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少人認為文學正在邊緣化,這個時代的文學生產似乎并未減緩自己的速度。諸多老當益壯的作家還在伏案疾書的時候,“70后”或者“80后”的作家已經源源不斷地尾隨而來。文學圈內部似乎覺得,文學批評的落伍是一個遠為嚴重的問題。每隔一段時間,“文學批評缺席”的抱怨就會周期性地響起。批評家似乎是一批不思進取的家伙。他們經常擅離職守,拋下一大堆如花似玉的作品逍遙自在去了。
當然,另一些批評家并沒有休息。他們如同蜜蜂似的盤旋在諸多新出爐的作品背后,勤勉而忙碌。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遭到了不少非議。許多人不屑地認為,他們沒有發出批評應有的獨立聲音。這些批評家滿臉堆笑地恭維所有的新作品,甚至被諷刺地稱之為“文學表揚家”。他們穿梭于眾多新作品的新聞發布會或者座談會,并且因為一席發言而領取到若干的勞務費。這無可厚非,他們付出了時間和精力。可是,如果會場上一律是贊頌的甜言蜜語,局外人就會很容易將勞務費想象為收買。人們對于批評家的懷疑來自兩個方向:要么他們的專業知識不夠,無法發現問題的所在;要么他們在裝糊涂,不想說出真話。
許多人對于批評家的要求僅僅是說真話。這顯然是一個比較低的標準。我們至今仍然徘徊在這個標準之上,的確有些可悲。現今,但凡涉及一個“評”字,公信力都在下降。無論是評項目,評教授,評選各種科學或者藝術的獎項或者評選某一方面的杰出人物,總之,質疑之聲總是接踵而至。這顯然是整個文化環境公正缺失的一個表征。文學批評屬于這種文化環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不可能是一塊純潔的凈土。盡管公正是文學批評的首要前提,公正的重要性怎么強調也不過分,但是,我還是希望可能提高一些標準——我希望批評家有能力說出真知灼見。真話未必是真知灼見——真話也可能是愚蠢的觀點;但是,真知灼見通常是真話。說真話常常是對于批評家的品德要求,真知灼見還包含了思想能力的要求。除了勇氣,不懼權威,不為利誘,還得擁有發現問題的眼光、分析問題的思想能力——當然,這時還不得不提到必要的理論知識。
我們對于理論素來褒貶不一。形容某個人很有理論,滿臉深刻,有時是一種敬重,有時是一種挖苦。挖苦的時候,我們就認為理論是那些“學院派”侍弄的玩意兒,多少有些吃飽了撐的意味。“學院派”批評又有什么錯?我曾經聯系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文學,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在80年代開始介入文學批評,至今還記得當時的一些情況。我愿意認為,80年代的文學史是作家與批評家共同創造的。他們之間也存在爭論,甚至彼此攻擊,但是,他們關心的問題通常是一致的。一旦他們的爭論取得了共識,文學就可能邁進一步。當時的各種文學活動多半由文學雜志組織。文學雜志將作家和批評家集合到一起,讓他們唇槍舌劍地辯論。許多時候,我參加的文學批評活動是由《上海文學》組織的。80年代的學院還在沉睡,文學雜志收容了我們對于文學的激情。時至90年代,情況逐漸不同了。文學雜志的衰退與學院的崛起構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文化景觀。眾多批評家搖身一變成了教授和博士,會議的費用由某一個科研項目的經費開支。“思想淡出,學術登場”可能是一個不甚準確的概括,但是,多數人肯定都能感覺到,學院內部所謂的學術機制啟動了,而且日復一日地顯出了強大的效力。
學術機制包含了許多內容。從項目的申請到論文注釋的格式,從教授的職稱申報表格到經費的使用方式,如此等等。學院內部時常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硬知識”意味了更高的學術含量。所謂的“硬知識”往往指的是不受個人、環境影響的可以通約的知識。學術機制是這種知識生產的外部保障。文學研究可能是比較遲接受上述規范的學科之一,盡管如此,學院終于還是為之套上了籠頭。相對于多變的當代文學,古典文獻的訓詁或者古典文學研究之中考據的那一部分顯然更接近于“硬知識”。當代文學時常陷于“趣味無爭辯”的局面。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那么,怎么將個人趣味納入學術的框架,成為一種可以用教材的標準語言給予表述的知識?
“學院派”批評的主要策略是依賴理論模式。密集的理論語言代替了傳統批評家擅長的印象式感受。印象主義批評成了一個貶義的稱呼。20世紀是一個理論的時代。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學派,弗洛伊德為領袖的精神分析學派,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為主的符號學派,闡釋學與接受美學學派,諸多理論派別風起云涌,紛紛提供研究文學的理論模式。那些靈感、才情或者感覺、印象支持的文學批評得不到學術機制的認可,各種深奧的術語、概念成了學院風格的標志。
我們沒有理由迷戀“好讀”的批評因而對理論嗤之以鼻。不同的理論為我們提供了種種分析問題的視野,指示我們從各個特殊的層面考察文學,甚至考察世界。理論并非“學院派”之短。我寧可認為,“學院派”之短常常在于,沒有意識到理論與文學之間常常存在的距離。理論是一種概括,一種總結,經濟學、社會學或者法學理論研究的是社會的公約數,一種眾多社會成員普遍遵循的原則。“社會”是支持各種結論的最小單位,社會之中的每一個體往往被假定為同質的平均數。經濟學家宣布今年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5%,這是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張三的家庭收入增長10%而李四的收入卻負增長,這些問題不在他們考慮之列。一部法律的頒布或者某一個群體的社會學描述也是如此。相對地說,當今文學的內容常常是個人,是一個個具體的場面和細節。這些個人、場面、細節并非理論概括可以簡單地化約的。一個馬車夫身上具有眾多馬車夫的普遍特征,同時,他肯定又有極其特殊的地方。否則,“馬車夫”這個概念足矣,作家又有什么必要耗費許多筆墨,詳細地描繪他的酒糟鼻、禿頭以及胳膊上的肌肉和洪亮的歌聲?“典型人物”這個術語更多地關注的是個性如何體現共性這一面。然而,如果將共性無法解釋的個性當作無足輕重的邊角料拋棄,文學批評就會變成理論的附庸。“概念化”是許多批評家無法避免的陷阱——所有生動的文學內容仿佛都是某一種理論的例證。這時,文學批評將無法察覺,文學如何包含了理論之外的涵義和銳氣——文學之中那一個獨特的個性是否包含了突破既定概括的能量?這個人物是否一種超前的文化基因,一個將要發芽的叛逆種子,或者一種前所未有的歷史動向?特定的理論模式代表了某種共性、某種概括對于個體或者現象的解釋、規范;相反,文學之中生動而強烈的個性往往包含了對于既定解釋或者規范的挑戰或者突圍。批評家必須充分理解二者之間的張力,并且及時地判斷和描述二者的角逐或者博弈。這時的批評家不能僅僅背誦理論經典的詞句,也不能僅僅細膩地體驗作品的肌理,他們必須擁有開闊的理論視野,同時又擅長精致的具體分析。兩種秉賦之間的跨度常常顯示了批評家可能擁有多大的工作平臺。
我說過,“學院派”批評的主要策略是依賴理論模式。但是,“學院派”批評還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即重視經典。眾多生氣勃勃的當代文學常常被拒之門外。同一種觀點,出于當代人之口不足為奇,來自三百年至五百年前則價值連城。“學院派”喜歡談論穩定的內容,因為傳授給學生的必須是一些可靠的知識。經典的價值已經得到公認,學院沒有必要介入各種流行的、眼花繚亂的文化現象。因此,學院往往沒有興趣對文化和文學的現狀做出有力的發言。這不僅是資源的浪費,而且導致學院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邊緣化。盡管學院對于經典的崇敬十分必要,但是,經典并非從天上掉下來的。經典的產生包含了復雜的遴選、比較、評價、確認。如果學院不愿意參與這個鑒別過程,那么,講壇上討論的永遠是別人認定的經典——這難道不是一種遺憾乃至損失嗎?至少在目前,學院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在我看來,“文化研究”的興起無疑包含了對于這種傾向的矯正。
相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我感到現今文學批評面對的內容復雜多了——我指的不僅是文學本身,還包括文學周邊的文化環境。首先,如何認識某些對于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的文化觀念?例如,個人主義。這個概念的起源、基本涵義以及通過何種途徑譯入漢語,這種復雜的演變過程已經得到了許多思想史研究者的關注。盡管如此,這個概念在現今文化環境之中的作用還是無法“一言以蔽之”。它與人道主義結合起來的時候,可能強調了人的價值;它與市場理論結合起來的時候,可能強調競爭,如何調動人的積極性;進入社會學理論,可能發展出隱私、個人權利、個人空間之類觀念;進入政治學范疇,就會成為相對于集體、民族、國家的概念;某些時候,它的確也會成為極端自私、反社會的思想依據。總之,我們常常遇到這種文化觀念:有利有弊,利弊交織并存。我們無法簡單地斷定這是指導我們生活的金玉良言,也無法輕率地揮動理論手術刀予以切除。只有回到了特定的歷史語境之中,我們才可能判斷這些文化觀念的實際意義。事實上,我們必須在許多時候進行各種復雜的權衡。相對地說,一大批簡單的觀念已經取得了共識,例如過馬路不要闖紅燈,不要隨地吐痰;甚至做買賣要交稅,如此等等。現在剩下的問題多半都是復雜的問題了。我還可以再提到一個問題:游戲精神。后現代主義的無厘頭之中,游戲精神是一個重要的成分。游戲精神是有益的還是墜落的,或者頹廢的?仍然不存在一個標準答案。竹林七賢用他們的玩世不恭對抗專制的暴政,他們的游戲精神隱含了尖銳的反抗;席勒的游戲精神力圖修補分裂的人性,返回自由和諧;無厘頭的游戲包含了強烈的反諷,種種道貌岸然的偽裝在游戲的哈哈大笑之中分崩離析。然而,這種游戲精神會不會成為雙刃之劍——它會不會同時破壞了另一些嚴肅的領域呢?娛樂至死——恐怕不會有多少人把這句話當真。領取薪水的時候,大多數人決不愿意會計以游戲的姿態扣掉三分之一。那么,對待歷史的時候呢?為什么我們能夠以游戲的姿態心安理得地“戲說”呢?調笑歷史人物正在成為時尚。從孔子、莊子、諸葛亮、李清照一直到一大批清代的君臣,打死老虎是一個風光而又安全的活動——這些人物又不會從史書里跳出來反戈一擊。這種活動獲得了一個時髦的命名:重寫歷史。傳統的歷史教科書已經過時了。可是,我們至少必須追問一句:“戲說”的歷史是更深刻了,還是更膚淺了?
相對于各種文化觀念,批評家對于文學傳播媒介的研究同等重要——如果不是說更為重要的話。社會文化的傳播媒介對于文學具有深刻的影響。這包含了兩重的涵義。首先,現在是一個大眾傳媒時代。無論是各種小報、手機短信還是電視、計算機互聯網,社會文化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豐富形式傳播。文學就是在這種文化環境之中運行。換一句話說,當今的文學生產必須考慮如何與諸種社會文化的競爭、合作以及各種復雜的互動。其次,文學自身的傳播媒介很大程度地決定了文學的特征。竹簡之上的語言風格肯定異于印刷時代。古典詩詞的音樂性顯然與口頭傳唱有關。報紙副刊的出現如何影響了散文隨筆?影像符號的出現對于長篇小說的描寫產生了何種壓力?這些題目都必須保存于批評家的意識之中,即使他們不是正面研究其中的某一個論題。目前為止,互聯網對于文學生產的意義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問題。在我看來,互聯網的意義遠遠不是提供一個文化門類,或者改善傳播媒介的功能。互聯網開辟的是一個嶄新的文化空間,文學生產的所有環節都會遭受沖擊。因此宣稱“文學的終結”多少有些聳人聽聞,但是,我們至少必須承認,這個傳播媒介的潛力遠未得到充分的估計——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至少在今天,認識大眾文化必須同認識特定的傳播媒介結合在一起。總體而言,任何一種新型的傳播媒介總是更為吸引大眾,或者說,更大程度地吸引大眾即是新型傳播媒介不斷出現的動力。文化作為一種商品的時候,這些傳播媒介具有強大的推銷能力。報紙將文化商品推銷到家家戶戶客廳的沙發跟前。電視機將文化商品推銷到我們臥室的床鋪跟前。互聯網干脆將我們拖入游戲,成為商品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一切不僅產生高額的利潤,而且可能瓦解傳統的文學評價體系。強大的心靈,個性以及獨特的風格,歷史風云的再現,深刻的思想,字字珠璣的語言表述,這些標準還能征服多少人?許多跡象表明,市場與大眾的合作正在產生雙贏效應——一方面是巨大的經濟利潤,另一方面是大眾真正成為決定作品命運的主角。換一句話說,資本邏輯與大眾之間成功地彼此聲援,互惠互利。這時,如果一些不知趣的批評家拒絕隨波逐流,他們依靠什么守護另一個空間,并且斷言那里才會誕生標志一個民族想象力高度的不朽巨著?
我想,現在已經可以總結一下了:批評必須說真話,這決非高不可攀的記錄而僅僅是底線;盡管許多批評不及格,但是,我們仍然必須制訂出稍微遠大的目標——批評必須說出真知灼見。當然,這并非空洞的設想,批評家必須擁有抵達這個目標的能力。理論是一個重要的拐杖,同時,我們還必須對于一些基本的問題有所研究。我的發言就到這里,謝謝各位。
(根據一個座談會的發言整理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