武力是尚、以無限擴張為使命的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波斯帝國、奧匈帝國、蒙古帝國落到“只今唯有鷓鴣飛”的地步。整體而論，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是不是應該集體自我掌嘴？
　　扯遠了，雖然只有好文章才可以扯出這些“微言大意”來，也算實踐八面受敵觸類旁通吧。
　　
　　四
　　
　　士大夫文化是中國歷史上的主流文化，用一個不確切卻尚可一用的詞，即所謂“大傳統”（相對于敦煌變文之類小傳統而言）；人所共知，這個大傳統比所有小傳統都破壞得更全面徹底，因而恢復其精神也更為困難。最困難的，是自覺定位為士大夫文化的承載發揚者，一如英美法德俄自封為古希臘羅馬的傳人一般——事實上他們跟古希臘羅馬的關系，遠不如阿拉伯猶太文化為近。如此定位，一是需要歷史眼光，二要在全球化背景下思考“何以利吾國”（或更高一籌，何以利人類？），三要有足夠的士大夫看家本領：道統學養。我不知道宗子兄是否以“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為己任，但他通閱典籍廣搜博取，士大夫文化已流轉于血脈，發而為文，即欲不“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亦不可得矣！毋庸贅言，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的指導原則，當然是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特別要警惕魯迅先生活畫出嘴臉來的兩種人，“混賬”和“孱頭”，因為這兩種人統治了中國文化界很多年，碩“過”累累。
　　
　　橫過眼去看，自覺或不自覺以士大夫文化承載發揚者自居的，當不止一人。前一段時期很惹了些文壇風波的余秋雨先生，筆者揣度，是一個自覺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的作家。余先生文章中硬傷很多（語言、史實、用事、思想等），學界多不屑其學養，文壇則多挑其小毛病，而很少看到余秋雨的意義。余秋雨是多少年來，第一個自覺以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為己任的作家；在過去五十年里，有誰在向大眾普及士大夫文化上，比余秋雨做得更好的？誠然，其學養或不克其任，但擺出這個姿態來，其文化史意義遠為重要。況且在學養上，個人可為異數，但作為集體，五六十年代讀書求學的人，像天堂里貶謫下來的沙和尚，落在毫無浮力的文化流沙河里忍饑挨餓。如果余秋雨等有機會跟魯迅這樣的學問家思想家念書，師法乎上，會不會出一批魯迅或小魯迅或能跟魯迅分庭抗禮而又不顯寒傖局促的人物來？怎么樣也是一種可能性吧。至于用錯幾個字或典故，指出固屬必須，窮追猛打未免小器。魯迅也會用錯字。當年批評梅光迪先生將“每下愈況”誤作“每況愈下”，并刻薄其名為“梅光之迪”，當時很具殺傷力。實際上“每況愈下”自成其意，古人用的不少，雖然開始可能確是“每下愈況”之誤，這種將錯就錯的例子，古往今來都很多。（雖是同義詞，“每下愈況”是“愈往下愈厲害”，而“每況愈下”是“情況愈來愈糟糕”，有時不可互換）梅光迪先生女公子梅儀慈教授是筆者老師，記得曾問過她，為什么梅老先生沒有反駁魯迅。答曰：大概認為是小事吧，何必糾纏？這個回答是士大夫本色，一個家學淵源、哈佛訓練的現代士大夫。
　　希望有更多的張宗子出現，學養深厚，并以承載發揚士大夫文化為己任，為所有的中國人，士大夫文化的當然所有者，其利在國，其利在民，其利在全人類。
　　
　　五
　　
　　當年宗子兄負笈美利堅，目的是“自由地接觸西方文化”，動機純粹是“攻玉”。雖說筆者從宗子兄文章的ｐｅｒｓｏｎａ里看出影影綽綽的庾信蘇軾張岱（岱字宗子），但把酒論文時，他更愛聊博爾赫斯、里爾克、波德萊爾、卡夫卡、葉芝、艾倫坡、普魯斯特……宗子兄亦熱愛西學，涉獵甚廣，從傳統的“高眉”文史哲到“低眉”電影、音樂、偵探科幻，以至科學史等。宗子兄最初上武大是念生物系，后來因酷愛文學，才轉到中文系。不過科學給他的邏輯修養，至今仍在博施雨露，滋潤其文字世界。
　　《懷夢草》是一部隨想錄，只是形式更加自由，內容更為寬泛，包括讀書斷想、哲理沉思、文化比較、人生問秘、“小資”感懷、日夢夜幻、對話先哲、作家品味、人倫鑒識，無所不包。筆者曾開玩笑說，這是個大雜燴，不過用料講究，雅俗皆可，老少咸宜，弄巧了還會催生一個女性崇拜者俱樂部。宗子兄不由暢懷大笑。對這部書，他是很得意的。
　　看看書中能否“發現”卡夫卡。“野兔”（Ｎｏ．２４）是一個現代寓言。秋收后的原野上，一個灰黃平凡的野兔因人“惡作劇”地追逐而瘋狂奔跑。人跑累了，停步，但野兔跑得更急，速度創造了奇跡。“恐懼是催生天才的偉大力量。我們看不到，也想不到，在所有華麗的面具之后——創造奇跡的是同一張臉，那張永遠笑著，既不暴戾也不囂張的臉，和善而堅定——是恐懼。”這里講的不僅僅是人類行為的動力問題，而是一部分特殊的人類，天才。宗子兄懂現代社會生物學和進化論，知道和其他動物不一樣，人的生存競爭，不僅僅在延續自身和后代，所以這只天才的“野兔”有一個致命的“不幸”：“他不能回頭”，無法發現身后是否還有人追趕，也沒有時間思考是否值得這么永世奔跑，結果也不可能知道奔跑有無目的地。一直跑到垂暮，依靠“神秘的天啟”，野兔
　　
　　一剎那間突然明白：生命不能永遠是一個未定的結果，不管跑多么值得驕傲，其他的可能，至少可以試一試，哪怕前功盡棄，哪怕冒斷送一生的危險。于是他站住了，等著那細微的、午夜滑過石竹葉尖都引不起一絲顫動的風似的聲音在身后一尺開外停住，他無可奈何但確實是微笑著回過頭——
　　什么都沒有！果然！
　　野兔若有所悟，說：我早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愿想，也不愿承認，現在我別無遺憾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你。
　　
　　作為天才動力的恐懼，正合西諺所謂“最大的恐懼是恐懼自身”。但為什么白跑了一輩子的野兔，“別無遺憾”呢？是他需要恐懼，還是恐懼需要他？或者：是恐懼欺騙了他，還是他欺騙了恐懼？不論誰欺騙誰，都是命。在相信命運這一點上，卡夫卡的影子在這里再清晰不過，不過主要是風格神髓，而不是思想。卡夫卡的命運，主要是生命的荒誕感，因為人類命運的操控者既不可測度也無法預料，而且很可能對人類懷有惡意；宗子兄的命運，是宿命，是命運前定，可能有張“和善”的臉，而且更重要的是，卡夫卡對他的命運充滿恐懼，而張宗子對他的命運不但樂于接受，而且非常需要。?眼這一點，有“宿命”（Ｎｏ．４７）一篇闡發?演所以，這篇文字的最后結尾，不再卡夫卡，而是帶上了一點莊子的味道：
　　
　　這個頑固的野兔，這個愚蠢的天才，終于倒下，死了。
　　
　　但“莊子的味道”，僅止于味道而已？！這個頑固愚蠢做成的天才，死了，但如果這個天才的人生目的就是做個天才，付出一生愚蠢頑固的代價，死為天才，不是很“值”嗎？根子里也許還是儒家的“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只不過這個儒家知道，這個天，或稱命運，是臆想，非實有，即野兔回頭說話的對象：“什么都沒有！”由此聯想，古人說“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真是定義了智慧二字。若論了“六合之外”，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有人類的行為都沒有價值，怎么活下去？說到底，宗子兄的野兔，不論讀了多少卡夫卡，多熱愛莊子，到頭來還是個入世的、徹頭徹尾的人道主義者：上帝已死，一切都從人類出發。
　　其實莊子卡夫卡本質上都是人道主義者，不然，啰嗦那么多文字干什么？
　　
　　六
　　
　　宗子兄是個很“善”的人，這在行文里非常清楚。筆者曾不揣冒昧地向他提過要求，希望他多幾分“智性的惡意”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ｌ ｖｉｃｉｏｕｓｎｅｓｓ，切幾塊肖伯納王爾德碼在自己盤子里，多兩根“骨刺”。這是筆者不自量力，逆天行事：宗子兄自有魅力，源于其獨特的個性才性和靈性的組合。因其善，有優柔寡斷之說，我的看法是，宗子兄優柔而已，絕不寡斷，倒有幾分“決斷”所以行文有雄氣。加上優柔者必然多思，而文章本是多思者的夜總會。宗子是筆名，是ｐｅｒｓｏｎａ 之名，而非生活中的“那一個”，對兩者的區別，宗子兄很在乎，并在“向內，再向內”（Ｎｏ．２３）里詳說之。那里還有一句“宗子名言”：“在心靈的最深處，除了孤獨和黑暗，還有什么呢？”孤獨是宗子的無所不在的潛主題（“在某種終極意義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而黑暗很少露面。也許本質上宗子兄雖然是個悲觀主義者，但他堅決服膺“為人生”的樂觀主義的信條，所以多談光明，有時不小心，背景里隱隱飄出幾綹黑暗的長發。
　　多思，在什么地方都是個危險的習慣，變成文字更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非得有自殺傾向才行。所以，古往今來講究思想的文字，想出點彩，必出點丑，命苦。
　　“陀斯妥也夫斯基”（Ｎｏ．９１）似乎是想證明自己有足夠理由不喜歡這個俄國大作家的《卡拉馬卓夫兄弟》，因為魯迅（？）羅素都不喜歡這本書：魯迅會因陀氏扮演“罪人和靈魂拷問官的雙重角色”而“廢書不觀”；對基督教倫理深痛惡絕的羅素則討厭陀氏“品德上…某種卑劣的地方……他要犯罪，為的是來悔改和享受懺悔的快樂……根源在于恐懼的美德沒有一件是大可贊賞的。”二者評陀氏都具有手術刀切割的準確痛快，宗子兄感覺與他們不謀而合，也痛快。但因此不喜歡陀氏？作家寫作，追求快感是題中應有之義——宗子兄自己就很提倡為快樂而寫作。作為文學對象，犯罪懺悔可寫，李逵為了義氣對看殺頭的人“排頭砍去”，也可寫，至少在為作家產生快感這方面而言，二者沒有差別，宗子兄為什么厚此薄彼，依舊喜歡水滸而獨獨吝嗇于陀氏呢？
　　
　　細細分析，大概真正不喜歡的原因，是對陀氏扮演“靈魂拷問官”的憎惡。
　　
　　……我自己……極端厭惡像“拷問”這樣的詞。我既不需要自我拷問，也不歡迎別人來拷問。報刊上屢見“拷問靈魂”的說法，我倒要問，是誰賦予你如此的權利呢？你憑什么拷問他人的靈魂呢？
　　……拷問官的快樂，不是單純用施虐可以解釋的，其實還是權力之暴力的快樂；而罪人的苦惱，也不是單純的受虐傾向，其實是對權力之暴力的屈服和認可。
　　
　　立論精辟漂亮。放在政治道德法律權利甚或心理學生理學領域，都大致經得起挑剔。行文背后的憤怒，其針對也不言自明。但一旦挪出來放到文學領域呢？筆者曾開玩笑對作者說，若我寫這篇文字，要在最后加一句：
　　
　　但是魯迅不但“拷問”了自己或阿Ｑ的靈魂，還“拷問”了一個五千年文明的靈魂，我還是很熱愛他。
　　
　　文學是一種文化人權，而“拷問”靈魂是文學的靈魂。我這些想法，宗子兄一定不同意，如在媒體上公開討論，美事，或可扭轉目前文學批評漸漸“羽化”為“文學頌歌”的頹勢。
　　
　　七
　　
　　宗子兄生活趣味多樣，好奇心極強，大如大爆炸宇宙學，小至古錢收集掌故，雅的有搜求瓦格納巨型歌劇《尼伯龍根的戒指》的不同版本，俗的包括曼哈頓種種咖啡喝法和北京去哪里吃鹵煮火燒。赴美多年，對西學亦然好奇不已。“猶大福音”（Ｎｏ．１４４）談新發現的失傳一千七百年之久的“Ｇｏｓｐｅｌ ｏｆ Ｊｕｄａｓ”，居然相當專業。基督教罪人猶大，出賣耶穌，成為反猶主義的理由之一。而這次發現，表面上是要恢復歷史面貌，而宗子兄卻告訴讀者，至少實際目的之一是要證明猶大不但沒出賣耶穌，反而是十二門徒中最忠于耶穌者，而他的“出賣”，實在是秉承耶穌旨意，讓耶穌有機會為世界背一次十字架，“擺脫肉身，使內在神性獲得解放”。換句話說，基督教兩千年的虛偽，垮于一旦。這類小文，比比皆是，既增長知識，也磨練思想能力，常常還能將“天意從來高難問”的大惑大疑大困擾付之于拂卷一笑，愜意。
　　讀這幾本書，我猜想宗子兄大概會欣賞這樣一種對西學的態度：既不立足中學，以西學為用，也不立足西學，視中學為改造對象，而是取純粹知識分子的超越態度，視所有文化皆為人類共有財富，其異同不過是隨機效應，比而較之，褒貶賞析，不偏不倚。之所以致力承載發揚中國文化，因其恰為母文化所在。這種超越的態度，通常或是大國國民心態，因無須憂慮母文化遺失；或是服膺世界大同主義ｃｏｓｍｏｐｏｌｉｔａｎｉｓｍ 的知識分子自覺選擇的人文立場，因狹窄民族主義文化立場不但危害人類，而且愚不可及。橫過眼去看，取這種超越態度的中國作家正開始露頭，比方說旅德作家龍英臺。重新“發現”不久的老作家木心，算得上另一個恰切的例子，《哥倫比亞的倒影》是這種超越態度的代表作。文章中的“我”走進允稱西方文化方城的哥倫比亞大學，縱橫捭闔，居高臨下，品頭論足，但并不取“中華文化優越論”立場，足慰人意。美國學者表面上大概都是這個態度，但實際上能徹底擺脫母文化優越論影響的，并不太多。中國因為自鴉片戰爭以來的屈辱史，要采取這種超越態度更難：大部分略知西學的中國人要擺脫西方文化優越論，但優秀學人難擺脫的，卻是中國文化優越論。其因有三：一是充分體會母文化的優秀；二是對西方文化了解有限或缺乏親身體會因而未能充分體會西方文化的優秀；三是中國目前仍是相對弱勢文化——文化是擴大的自我，而弱者的自尊總是特別強，這一點在西方的某些中國學者特別明顯（國外是愛國主義的溫床，良有以也！）。宗子兄的超越態度，希望通過其文起示范感染作用。
　　順便說一下，木心先生的確態度超越，但其學養是否克用？筆者感覺是：其國學底子好，但似乎入之未深，而其西學則大部得之于文化浩劫前的青年時代，經過多年隔絕后，再來西方，豈但廣博有闕，且知識結構垂垂老矣。這一點，木心本人似乎感受懇切。上述木心文章描寫自己于哥大圖書館，逡巡于連綿書山之谷，感慨系之。既愛其中無盡寶藏，又知此生無人能盡覽群書，最后雖覺難舍，仍毅然離去。雖然作者的自解類似莊子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但底里的遺憾難以遮蓋：若是作者將其被浪費的幾十年讀去這書山一角，如何？作者走到校園里，面對羅丹“思想者”雕像，作了一番針貶，大意謂思想時應該肌肉放松，大腦處于緊張狀態，哪會像這個雕像那樣，全身緊繃繃像一塊頑鐵。這一段恐怕是全文中可避免的敗筆。且不說藝術表現根本可以不顧科學原理（大家都記得某歐洲大師所畫的四足騰空的駿馬！），也不說身體情況各各有別，即以思維對象不同，身體反應也不同，更別說有的肌肉并不受意識控制。著名的巴爾扎克寫作時哭笑跳腳，感情處于極端亢奮狀態，生理學告訴我們，這時肌肉完全可能“緊繃繃”。有文學藝術創作經驗的，大概多有類似體驗。古希臘悲劇理論的“迷狂說”，作者必須“中魔”才能傳達神的意旨，“迷狂”狀態是指巫祝跳神，肌肉松弛是不可能的。據醫學研究，理性思維的科學家，遇到瓶頸時，可能出現血壓增高，需氧量大增的情況，甚至會引起內臟荷爾蒙失調，間接導致肌肉緊張。
　　瑕不掩瑜，木心寫了一篇好文章，若出這種好文章必得冤枉幾個羅丹，那就多冤枉幾個吧。說這些的目的是想自我警告：我們的家學淵源早已不夠用了。從“五四”到１９４９年，中國一流學者在思想潮流思想方法上基本跟西方同步，但今天則遠遠落后，而且盡管懂外語的人日益增多、翻譯成倍翻番，這個差距還在擴大，因為龜兔賽跑，兔子不偷懶的話，龜是沒希望贏的，更何況現在的情況是，兔子比烏龜勤奮得多。關鍵是如何不做烏龜做兔子。宗子兄的西學并非童子功，大多來自成年后的勤奮自學。他用自己的文字扎扎實實地吸收、品評、使用西學，利見讀者，這是在更高的層次上融會貫通人類文化成果必經之路。
　　
　　八
　　
　　中國的文字資源，縱向而言，世無其匹，概因中國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最長的持續發展文明，其文字也是已知不間斷使用的唯一（？）古文字（希伯來文很長一段時間是拉比文字，如拉丁文一樣，何況有實物證明的最早使用時間，遠遠晚于中文。傳說上的使用時間，更晚于中文，因為《圣經》認為宇宙只存在了六千年不到）。文言文寫了幾千年，成就有目共睹；古典白話文，以絕對可靠的不間斷發展史而言，至少是從《六祖壇經》開始，經過唐禪宗公案偈子、宋元話本雜劇到明清傳奇小說演義，至少是一千三百年的積累。現代白話文并非向壁虛構，而是立足于古典文言白話兩大傳統之上，所以五四先賢才可能“出手不凡”。千禧年選百年經典，多有學者指摘魯迅“語言不好”的，稍瀏覽這些學者的文字，就知道是不懂古文、也不懂古典白話文的。
　　筆者以為，不懂這兩個傳統，現代漢語也是很難登堂入室的。我們這一代文學教授，先天不足，大學里稍稍刮了兩個傳統一點皮毛，似通非通，所以文字不好也看不出來。這種情形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等新一代有兩種傳統童子功的取而代之，就會改觀。
　　相信前文諸多引文已經表明，宗子兄文字功夫主要得益于他在這兩個傳統上的深厚功底，而且是童子功。其遣詞造句行文大不類１９４９年后中國語文教學產品，但更接近五四先賢風格，但無其白話草創期的生澀，流麗宛轉，張弛自如，從心所欲，不逾規范，是成熟的古典傳統和現代口語的糅合。眼下中文現實，在網絡文字和受方言影響太大的港臺通俗文化影響下正愈益混亂，實在有必要提供一種有力的規范文字，張宗子之文可為一盡綿薄。
　　文字規范是基礎，風格才是文學。記得十數年前在洛杉磯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討論當代中國詩歌。相當數量研究中國文學的美國學者都認為，當代中國詩歌語言無根無傳統，放在古典傳統旁邊，實在“粗鄙簡陋”。更有走極端的。比如哈佛大學以研究唐詩著名的教授Ｓｔｅｐｈｅｎ Ｏｗｅｎ（中文名字好像是宇文所安，好幾本書有中文譯本），在《紐約時報周末書評》上撰文，把朦朧詩說得一錢不值。筆者以為北島顧城都是一流文字，固然難望唐詩宋詞的項背，原因不在個人才能，而在個人和現代詩都缺乏文化積淀，這點恐怕很少有人會不同意。當時在會上，也許是針對這種“無根”指責，北島先生發言，將自己語言的“根”連在“文革”后期北京讀書圈子里流行的一些“內部發行”的翻譯作品上（稱作黃皮書藍皮書或是灰皮書）。當時很多華裔學者都嚇了一跳。似乎在場的非華裔學者也同樣震驚：詩歌最體現一個語言的表現力，如果“根”在翻譯文字上，那……？我猜想當時北島先生這樣說，是想把以自己為代表的詩歌運動跟世界文學、特別是西方現代派，在語言上聯系起來。現在看來，這是文學全球化的先驅之說。
　　
　　其實北島的“根”確實在翻譯文字那里。現代白話文，除了兩個古典傳統，還有西文傳統，主要是英法文的影響。１９４９年后，兩個古典傳統出局，當然只剩下一個西文傳統，借馬列編譯局的革命經典規范翻譯，影響全國。有趣的是，馬列編譯局的翻譯文字，風格上更接近１９４９年后蘇俄文學的翻譯文字，而與１９４９年前上海地區翻譯歐美文學的風格不同。實際上不僅北島的語言源出翻譯語言（可能最接近解放后蘇俄文學翻譯語言），當年我們中學課堂里的作文語言，也同出一源（當然還得加上毛著語言），這也是我們這一代能立即認同北島式的語言，而港臺研究者往往要適應一段時間，因為他們的漢語，還是１９４９年前的白話文三種傳統的繼續和發展（加上方言的影響）。以余秋雨木心為例：木心文字風格明顯保留１９４９年前風格，土洋傳統結合很好。余秋雨文字上很下功夫，雖然很大程度上仍是我們中學作文風格的繼續，但體現出很明顯的向古典傳統“靠”的傾向，用我一個鄰居的話，“很文言文的”，意即“很有文化根底的”——文言等同于文化根底，在很多教育程度不高的讀者心目中，都已經進入下意識。宗子兄的文字風格，大多篇什基本擺脫我們中學作文的風格，由于古典傳統比例加重，文字更加“稠密”。我英譯魯迅一頁紙，大約英文需要一點五頁甚至更多，但英譯某當代作家，大約英文只要一點二五頁或略多——稠密度不同。魯迅的文字，沒有人會說它“無根”，可見并非寫現代漢語就一定“無根”。當然，“根”再深，沒有文學才能，還是寫不出好文字的。但同一個人，文學資質不變，擁有多少文學資源是唯一可變函數，所以有沒有“根”大不相同。
　　再重復一遍：不懂兩種古典語言傳統，你的現代漢語很難寫好，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九
　　
　　宗子兄于文字是完美主義者，但欲成文章大家，還得寫大題材大主題。如前所說，宗子兄不喜寫這些。筆者臆測，大概不喜隨大流，俗。如果這個臆測有幾分對，未免有點迂。周氏兄弟是宗子兄最心儀的現代作家，不也是隨著這個大流而成大家的嗎？周作人在寫他的苦茶時，你還感得到他心底里對憂國憂民這一絕對律令的不滿，可不是小題材。就算是俗吧，你也到了不怕俗的年齡了吧！“竹林七賢”之一阮咸七歲時，七月七曬衣，富親戚晾出滿院綾羅綢緞斗富，阮咸家喝酒喝得窮了，無衣可曬，于是用長竹竿挑出一個大布犢鼻裈，也就是一條土布做的大花褲頭子，高高豎在中庭。旁人問起，他說：未能免俗，聊復爾爾！借這篇文字，既祝賀宗子兄三本書碰巧一起出來，也給他加一點壓力：
　　張宗子，晾出你的大布犢鼻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