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離1978年隨大批難僑從印度支那的硝煙中回國,戚秀蘭在埠頭已生活了二十多年。時間如滑入老井的繩,猛然發現只剩一截尾巴。
戚秀蘭從一個年輕干練的女人變為瑣碎遲鈍的老婦,塵事如煙,人生實在是有些蒼涼。曾經她背井離鄉,從中國南部碼頭下海,一路煙水蒼茫奔赴越南,好一程天涯之旅,看似悲壯,卻錯誤得很。不是她神差鬼使跑一趟越南,就不會遭遇烽火硝煙,不會成為印支的難民。從西貢湄公河畔回來,父親沒了,男人也沒了,只多了一雙兒女。
吃過晚飯,戚秀蘭坐在船頭,手里縫著一件汗衫,神情看似平靜,眉宇間卻現出倦怠和茫然。偶有輕浪從船下蕩過,她瞥見一汪污水上怪異的影子——那是她女兒蘇拉高高隆起的肚子在烏黑水面上的剪影。暮色里,怪異之影像一個孵化滿月的蛋。這些日子,戚秀蘭每天就坐在船舷邊,看著這個生命將要破殼而出的“蛋”,滿懷心事。
按蘇家以往的生活,這個時候船上該是熱鬧的。這熱鬧里,有一種壟斷性,十分霸道。自從女兒蘇拉出嫁,有了城里女婿李偉,這種霸道在埠頭就顯得當仁不讓了。
戚秀蘭晚飯后往船頭一坐,鄰近的漁民就跳魚兒一樣從周邊的船上跳過來,聚會似的。戚秀蘭卻也不起來迎接,依然坐著,挑起眉毛亮著眼睛朝人家笑,不是來自心底一點點蕩起的歡喜,而是一步到位聚在肌肉和嘴唇上,很陽光明媚地舒展著。自蘇拉嫁進城里,戚秀蘭見了人就總是笑,像老有喜事要讓人知道,卻又不輕易開口,矜持而莊重。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看出傲慢來了。
對戚秀蘭的傲慢,大伙也不計較,要計較就不會來她家船上玩了。男人們尤其喜歡上戚秀蘭家來,攏了桌子搓麻將,偶爾也開開玩笑,說戚秀蘭有福氣,養一個女兒就被城里的男人拿去做老婆,別的女人養一窩,可轉來轉去還是轉在埠頭這攤死水里。
男人的話讓船上的女人們自慚形穢,她們以十分認同的表情看著男人們夸張的陳述。女人們到戚秀蘭家來不為打麻將,上了船,就著甲板鋪了草席七里八歪地坐好了,就摸紙牌。小賭,一塊錢一張牌。一邊摸紙牌,一邊說些女人之間才說的話。這些話與手氣無關,和戚秀蘭的女兒蘇拉有關,比如蘇拉在城市里和那個叫李偉的男人的生活,或者他們的生活和埠頭的有什么不同。
偶爾她們也提起自家的事,一些需要麻煩蘇拉和李偉在城里辦的事,比如到漁政辦個證件,或減免些罰款。女人們說起這些時,戚秀蘭是矜持的,言辭不多。她那時四十才出頭,風韻還有幾分,只是眼睛有些老花,理牌時手舉得遠遠的,提眉挑眼地看。她的牌其實也摸得不好,手氣差,可在一堆女人面前她卻很少輸過。女人們如事先約好般,都輸得一塌糊涂,從她們手里出來的小票,聚在一起,慢慢湊成大票,最后都到了戚秀蘭的面前。盤腿坐著的戚秀蘭看著腿彎里樹葉般的一堆紙票,牽起嘴角,宛然作笑,眸子里現出一點不好意思,大伙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她們把紙票一張張地收拾,整理,手指往舌頭上濕了唾沫,點到數目確鑿,整齊地放到戚秀蘭的面前。戚秀蘭挑著眉梢,抿著嘴笑,所有的意思全在笑意里頭了。大伙看戚秀蘭笑,便也跟著笑。不經意間,她們從戚秀蘭挑著的眉梢里看到了一種理所當然,說到底,也還是傲慢。
戚秀蘭的傲慢是從生活的滿足中一點點滋生的。她的滿足,說到頭,便是蘇拉。只是蘇拉實在不爭氣,嫁進城里和李偉生活了十來年,突然有一天說回來就回來了,連個緣由也沒有。
眼看蘇拉一副把船底坐穿的樣子,戚秀蘭萬分無望。閑話是趕不走的,白天黑夜,埠頭的水上,風過處,打旋起浪,濁水蕩個不停。有人說蘇拉回來是賭氣,為什么賭氣,賭什么氣,明里沒人說起。“離了”這兩個字,戚秀蘭是后來聽到的,心里生慌想問個仔細,蘇拉倔,問也是白問,一切茫然無邊。
因為時間的漫長和不可把握,著實無力。戚秀蘭在這樣的變故中,逐漸失卻了從容,矜持也沒了,人漸漸變得松垮,不是歷盡風雨見彩虹的松弛和滿足,而是愿望落空的疲軟和倦怠,是崩潰,是淪陷。
然后居然就有了動靜!
蘇拉的肚子隆起來了!
蘇拉在回來兩個月后,肚子顯山露水起來,招眼得有點無法無天的意思了。面對這不知黑白的肚子,戚秀蘭異常驚訝。閑話更似荒草,毛毛雜雜從不遠的城里傳出來,到了埠頭,拐上幾個彎,旋在浪尖上飄忽,偶爾落到實處,尖刺般傷人。
“是偷了人吧?”
“人家不要了。”
流言明明暗暗地溢出,聚了一起,四處流淌。
戚秀蘭在牙縫里咬著一個字:等!
只須等到一個結果,有等待就有希望,救命稻草似地抓在戚秀蘭手里,成為信念。只是一切都讓人如此疲憊。
蘇拉提前分娩了。這天傍晚,暮色已去,漁燈初起,羊水嘩啦啦從蘇拉腿上漫了下來。實在太突然了,一個不可預知的謎底的到來,讓戚秀蘭慌張失措。
快來呀,孩子要出來了!蘇拉失聲驚叫。
戚秀蘭渾身打抖,不知道該去迎頭面對,還是逃跑。正猶豫呢,洪亮的嬰啼已經在埠頭上空蕩起。戚秀蘭用汗衫包著腿丫叉間豎著小把把的生命,溝壑縱橫的臉剎時舒展,如花一般燦爛了。
2
蘇家的動靜,馬格都看在眼里。
蘇拉的叫聲讓馬格心里扎了芒刺般痛癢交加,清脆洪亮的嬰啼更是不可抗拒地撞擊著她的耳鼓。聽那洪亮的哭聲,小東西該是個男孩。
這個結論讓馬格莫名煩躁。一個不愿面對的問題,到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來到她面前,屏障般難以逾越。蘇拉懷了兒子的事,李偉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不當回事?這一直都是謎。馬格非常明確一個事實:哪怕那個叫蘇拉的女人真和李偉離了,在馬格心里也仍然橫著一枚魚刺,連同那個剛剛來到世界上的生命,同樣是!
李偉在太陽偏西的時候摸上馬格的船。馬格的男人林進在鎮上理發,還沒回來。李偉向來這樣,來了就忙著和她做事,事后就徑直下船,上岸,回城。他從來不看一眼碼頭邊蘇拉那艘船,從這點上說,李偉算是絕情了。馬格對無情無義的男人,向來深惡痛絕,恨不得千刀萬剮,可李偉對蘇拉的絕情,卻讓她心花怒放。
李偉上得船來,架起馬格就直奔船艙。始初,馬格也激動,中途看了一眼李偉,他臉上居然什么表情也沒有,眼里一片虛空,那神情,似是走進辦公室準備案頭的活計。馬格當下就被潑了冷水,趣味索然了。
馬格說: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嘛!
馬格的話聽似柔弱,語氣里卻十分決絕,命令似的。李偉是聽出來了,極其不滿,說:怎么啦,又怎么啦?李偉一旦動怒,就是好事,情緒就集中,就不走神,還露出那么點霸道。馬格就喜歡這點霸道。馬格說:你發怒的時候才像男人。李偉說:不發怒的時候呢?馬格故作停歇:想聽真話?李偉說:當然。馬格咧著嘴,說:像——
馬格賣了個關子,牙縫里死咬著兩個字,沒讓自己吐出來,神色詭秘刻薄。李偉自然明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怒上心頭,一招一式,都是抽絲剝繭,目標明確。眼看李偉就要上天攬月下地捉鱉,馬格又扭捏了:慢點嘛,林進他一時半點還回不來。但這時,即使槍頂著腦袋,李偉也管不了了,鼻子哼了一聲:神經病!他回來又怎么樣?啪啪兩下,把馬格的胳膊腿一一掃開……
李偉鼾聲起來時,馬格哭了。委屈和怨恨像打著滾的潮,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心頭。想起自己給李偉備好的那包魚翅,按市場價至少也過千的,這個估算讓她萬分失衡。
今天休想拿走!馬格心里發誓。
只是這么一想,便更覺悲哀。她居然把自己和一包魚翅等同起來。她什么時候就只值這包魚翅了?她恨自己的不爭氣,說穿了,就是賤,賤到了骨子里頭。
李偉要走的時候,馬格做過一些糾纏,因為不平,不甘,心里憤恨。只是,李偉一個老江湖,兵來將擋的架勢隨時都有,只等著馬格出手。
馬格說:都說你們離了?她故意省略主語,一改以往的口氣和風格。
李偉咬咬嘴唇:又是誰說的?
這就是李偉,對不想回答的問題,擅長以反問回擊。馬格變著法子問了無數次,偶爾也會變得明朗。只要李偉不承認,所有的明朗就變得模糊,眼前他一句反問,把她憋了回去。馬格忍無可忍,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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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格把咬著的兩個字吐了出來:太監!這是本國的詞,借越語發音;人們往往用母語才能充分發泄心頭的憤怒,馬格習慣用越南話,粗礪硬朗的語氣從嘴里出來,一如長劍出鞘,迎風破浪,十分解恨。此刻,哪怕李偉是鴨子聽雷,馬格在心理上也算得了優勝。
黃昏時,李偉要走了,馬格從衛生間出來,人已不見,船頭那個裝魚翅的麻袋早沒了蹤影。馬格“噔噔噔”趕到船頭,見李偉人模狗樣地坐在渡船上,一路槳聲燈影向遠處的碼頭蕩去。漁火閃爍中,擺渡的婆娘一聲一個“李科長”地叫,口氣恭敬之極。馬格鼻子里哼一聲,驀地生出了挖心喂狗的憤懣傷痛。
在埠頭,說起馬格,乃至她的名字,都是有些來路的。
據馬格自己說,她是印度支那人。這個說法實在讓人不喜歡,漁民們當下就噘起上唇,鼻腔里哼哼:還印度支那!誰不知道印度支那?都在湄公河畔的山水漁火里長大,耍什么假洋牌!尤其問起姓氏,她居然說姓瑪格麗特!有點見識的人牙縫里就直吸冷氣:她怎么就不姓索非亞或蒙娜麗莎?
在鄉親們看來,就算哪位法國浪漫紳士在印度支那領土上留下遺孤,也輪不到她馬格。十足的法蘭西情結!說輕些是馬格弄虛作假,一副媚骨;說重些是傷害民族感情,就算你馬格是越南人,幾百年在法蘭西鼻息之下,有什么可炫耀的?
女人們只從牙根里嘣出一個字:騷!
長相上看,越南人和中國兩廣人本來難以區分,都有馬來人特征:窄額,凹眼眶,高顴骨。馬格是此類長相的典型,沒準就和他們一樣,是從大中國的碼頭山長水遠地流向越南,在戰亂中茍且偷生,只是她有所投靠,沒和他們一樣被作為難民遣送回來。如今好了,她跑回南中國地盤上做起小販,賺他們的血汗錢,卻不認祖不歸宗了,這叫什么?也有人為她辯解,說馬格只是為了兜售她的越南咖啡和香水,她那語氣,純粹是和客人逗著玩,不可當真的。別人才不管這些,只要提到印度支那,就仿佛重陷硝煙;只要說到法蘭西,他們就同仇敵愾。
馬格的傳言不少,她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關于她的姓名,再也沒有別的說法,后來就隨大伙切割、簡化,從“瑪格麗特”到“瑪格”,最后就成了“馬格”。這當中有沒有印度支那味,大伙不管,中國味倒十足。
馬格遇上李偉那年,她帶著咖啡和香水來到埠頭的時間還不長。那時還只是兜售,她戴著越南尖頭帽,穿越南長衫,往街頭一站,新鮮招眼,客人都來了。其實那時她不過是為了市場調查,從岸上的農貿市場一直賣到水上的漁船,越南的商品十分齊全,除上述幾件,還有魚露、生膠拖鞋、白虎活絡膏、菠蘿蜜、椰子糖等等。漸漸地,這里的小販開始向她批量拿貨,生意是好起來了,尤其是相鄰的旅游城市不斷過來大批的游客,咖啡和香水主要還是賣給他們。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把生意做到這里來呢,便遇上李偉了。
那時李偉還是海上派出所的小干警,到埠頭來說是檢查治安,也是伺機獵取財物。實話說,李偉一個小干警,馬格根本不放在眼里。她一個走南闖北的女人,哪怕自身局限再大,還是有見識的,這就是資本。小干警李偉這樣市俗的男人,她不屑一顧。但是她對自己的處境十分清醒:一個女人要常年在這塊土地上賺錢,終究離不開當地勢力的保護。有了這個想法,她就不再故作矜持,整個人便松動了。
私下里,李偉對自己的職務范圍相當不滿。盡管此地離小城就幾分鐘路程,景象卻完全不一樣,尤其女人衣著打扮那個土,頭頭臉臉,穿戴舉止,幾乎千人一面,都是爆炸頭,短衫長褲,上綠下黑,金耳環金戒指金手鐲金項鏈,上了年紀的幾乎都含一口金牙,好像她們的錢不放在別處,都碼在口腔里,張嘴就能告知天下。
那天,馬格別具風格的衣著,順溜的越南話,讓他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他們的目光居然對上了。之后,馬格就隨他去了岸上的旅館。
一切都水到渠成。
事后,馬格給了李偉幾瓶咖啡和香水,還有一個新鮮可口的檳榔。李偉很得意,他從馬格這里明白女人是一種很怪的動物,一旦和男人的肉體有了生理共鳴,就附了魔似的,衍生出一種奴性。馬格把檳榔喂到他嘴里時,他竟生出當家做主、指點江山的氣概來,當即做起了馬格的市場參謀,建議馬格把越南的生意做到這邊來。這里的僑民都從越南回來,保持著越南的習慣,戴帽要戴尖頭陽帽,穿鞋要穿生膠鞋……習慣就是生活,生活在生意人這里,就是生意!
馬格如醍醐灌頂。她在小鎮街口站了不少日子,還迷迷糊糊呢,這下好,有了軍師李偉,云開日出。
很快,馬格在埠頭要了個小店鋪做批發,買了一條烏篷船,在港灣里做水上買賣。李偉偶爾到埠頭檢查工作,都會去馬格的烏篷船里,說是品咖啡,其實船篷一拉,便是水上鴛鴦了。
3
蘇拉出嫁有好些年了。回憶如煙花一樣,再光彩奪目,落下來也就煙消云散。這樁婚事確實給家里添過不少榮耀。當時海況還好,每次返航都凱旋而歸,魚蝦滿艙跳,同時,漁霸橫行霸道,攔追堵截,刀光劍影,氣焰囂張,因此所謂豐收往往是一場空忙。蘇拉的弟弟蘇揚也算大小伙了,塊頭不小,只是膽怯,不經風雨。戚秀蘭也怨他不爭氣,白長了那個樣子。慶幸有個女兒蘇拉。這女兒戚秀蘭是生著了。
當時李偉在漁政,開著快艇四處巡查,一次在浩淼蒼茫的海面上遇上蘇家的船,突然來了興致上船查看。這一看便發現了蘇拉。李偉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居然藏著這樣一個女子。漁家女子他見得多了,家里是什么來路,開什么樣的船,在哪個漁場作業,乃至她們的衣著、佩帶、膚色、眼神,都十分清楚。可眼前蘇拉的長相、神情,算不得漂亮,皮膚也是漁家姑娘的黝黑,她的美在于五官和神韻,搭配得好,和諧,鼻子高而挺,雙眼皮眼線流暢,眼睛大而有神,讓一張沉靜的臉活了起來。
李偉到蘇家提親時,戚秀蘭惶恐得有些語無倫次。一切來得實在太突然,太不真實了。戚秀蘭說:蘇拉是個漁民呢。李偉說:這個我知道。戚秀蘭說:她沒進過學校,不識字。李偉說:這我也知道啊。李偉心里暗笑:他自己還只是初小文化呢,是他一身制服把未來的丈母娘嚇住了。其實不過是娶個順眼的女人回去生孩子、看家,又不是做買賣,他就算做買賣,又用得著多少文化?一個女人家,讀不讀那幾年書有什么要緊?他自己過去當兵,不少上級首長的家屬,都是隨軍過來的農村婦女,哪個有蘇拉這番好眉目?
婚事定下來,說辦就辦。按這里的婚俗,出嫁要吃喝三天。戚秀蘭提前一個月,挨家發了糖果和餅干,邀鄉親們到時一起熱鬧熱鬧。一個月后,提前返航,蘇家的船后,是浩浩蕩蕩的隊伍。船一艘接著一艘,一隊挨著一隊,次第排列開去,迎風破浪,英姿颯爽,場面異常壯觀。一切都皆大歡喜,史無前例。正是黃昏時分,彩霞滿天,海鷗歡騰,戚秀蘭儼然一個出色的導航員,站在船頭疏導船只。船隊陸續進港,停靠,拋錨,戚秀蘭說:兄弟們,姐妹們,大家把船泊了,上船來喝酒!
大家喝酒!
戚秀蘭回到祖國的懷抱十來年了,頭一次把鄉親們叫得這樣熱乎,真和兄弟姐妹似的。這是破天荒的事。戚秀蘭這一叫不僅把她自己叫成了大姐大,還叫出了一種階級情感,她把一群漂泊天涯海角的靈魂,喚回了溫暖的港灣。拋出的錨像棲落枝頭的鳥,肅穆,安穩,那情景實在鼓舞人心。
所有的漁船須臾間停靠妥當,形成以蘇家的船為中心,小船泊前大船靠后的陣容,一派和諧興旺的氣象。老老少少聚了船上吃飯,喝酒,分喜糖。壯年的小伙比拼著賽了龍舟,場面相當壯觀。戚秀蘭看著眼前一幕,自覺這場酒席辦得深入人心,意義非同尋常。多年來,戚秀蘭的心事如同港灣陳年囤積的淤泥,而此刻,在祖國這個叫埠頭的地方,一切如落潮的水浪,正一點點地褪去皺紋。
三天后,蘇拉坐著披掛花草的彩船,木槳聲聲在灣里轉了一圈,然后上岸——那岸上,新郎李偉浩浩蕩蕩的車隊恭候已久。鄉親們一溜排在堤岸上,屏息觀望,很快,他們看見一襲紅裝的蘇拉從彩船上下來,坐進綴滿鮮花的黑色轎車,隨李偉一路轟轟烈烈地進城去了。
這是蘇拉進入城市的第一個夜晚。彌漫著一種奪取童貞的隆重感。可是李偉只急著把女孩蘇拉變成女人,明顯直接,缺少男歡女愛的情趣。蘇拉心里慌亂,低著頭,臉頰憋得通紅,皮膚因為羞澀和憧憬顯得緊致光亮,那樣的幸福是看得見的。李偉說:給我生個小李偉吧。說罷就解蘇拉的扣子。蘇拉被嚇著了,心里“嘩”地豎起一堵墻,抱住前胸,神色驚惶地瞪著李偉。
李偉說:什么意思?
蘇拉咬咬嘴唇,說:我要讀書!
蘇拉這句話十分突兀,說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突然。
李偉說:什么?
蘇拉說:我要讀書!
蘇拉的話,使李偉滿頭大汗,突然蹦出這樣的話,著實讓他窩火,他沉默著,終于草草完成了婚姻的第一堂課。
蘇拉想讀書的意愿,早就和李偉說過,當時的場合十分正規。求婚時李偉對她說:嫁給我,我把你帶進城市。李偉讓蘇拉知道:她要進城,就要先嫁給他。而蘇拉只聽到“城市”這兩字,這在蘇拉的腦子里一如春雷,滾動過無數回,“城市”是陸地,有學校,有電影院。在那里她可以奔跑,可以讀書,可以看電影。蘇拉所有的夢想似乎都在“城市”里。這是她的秘密。除了她自己,母親戚秀蘭也不曾知道。李偉的決定把她藏了多年的秘密一下揪了出來。蘇拉覺得,冥冥中是有人知道自己心思的,這個人就是李偉,李偉成了她的解密者。
蘇拉悄然歡喜,以至把李偉當成了知音。蘇拉的喜悅不是很外露,臉上現出羞澀的紅暈,露出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向李偉說出從來不曾向誰說的話:我想讀書!
蘇拉言辭樸素,鄭重其事。這句話她憋在心里,對茫茫的大海說了一萬次,直到今天才有機會告訴外人,因此而有了一種昭告天下的自信悲壯。
李偉笑笑。他打心里覺著這個女孩純潔可愛。只是轉眼一想,他又好笑:你嫁過來,就要當媽了,還讀什么書?
事到如今,她還當真了?
不管李偉在“一切行動聽指揮”的部隊里泡了多少年,說到頭還是個春播秋收的農民。開春就播種,是農民把握季節的本能。
一個月后,蘇拉每天早起直撲衛生間。眼看付出的行動有了結果,李偉把丹田里氣提起,狠狠地朝墻上擊拳,心里那個得意,仿佛江山就在掌心里。
十個月后,蘇拉在產房生下女兒貝貝。這個玩笑開大了。李偉沒考慮過蘇拉的肚子里會有“女兒”,似乎人類胚胎的孕育向來和雌性沒任何關系。他的失落和不滿不敢在蘇拉面前有太多表現,心里是堅定了信念,把希望寄托在后頭。他拿出新兵連攻山頭的勁兒,無論如何要攻下一個兒子來。一年兩年過去,李偉漸漸明白這是一場持久戰。那些年,蘇拉除了來例假和小產的日子,李偉沒讓她閑著,不管白天黑夜,逮著就騎在身下。蘇拉外表看似柔弱,內里卻是剛烈,對李偉的粗魯,她打骨子里反感、鄙視,她那雙嫵媚的眼睛,憤怒時“唰”地蓋下一片烏云。以后,李偉發現蘇拉在服用藥物,他像搜索毒品的警犬,歷經艱辛,終于在隱秘的角落搜出那白色的小瓶子,擰開瓶蓋,一個反手,白色的顆粒便進了廁所的下水道。
蘇拉兩眼充血,淚霧升騰:你是國家干部嗎?國家干部就要計劃生育!
李偉:計劃生育是我祖宗的事,不是國家的事!
蘇拉又懷孕了。
當蘇拉肚子就要顯露山水時,李偉回鄉給蘇拉找了藏身之處。為慎重起見,李偉身穿警服鳴車開道,把蘇拉帶到縣城。開私人診所的老戰友指著黑白B超對他說:你看,跳動的是孩子的心臟。李偉迷迷糊糊,覺得不真實,也火眼金睛一路跟著戰友的手指游走,戰友說:這是臍帶,吶,這是膀胱。
戰友的解說就像天文學家向百姓解說宇宙,虛無縹緲。他其實什么也沒看出來,從頭到尾,只看到畫面上像隧道里的光束一樣的東西,光束之外,黑糊糊一片,哪有什么心臟膀胱?李偉暈乎乎,心里那個焦急!實話說他只想聽一句話。那樣大老遠跑來,不是還有這一身皮、一輛虛張聲勢的車,壓根出不了城門。終于,戰友搖搖頭,不忌諱裸著腹部躺在B超床上的蘇拉,說:沒卵子,一個叉叉。
李偉狠狠地吐了幾口氣,請戰友摘除蘇拉肚子里那逐漸成形的生命。
此后許多年,李偉一次次把蘇拉帶去縣城。他眼睜睜看著老戰友已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父親,診所也由一間平房變成了兩幢樓房,儀器一樣樣更新,B超也從黑白變成了彩色。年復一年,在幽暗的B超室里,李偉看著彩色屏幕上那個絢麗無比的世界,充滿期盼,卻都一如曇花,燦爛之后終歸于無望。
最后一次是在兩年前,蘇拉還沒提上褲子站起來,老戰友拍拍李偉的肩膀,說:歇著吧。李偉沮喪異常,蘇拉也筋疲力盡。多年來,蘇拉不堪折騰,也提過離婚。只是這句話一旦出口,就一石擊起千層浪,李偉咆哮如雷,舉起擊打沙袋的兩只手,挺出滿是酒肉的羅漢肚,往面前一站,就是拿破侖、希特勒二世:
離?!
蘇拉汗毛一根根豎起。那時,她的夜校已經上了不少日子,她想,光是為了能把書讀下去,一切的委屈都可以忍受。
終于,她才得以脫身。
誰想現在離開了丈夫,居然就帶了一個不該到來的生命。
4
蘇拉生了個兒子。
消息一下就傳遍了埠頭。海鷗幾乎是蘇家的信使,大清早,它們從蘇家船上飛開,在埠頭上空鳴叫,盤旋在馬格家船艙前,催魂似地叫個不停。
海鷗的歡鳴使馬格心里空空蕩蕩,時而恍惚,時而煩躁。馬格決定做點什么。她把床單掀掉,把被套枕套蚊帳通通拆下,毫不遲疑地塞進了洗衣機。開龍頭,水就漫上來了,恍惚看見一對鴛鴦相伴戲水,耳鬢廝磨。馬格想起李偉壓在鴛鴦枕上的情形。她把濕漉漉的“鴛鴦”揉捏在掌心里,狠狠地搓,仿佛那是李偉南瓜般的腦袋。馬格不讓自己歇著,床上睡的、蓋的,身上穿的,柜子里放的,繩子上掛的,全洗完了。桅桿、甲板、籮筐,能搭放東西的地方,都滿滿地晾著衣物。為預防衣物落到海上,需要時不時地看一眼,只是,太陽白花花的刺眼,馬格的眼睛睜不開,只好努力地閉上,又努力地睜開,折騰來折騰去,眼淚便下來了,在陽光下亮晶晶地掛了一臉。
這些年,李偉為籠絡各路巨頭老大,要做不少投資,然而,這種讓男人嫌煩而又無法忽略的瑣事,實在讓他頭疼,那時馬格就顯露了身手。她自告奮勇地認為,李偉的事就是她的事,完全女俠做派,十分義氣。有了馬格,李偉一切順風順水,化復雜為簡單了。只要李偉吩咐下來,馬格即一一打點,相當及時周至。李偉是個官癡,一心往上爬,然而頭上一頂烏紗帽,腳下一條荊棘路,不容易。他的副局長職位報上去也有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見聲息。上頭那些爺們一直拿捏著他,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是常常到這個海濱城市來,在李偉宴請的酒桌上和他稱兄道弟,玩桃園結義,吃好玩夠了,就打道回府,干脆得很。一般在返程前一個晚上的酒桌上,他們會向李偉敬酒,說些場面上的客氣話,其實,那不過是借花獻佛,借李偉的酒撒酒瘋說胡話,戲倒是做得十足,滴水不漏,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尷尬。這就是功夫了。李偉的事卻一直沒放到桌面上來談,沒放桌面上談的事,就不算明朗,還欠火候。辛辣的液體進入體內的瞬間,李偉就明白了自己的當務之急,一個電話打到馬格的船上,把事情一一向她吩咐。
馬格四下忙開了,到珍珠公司取回事先托人選好的珍珠禮品,把曬好的海味拿到市場去分類包裝。這里的人和馬格熟得很,尤其是海味市場的攤主,對馬格總是客客氣氣。他們業務十分內行,按“優外劣內”的原則挑選入袋,用“特產”字樣的透明紙袋裝上,封口機壓上口子,這是省事的。若是水里游泳的生猛海鮮打起包裝來,就費事些,先得扛到海鮮市場,那里有專門包裝的店鋪,小店四處是冰塊和泡沫箱子,污水橫流,一片腥臭。馬格和老板也相當熟悉,每次到來都不用排隊,老板一聲吩咐,工人便找來容量相當的箱子,墊上紙袋,儲水,裝貨,加冰,再在口子上繞上封口膠,馬格付了錢,馬不停蹄地給李偉送過去。
林進則是李偉巡邏時認識的一個漁民,生性木訥,一直是光棍。這些年,李偉打點上司不再從蘇拉娘家要東西,而是吩咐林進直接準備,林進從不怠慢,十分誠懇周到。李偉盤算,如果馬格能和林進在一起過日子,做了夫妻,她就不會老纏著自己,他們雙雙就是他的后勤。于是李偉幾次在馬格面前說林進的好處,人實在厚道,他這樣說,是為眼下的馬格擔心,希望她早早過上幾天順心的日子,至于他自己和她的事,李偉解釋有一番苦衷——自己眼前還有蘇拉,又是個公家人,離婚是個慢功夫,急不得;馬格是個外來女人,先找個地方投靠是妥當的,林進有一艘大漁船呀,有漁船就有家,住有船,吃有魚蝦呀。
李偉如同說服出嫁的女兒,苦口婆心。
馬格懨懨的,看李偉的目光空洞茫然。
后來,馬格就被李偉帶到了林進的船上。
林進憨憨地看著李偉,神情復雜,也識抬舉,客氣著給李偉拿凳子。李偉擺擺手,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包煙,倒過來,慢慢地敲出兩支,一支夾在嘴里,一支遞給林進,先人后己地點了火,下船了。
自從馬格搬到了林進船上,安靜過了一段日子,每當李偉要送禮,也開始直接找他們了,林進不在的時候,李偉就直接找馬格,他其實不想和拙訥的林進多說什么。如果李偉一個電話要活貨,馬格會吩咐林進在返航時,留了上好的海味;要干的,馬格吩咐林進在航程中,早早把干貨曬上。返航靠岸,她一個電話撥給李偉,很快李偉就到馬格船上了。
一直以來,馬格仗著李偉過日子,逐漸狐假虎威,壟斷買賣。她伎倆不多,比如出貨時,她把價稍稍壓一下,和她那幾兩肉一樣,壓得不多,就三五毛。可就這三五毛,魚販就只要她家的貨,別家的貨就壓艙里了,油錢都掙不回來。她尤其愛在女人們面前,處處顯示優越,明里暗里較勁。女人都燙爆炸頭,她留直發,還披肩;她們和越南的“綠衣族”一樣綠衫黑褲,她就大紅大綠奇裝異服;她們愛在脖子耳朵乃至手腕上佩戴粗大顯眼的金首飾,她卻化復雜為簡單,在手腕上套個紅木鐲子。要說她們恨她什么,就是恨她這種做作的與眾不同。
男人對馬格是有些例外的。他們常常跑到她船上去,說是買拖鞋,其實是買咖啡或香水。事實上,他們大多不喝咖啡,香水絕對是不用的,說穿了,不過是為了和馬格套近乎,或者偶爾還可以趁機摸她一回大腿。
在埠頭,所謂規矩,都是男人定下的,換句話說,在埠頭,男人就是規矩。麻將桌上不許女人參與,晦氣!男人說。可自從來了馬格,規矩就破了,甚至沒了規矩。比如女人不可以爬桅桿、掛旗子,馬格就可以。她在家就是當家做主,一切說了算。尤其她堂而皇之坐在麻將桌上時,男人便不再說晦氣。偶爾,逢著幾條船上同時開了局子,馬格就香餑餑似的,男人們低三下四才能把她請到桌上去,還又遞煙又點火的。
5
蘇拉的兒子丁丁滿月了。
丁丁的模樣是活生生一個李偉,蘇拉經常抱著丁丁出去,戚秀蘭也讓她17be07897465fbc0ea81bc1e1cc491c7d33a1df0f35d101016c4e9975f9bdc8c閑時抱丁丁四處走動走動。母親的話,蘇拉聽出骨頭來了,她坐月子時李偉從頭到尾不露臉,現在蘇拉生下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小李偉,這就是向他討說法的理由,他無論如何得有個交代。對女兒蘇拉有交代,對他們蘇家有交代。
那天蘇拉來到林進的船上,馬格正拆漁網。一張網織了拆、拆了織,折騰好些天了。這毫無征兆的造訪,讓她多少有些意外。
蘇拉說,我們看馬阿姨來了。
馬格慌慌地站了起來說,你是怎么上來的?
這話問得愚蠢,明顯是緊張所致。也許她準備兵來將擋,把住立場,絕不示弱。一慌神,場子才開始,臺詞就全亂了。
蘇拉笑笑說,我們蹬著梯子一躍就上來了。“我們”也說明馬格的身單力薄。一團粉紅肉疙瘩,哭還沒順暢呢,就充當幫兇了?馬格心里恨恨,卻也無奈。眼前這女人是存心襲擊她,武器在她懷里——一個溫馨的襁褓。
蘇拉和月子里出來的所有小女人一樣,母袋鼠的樣子,嬰孩牢牢背在胸前,滿足、安詳而又不失警覺,拿紗巾子不時朝襁褓里揮一下,趕趕蚊子蒼蠅,一手謹慎托著襁褓下方,似乎里面的小生命隨時會滑落下來。
不就兩腿一叉,叉出個兒子嗎?
一個小魔王。
馬格的鼻子里哼著,一股灼熱的氣流隨即涌來,直接影響了她的情緒。按女人一般的做法,起碼該過去看一眼襁褓里的小生命,比如捏一下小腳丫子,或者夸一下臉蛋眉眼什么的。這些馬格都知道,只是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馬格清楚,大清早的,這個女人過來,就為還自己一記耳光,她絕不出手,就讓她自己打回自己。正懊惱著,不經意地回頭,四周的船上,農民起義似的黑壓壓站滿了人,雄赳赳滿眼期待。
兵臨城下!馬格突然就想到這個漢語成語,心里倉皇,機智圓滑還是有一點。她決定不丟人現眼為上策,雖是不甘,也不得已。
馬格招呼說:來,來,坐,坐吧,我給你們烤魷魚去。作勢就到廚房去拿烤爐,取火炭。
蘇拉說,謝了,魷魚我們家多呢。
馬格說,你女兒貝貝呢,你們家貝貝最愛吃我烤的魷魚了。
蘇拉說,她在家,還真謝謝79d4b6d92d58be58fd11dd32b37dea5234809f53d8f9b59a0ea0fafbf7ba52d2你。蘇拉不由厭惡起弟弟蘇揚來。蘇揚來馬格船上玩麻將,總帶上貝貝,她反感得很。
馬格正尷尬著,丁丁“哇”哭了。蘇拉看了馬格一眼,三兩下把襁褓打開,嫻熟溫柔,一招一式都是幸福小媽媽的做派。
馬格胸腔里嘣嘣擊鼓,一張小臉——李偉的臉譜當即在她面前呈現無遺!心里慌亂,轉眼看到小魔王胯間那顆紅痣!猝不及防,心就要蹦出胸口了。
在某種意義上,那顆紅痣是李偉的另一個私處,一個暗號,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蘇拉和馬格知道了。它十分爭氣地復制在小生命的胯間,無論位置、顏色、大小,幾乎都和李偉的一模一樣!不管巧合,還是天意,現在是蘇拉的盾牌。
難怪蘇拉來勢洶洶,一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模樣,有備而來,相比之下,馬格那樣孤單,手無寸鐵。
看馬格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蘇拉心里瞬間痛快。
林立的桅桿下站滿了興奮的女人們。她們的情緒莫名緊張,眼睛不輕易眨動,生怕錯過什么細節。埠頭兩個傳奇女人,都在這里了,看起來都不一般。蘇拉這些年在城里是活出自己來了,和城里人一樣讀書,聽說還拿了文憑,那就是有文化的人了;馬格這些年仗著一張嘴,幾兩肉,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做,相當放肆。
此時的馬格偶爾回頭,向大伙訕訕地笑。她還笑?那個騷樣!
6
埠頭的六月是靜止的。休漁期了,船都回了灣里來。岸上有房子的人家,自然回了岸上。岸上沒有住房的人家,船就是家了。日子如同船下的死水,和淤泥一起,漸漸變得糜爛。漁民就這樣,一艘船,一張網。起錨了,帆篷一張,出了港口,到海上找生活。回港口,拋了錨,落帆,吃喝拉撒全在船上。兩個月的休漁期,日子有些長,卻也沒閑著,船,網,桅桿,帆布,魚簍,水箱,冰柜,修的修,補的補,都少不了打點。日子沉悶,困頓,瑣碎,家長里短繁繁雜雜,想四處逃遁卻走投無路。
戚秀蘭緊鑼密鼓催促生完孩子的蘇拉回城,蘇拉卻把打算離婚的想法告訴了母親。盡管蘇拉的口氣輕描淡寫,還是把戚秀蘭震住了。戚秀蘭發現自己一直在回避這個事實。一個姑娘家,嫁出去就是別人的女人了,生了孩子,就該回老公那邊,看他怎么交代,真是賭氣也夠了,能一輩子賴在娘家不走?
戚秀蘭問蘇拉,有了丁丁,李偉現在還不知道?
蘇拉說:不知道。
蘇拉的意思是,她不管他是否知道,他知不知道,已經和她沒有關系了。
戚秀蘭說,更應該把孩子帶回去。是他的骨肉,能不管?
蘇拉說:我自己管。
戚秀蘭很沮喪,女兒拿回的錢花光了,兒子蘇揚天天玩麻將,不爭氣。戚秀蘭一聲長嘆,蘇拉厭煩地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幾個月前她從城里回來,弟弟蘇揚說船要大修,要一筆錢,她就給了他幾萬塊。雖然不多,卻是她把自己“賣”到城里的所有。潛意識里蘇拉覺得自己是被賣了一次,她帶著賣自己的這點錢回來,希望家里收留她,幫她度過晦暗的日子。戚秀蘭跟出船艙說:你拿了錢回來,家里養你們母子也是應該的,孩子父親這些年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不好開口。你讓我怎么說?男人就那樣,外頭拈花惹草是難免的。
這些年,李偉的閑話不少,馬格這破鞋一直掛在他脖子上。戚秀蘭是明白的,她說:管他三妻四妾,有了丁丁,你就是做大的!
蘇拉覺著不像話:媽!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到!
戚秀蘭訕訕地回了艙。蘇拉站在夜中,海天迷茫。西天那彎下弦月,浮在水光里,格外清冷。
暮色里李偉下了馬格的船,看見蘇拉和女兒貝貝一路有說有笑過來,十分融洽。他扭頭不想看這些,為什么不想看,又說不清楚。眼前的女人著實讓他情緒復雜。
她脾性出奇地好,哪怕再晚到家,她一直慈眉善目,每次出遠門,她纏得很,嬌沒撒夠是不許邁出家門的。偶爾醉得一塌糊涂,舌頭卷在口腔里,滿口胡言,她趕緊扶他進門,換軟底拖鞋,端茶水伺候他喝,用溫毛巾擦拭他額頭和臉。他有時候頂不住,喉嚨里一個翻江倒海,“哇”一聲吐到她睡衣上,她也不忙換衣服,孩子似地和他蹲在一起,拍他后背,要他吐個干凈。想想她的可愛,舉手投足,都是女人功夫,叫人滿足,讓人咬牙切齒地疼愛。
馬格這女人,他怎么能當真?
眼下貝貝是越長越有樣子了。他向來對女兒輕慢,自小他就不疼這丫頭。從產房知道出來的是個不長武器的,他就像從頭到腳澆了冰水。以后她大病小病,感冒發燒,都是蘇拉白天黑夜地跑,他不作陪,哪怕高燒42度的休克也不例外。一次醫生說:這孩子救不了了,瞳孔都散了,抱回去吧。蘇拉手抓兩個輸液瓶怒吼:你們不能見死不救!貝貝是在這樣的潑辣果敢中回了魂。如今想想,他感覺自己也夠混蛋的,丫頭到四五歲可愛了,長得水靈,病也少了,老是爸爸爸爸叫個不停,想不動心都難了,偶爾他就逗她一下,記得還給她買過一個會眨眼睛的娃娃。自發育期開始,她的身條一節一節往上躥,只對她母親糯米糕一樣粘在一塊,不再理他。唉,不說也罷。
蘇拉看見李偉的身影在岸上晃過,她平靜地把頭轉向一邊,視而不見。其實,李偉的那副可憐相始終在她眼睛的余光里。她以為他是上馬格的船,但他坐上了小木船。
李偉在四下水浪里打轉,一圈過來,一圈過去,暈了頭似的。擺渡的說,李科長,想看兒子就去看啦,自己的骨肉還要申請批準不成?
他終于看到了暮色下的襁褓,被滿身奶香的蘇拉用白底小碎紅花的夾層小棉包裹起來的襁褓。蘇拉抱著溫馨的兒子,坐在兩頭彎彎的船上,就像坐在天頂的月亮上,神圣而遙遠。
7
有一個男人開始頻頻出現在蘇拉的夢里。
他和所有男人迥然不同,一身白衣,駕著他的白帆船,在埠頭蜘蛛網般拉著電線和晾衣繩的漁船里,儼然是一尊神。巨大的白帆擎在空中,汽笛聲沉渾悠長,來自異國他鄉的海天氣息須臾間將蘇拉淹沒。
蘇拉對他說,我是個母親,兩個孩子的母親。
那男人說,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的每一句話都無比誠懇深沉,如地震般在蘇拉心里撼開巨大的窟窿。他捧起她的臉,嘴唇印了上來。他深深地吸入,舌頭溫軟強勁,霸道纏綿。他接吻的功夫空前絕后,長長一口氣就能將她吸起,她掛在他身上,顫如鹿子。
夢中仍然聽到有人議論:蘇拉就算離一百次,也不會像周圍那些婆娘,跟一個光膀子不穿鞋的船佬去混日子。
蘇拉的視線越過埠頭無數男女驚愕欣羨的目光,穿透馬格的船艙。馬格側身靠在小窗欞邊,掛起吊梢眉,仿佛公主落難。馬格很失落——她曾經那樣滿足而且驕傲,現在卻感到索然無味。
蘇拉在夢里緊緊依偎著那個駕帆船的男人,驕傲地微笑。
白衣男子叫殷西里,總是駕帆船穿梭于地球的經緯之間,他給蘇拉的每一封信,都來自遙遠而蒼茫的大海。
那些信在蘇拉的夢里清晰地呈現,開頭是無一例外的:丫頭你好!
無數個夜晚,蘇拉聽到殷西里對她呼喚著:丫頭。這個詞如此地親切,可愛,不同尋常,讓人一下遠離油鹽柴米回歸青春年少,明月清風。
思念在夢里如春草蔓延,一個龍騰虎躍的殷西里就在胸腔里,時而擊鼓,時而揉搓,折磨得她柔腸百轉。
殷西里說,他在海上放了個漂流瓶,里面有給她的一封信,信箋上只有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幾個字。
蘇拉一直在想是哪幾個字。是“我想你”?“我愛你”?還是“等我回來”?
無數個夜晚,蘇拉給殷西里寫信。蘇拉看到她信箋的左上角寫:哥哥——這稱呼一旦叫出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她實在激動,要說的話實在太多,太綿長,纏綿,寫來寫去,除了“哥哥”,就只有一句話:
我想你,很想!
偶爾,蘇拉夢見她和殷西里坐在狹小的船艙里,倚了窗口,漁火笛鳴,這是她熟悉的溫柔憂傷。
蘇拉說,你在海上的時候,我老想你離我有多遠。
殷西里說,我也常常想,哪條航道能直接回到你身邊。
這些連綿的夢境日復一日如潮水般漲滿蘇拉的整個心胸,她深深地沉溺、流連,不愿自拔。
8
有相當一段日子,李偉不到埠頭來了。蘇拉和他離婚的傳聞總算被證實。
對馬格來說,為這個結果,她付出的代價實在不小。
開初來到海上,馬格暈船得厲害,食物、膽汁,甚至連子宮都像是要吐出來,她身邊的林進是尊石獅子,不遞一杯水,不說哪怕安撫半句話。有次馬格被海上的風浪摔打,天旋地轉,實在熬不住爬到船舷邊上作勢要跳海,林進站一旁,雕塑一樣絲毫不為所動。馬格心里死一般絕望。她對遠方的李偉又恨又怨,李偉為什么像出讓豬狗一樣,把她讓給林進?馬格在心里大罵李偉,罵自己賤。在風浪交加中,她更是沒命地想著他,李偉一直是馬格船上的桅桿,海岸線的燈塔。
開始時,馬格并不愿意和林進登記,她怕自己和林進白紙黑字并列在一個硬紙皮上,與林進搭伙房共鋪蓋,何其茍且荒唐!她夢想李偉哪天就和蘇拉離了,轟轟烈烈把自己娶進城。
某天夜晚,林進家船上突然來了派出所的人查戶口,發現林進的戶口本上沒有馬格的名字,做了罰款處理:林進和馬格屬于非法同居。罰款是林進交的。馬格咬牙切齒地罵林進,罵他木頭,不會拐彎,一點小事招架不了。林進余悸還在,怨恨這些穿警服戴大蓋帽的人,他認為這些人是李偉派來的。
打死馬格也不相信。這怎么可能?
馬格火急火燎地找李偉算賬,李偉憤怒地問:這伙人是哪個所的?胡來!
馬格把林進的懷疑說給李偉聽,李偉說:你覺得我會這樣做嗎?馬格搖搖頭說:不,你不會!她說得十分肯定,一錘定音。
李偉沉吟說,為安全起見,你們還是盡快把手續辦了。
李偉的樣子,像是完全為她著想。
想到自己半夜三更,敞著胸脯看林進順從地數錢交罰款的情形,馬格無奈地點了頭。
大清早,馬格進城了。
馬格直接到了那條幽深的小巷,李偉的家就在小巷盡頭,那是一個帶庭院的小樓,以前馬格常常把備好的禮物送過來,就送到這兒,然后給李偉電話,讓他出來拿。她這樣來來去去,都無數次了,只是從來沒有機會進門去看過。說到底,那時對蘇拉還有幾分忌怕。眼下是不同了,蘇拉已經走出這個家門,證明這里不是她的家了,沒準會是自己和李偉的家,她哪怕大搖大擺地進出,這城市的市長也管不著,蘇拉還能怎么樣?邏輯推斷的結果讓馬格覺得一切都變得光明正大,她遠遠看見巷子盡頭柵欄圍著的那扇鐵門,心跳得有些狂,呼吸也有點不順暢了。李偉應該還沒起床,馬格加快了腳步。這時,門開了,李偉出來了。打著哈欠,松垮垮的,看起來十分慵懶,有一種滿足的疲憊在里頭。馬格有些失望,仿佛覺得自己晚了一步,真希望自己能和李偉共一夜良辰美景。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從門后出來了,一邊梳著頭,一邊打哈欠。
馬格仿佛被點了穴,愣傻傻地站著,腦子里一團糟,不知道是回避,還是沖過去和那女人爭個高低,給李偉一個耳光解恨。她晃了晃手,扇起的風居然帶著魚腥味!一種來自于異域的自卑傷感襲擊了她,讓她失去斗志。
眼看李偉上了車,女人也開了右邊車門上去了。馬達響聲刺耳。馬格側過身,看著李偉的車經過紫荊花叢,一路出了小巷。馬格手里抓著的紫荊花,已捏出了水,那紫紅的汁液從指縫間滲下來,一如靜脈里抽出的血。
有件事至今想起,馬格仍然是啞巴吃黃連。
一年前李偉說領導搬新居,想在私人小客廳擺一套越南紅木家具。李偉的話就說到這里為止,馬格會意了。當晚她便上了去越南的夜班客輪,次日在河內海防跑,選定一組黃花梨木,五件套,明代風格,簡潔,雅致,價格不菲。馬格付了錢,打好包裝,一路山水迢迢地運回來。
李偉拿走東西不久,突然有一天從城里打來電話,鄭重其事地說:你馬上上岸,我要好好犒勞犒勞你!李偉用的是祈使句,看似命令的口氣,聽起來卻十分曖昧,讓人浮想聯翩。李偉以這樣的口氣和馬格說話,還是破天荒頭一次。她受寵若驚,一時竟想不到有什么服飾可穿戴出門。還好,有一套壓箱底的越南長袍,現在穿上它,說不定有種初戀時去約會的感覺。那瓶香水是她越南香水里頭最好的一個牌子,完全用法蘭西嫻熟精湛的技術和越南著名的香料生產的,每一絲漂浮的香味都帶著法蘭西意味。馬格旋開別致的小蓋兒,無名指塞了瓶口,淡淡的香氣從指尖彌漫而開,讓人陶醉。脖子上抹一點,耳垂上涂一點,在腋下揉一下。瞬間,馬格感覺自己蝴蝶似的,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輕盈。
既然是犒勞,就不能在馬格那滿是咸水和魚腥的破船上。
馬格敲開李偉所在的賓館房號,終于見到了他,還有他身后那張寬敞潔凈的大床。地板上姹紫嫣紅的地毯格外搶眼。屋內的光線是由頂燈、墻燈和地燈混合而成,如煙如霞。李偉和電視里面的人一樣,具有很強的表演意味,光著膀子,只在腰部圍一塊白色浴巾,以南霸天的八字腿站在馬格面前。馬格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架勢,尤其是這種挑釁的方式,令她打骨子里頭著迷。馬格嬌嬌的,軟軟的,一個強悍的闖蕩江湖的女人形象不見了,換來的是一個小家碧玉的溫良嬌媚。李偉明顯覺得,馬格今晚看他的眼神和以往不同。那是一種來自純情少女的神情,是青春期的荷爾蒙滋生的羞澀和含蓄。李偉十分滿意。一切都達到了預料的效果,這就好。
馬格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她在云端里對自己說:就這樣死了吧,我愿意,我不后悔!她還記得,之后,李偉看著她只是笑,笑得很詭秘,很意味深長。
出門前,李偉煞有介事地問起那套紅木家具的價錢,作勢要還上這筆賬,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轟轟烈烈的愉悅之后,她怎么拿呢?何況,這些年,她為他處處張羅打點,她和他的事,她和他的錢,又怎么分?馬格是有些猶豫的。
李偉是警察,察言觀色自然有了功夫,他看馬格的神情從猶豫變為堅定,繼而嬌柔嫵媚,知道事情有了轉機。其實,那時他已經拿出皮包,還拉開了夾層的鏈子,馬格卻嚴肅起來,生氣似的伸過手去,無比溫柔地按在李偉的手上。李偉的手就不動了,笑笑,說,越南的紅木確實是好,我們領導非常喜歡,還稱贊你眼光不錯。馬格反而不好意思了。終于到了出門的時候,李偉反而不急了,摟了馬格一下,說,先下去吧。馬格沒想到李偉突然又讓她“先下去”,心里一下悵惘得很,懨懨地對了鏡子,理理頭發,拉拉衣襟,下樓了。
之后,李偉再也沒提起那套家具的事。馬格越來越覺著失落,時不時地就想,她那樣舟車勞頓來回一趟越南,把自己多年的積攢毫不吝嗇地甩了出去,只換來李偉一個“犒勞”,就永遠地結了賬。
9
李偉出事了!
李偉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人說是和失去的土地有關。土地究竟是怎么失去的,又是誰的土地,都沒人說起。可另外還有說法,說是和行賄受賄相關。但無論如何,李偉不久前批下來的副局長是泡湯了。這顯然殘酷。李偉就像一個長跑運動員,一直馬不停蹄風雨不改,等終于看到旌旗招展了,正沖線呢,突然被絆了腳,狠狠地一個跟斗。
那天,李偉徑直就去了埠頭。
港口空蕩蕩的,偌大的海灣,只有幾只被淤泥掩埋的船的尸骸。李偉覺得這些船的尸骸如同荒漠上的尸骨,陰森蒼涼,也豐富溫暖。
晚霞把李偉帶入灘涂和木船尸骸形成的和諧之中,遠看近看,他無法確切地說清楚什么叫詩意,但置身于這樣的景象之中,有一種從來沒有的安全和放松。要不是馬格的漁船旌旗招展地進港,他還真忘了此行的目的。
反貪局的戰友向他報告了匿名舉報信的事,從上面的字體看,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女人是禍水!這話一如春雷,轟炸了李偉的大腦。
李偉讓馬格到灘涂那只破船上去。一路上他神情凝重,一言不發。馬格啞巴似的,只管跟著李偉在灘涂上踩出的兩排腳印走,腳高腳低的。李偉有事要問她,不知道是什么事,弄得這樣神秘。她被吆喝著一路隨他向岸上走。到了那只木船的尸骸邊,李偉讓她上去,她不上。
我干嗎要上?
馬格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叛逆和挑釁意味。空氣里突然有些凝重,李偉干站著,空前沉默。馬格不知道李偉心里有什么鬼,但肯定藏著秘密。一個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說的秘密,不外兩種:一是有關前程仕途,一是情場上排他的另一份情感。若是后者,于她已是傷不著一根毛。就那點破事,哀莫大于心死。馬格自從城里回來,就一百個決定要撒手,哪怕李偉抬來八人大轎把她請進那個破城市去做皇后,她也斷然謝絕。此刻,馬格有了志氣,沒了以往的作態和妖媚,高高的顴骨,果斷決絕乃至跋扈,不讓須眉。
馬格今天的反常,讓李偉越發認定匿名信就是她寫的。這些年,她就是他的總后勤,除了她還會有馬格第二?李偉說,你那樣做,出于什么動機?目光直逼馬格,不讓她從神情的轉變上走漏一點蛛絲馬跡。馬格懵懵懂懂,說,我做了什么?什么動機?李偉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馬格陷入茫然,她神情荒蕪,李偉向來反感馬格的表演天賦,他認定眼前她就是在表演,直言道,敢做不敢當,昧著良心寫信去告發我,卻不敢署上你那歐洲貴族血統的大名?
石破天驚!馬格臉上烏云盡去,憤怒和悲傷隨之彌漫而來。
D?觝bo?選
自然是越南國罵。一如在越南的街巷惡罵逮住的慣偷流氓,一句“垃圾”從馬格嘴里滾蹦出來,剜肉見骨,充滿血腥味。她沒想到李偉會這樣估算她,這實在太冤枉她多年的情義。
他也不想想,這些年她都給他做了什么?!
馬格淚如雨下,扭頭就走。她滿懷冤屈和強烈的挫敗感,一路嚎啕。她不知道李偉發生了什么事情,不過,管他天災人禍,哪怕天塌下來,她也懶得伸手頂一下。到了碼頭,上了渡船,一路憤憤地往回趕。擺渡的女人原先才奉了李偉的命渡她出去,轉眼看她糙著臉上了往回的船,說,李科長今日不上船來了?
長什么長,喂鯊魚了!
馬格痛心疾首,一路罵著李偉天打雷轟,一看到了船下,抬頭見林進蹲在桅桿座上,要殺人似地瞅她。馬格心里漫過一片烏云,只恨沒有回頭路,這時,她尤其不想回頭,哪怕林進就是一尊石人,也是眼下唯一的投靠。活生生就把心頭的憤恨咽了回去,心平氣和的,硬著心上了船。
剛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被帶走,現在又滿臉沮喪、入地無門地回來,林進紫黑著臉,橫了手過來,劈啪兩下,她本能地捂了臉,回艙里去了。
多年來,馬格和李偉的這檔子爛事,臭魚爛蝦一樣卡在林進喉嚨口。困在林進的胸腔里和大腦里,讓他不堪掙扎。每次他把錨拋向陸地的礁石,找馬格的電話就準時響起,他甚至無數次地想過:今天老子就不走,這是老子自己的地盤,憑什么要讓給他?然而,錨一拋,他還是滿心驚懼地下船,他甚至害怕自己沒離開之前李偉就上了船來,和他撞個滿懷。有那么幾次,他蹲在岸上,看他的船在夜色里燈火迷離,胸膛里就敲鑼打鼓,四處尋找魚叉,好不容易找到了,卻依舊還是蹲回岸上。
他突然想起馬格的話:誰叫你是個難民?
有本事你自己去應付那堆破事啊!說起每年的漁證,還有日常的罰款,馬格的奚落不留情面。他窩火得很,卻也無奈。從越南回來,他就一個人了,之前,他中國的老家,是在福建,小騎樓下也有溫馨,只是,他以一個難民的身份是回不去的。
林進知道李偉是敗類。在埠頭,只要誰不順李偉的眼,他就借口處罰,甚至沒收漁證,讓船在灣里歇上幾個月,有時候,一只乘風破浪的好船就在一港黑水里朽成尸骸。
林進曾想把馬格趕走,可那是李偉派到他船上的女人,他不敢。話說回來,馬格在船上也算是個好幫手,做事麻利,他缺不得她。遇上流氓漁霸,她魚叉一握就迎過去,不要命似的。要是李偉消失,沒準她會是個過日子的好女人。
這下好,李偉栽了。林進幸災樂禍歡欣鼓舞,有種翻身鬧革命的激昂。
林進握著拳頭,牙床咬得嘎嘎響。想著近百萬的漁船還押在李偉手上,還有那筆遲遲沒有結果的貸款,全葬在李偉那里,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都是馬格太信了他。
他快坐牢了!林進驚惶失措,突然蹦出一句。
馬格披頭散發,撲向一旁翻箱倒柜。林進說,翻什么翻,全在他手上!馬格紅腫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宛如兩個幽深的洞口。她猛然想起李偉說的“告發”一類的話,心里躥起上了絕路的恐慌。半年前,她托李偉辦的貸款,一直催他。他也只是一路推搪,說,這求人的事,急不得,得等。她就等,一直等,過了初一,看十五,至今沒個說法。事到如今,馬格猛然又想起那套價格不菲的家具來,當初要不是因了李偉一句話,她也不會滿心熱誠地跑回越南去相那套家具,更不會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把幾把百元面值的人民幣砸到店鋪老板的楠木桌上,那要換成越盾,得裝成好幾籮筐呢。
李偉曾經說:有我們領導出面,上百萬的貸款,也不算是個數目,該不成問題的。
馬格記得,那時她還向林進傳達過這句話,林進臉雖然黑著,但她看得出來,他心里的愁云有所舒展。說到底,多年來,他一心沉了氣做他的烏龜,還不是圖人家一點方便或小恩小惠?要不是人家真到了落難的時候,他又哪來的膽魄?這么想著,馬格就對林進的兩個耳光長出一絲仇恨和不屑來了。只是,眼下他們真是被綁在同一條船上了。馬格懨懨地坐了林進身邊,忽然就有了同舟共濟的悲壯。
你他媽一個爛貨!眼下,林進像一頭斗牛,叉出又短又壯的腿腳,朝馬格門上蹬了一腳。里面隱約傳來哭聲,那聲音似被壓著,凄厲慘烈。
嫌我船破,滿臭魚腥,跟他去啊,嫁城市去啊!
多年來,他像被閹的小公雞,頭永遠縮在籠子里,連啼鳴都是一半一半的。直到這個夜晚,他終于還原一個男人的本色,兇猛,放肆。馬格禁不住失聲號啕,聲音像爆裂的炮竹,一聲高過一聲,從門縫炸出來。
10
深秋的傍晚,小北風突然有些張狂,都有點刺骨的冷了。大海上的氣溫該是比灣里低得多的,不知道殷西里是否知道了冬天要來?那只漂流瓶呢?隨著水浪漂到哪兒了呢?它真能漂到埠頭,漂到她身邊來嗎?
蘇拉第一次在夢里感到焦灼,似有蠅群在心里嗡嗡叫。
恍惚中,有穿制服的一男一女來找她。那女人問:你叫蘇拉?蘇拉看到深藍色的制服,心里莫名哆嗦了一下。隨即一個包裹就遞了過來,女人說:這是殷大副留下的遺物,我們從信件里知道了你的地址。
夢境冰冷而殘酷。殷西里的白帆船在返航途中,經南沙群島時撞了暗礁。
蘇拉從鎮上的醫院回來,一直躺在床上,老是盯著艙頂的船板,時常看到殷西里的白船迎風破浪,向她駛來。躺了幾天,神志漸漸清晰,魂魄仍像離了身,輕飄飄像個紙人。她分明看到那個帆布背包上“西南遠洋”的字十分醒目。有回夢到包里是一團棉布,拿出來一看,是殷西里的半只袖子,袖上的紐扣還在。蘇拉把半只袖子慢慢揉成一團,壓在胸口——什么時候,那里也被暗礁撞了一個洞,一個天大的洞。
蘇拉只要閉上眼,就見到一艘白色的帆船,那擎起的帆布迎空招展,有一種所向披靡的氣概,很振奮人。通常,在那個挺拔的男人把錨拋向波光瀲滟的水面時,她會猛一激靈醒過來,覺得有什么東西安穩地伏在胸口,短暫的安全過后,她再一次陷入臆想。
那里是個廣闊的世界,進去便是她和殷西里的海洋。煙波浩淼,天地蒼茫。又見到了那艘帆船了,風帆華麗,桅桿高高地豎起直向云天。她正和殷西里一起,向天地的遼闊處挺進。兩壁夾峰處有一片沼澤。他們似乎突然找到了錨地,萬分得意。這里蒿草繁茂,水波泱泱,水母晶瑩肥碩,珊瑚肆虐歡騰!它們是水中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觸須是紛呈的花瓣,強勁的鹿角舌鞭。在自然的世界里居然長著這樣兩種動物,它們的關系在這里呈現無遺,彼此打斗戲耍,如此纏綿。唾液薄草是它們的故鄉家園。霞光映現一個綺麗的水世界,海藻之下波光粼粼,每一顆水珠都是一個凸起的柔軟微粒。
殷西里指著岸上植被蔥蘢的山包說:那個島嶼就是火山。
蘇拉應了一聲。竟覺地殼搖晃,地表之下,巖漿正洶涌。
殷西里說,見過海嘯嗎?
蘇拉說,沒有。
火山爆發呢?
蘇拉還來不及應呢,只聽“轟”一聲悶響,就渾身沒了筋骨,輕飄飄地沒入一片黑暗。
有人開始給蘇拉做媒了。
眼下,這多少有點施舍的意味。多年來,在埠頭從沒有哪個媒婆敢給蘇拉做媒。從蘇拉十三歲開始,媒婆們的這種自覺和怯場就種在心里了。按埠頭的條件,她們要找到一個配得上蘇拉的男人,萬分不易;潛意識里,媒婆們對蘇拉有一種敬畏,情緒作祟就怯場,就知難而退。說起別個對象來,她們那三寸不爛之舌盡可以翻來覆去唾沫紛飛,把稻草說成金條,一旦見了蘇拉,整個人不由就莊重起來,樣子也變得矜持。
也有人曾經動過念頭。比如蘇拉從城里返回埠頭最初的那些日子,有關蘇拉離婚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時,動做媒念頭的女人是有的。尤其李蓮珍。在埠頭,李蓮珍能說會道是家喻戶曉的。除了蘇拉,李蓮珍都做過,也都朝著白頭到老的方向邁進,就蘇拉的媒她不敢做。李蓮珍從中看出一種迷信來,這就是,誰的媒不經她做,就是半途婚姻。
不久前,李蓮珍接受鎮上一個光棍的委托。光棍在鎮上經營一個越南雜貨店,多年生意,有些積蓄,日子十分安穩。李蓮珍到戚秀蘭的船上跑上跑下,想方設法和蘇拉套近乎。去了幾趟,歪事說了一堆,正事只字未提。蘇拉就說了自己的標準,自己心目中殷西里的形象和條件。這讓李蓮珍嚇了一跳,慶幸自己沒有信口開河,否則真不知如何下臺。
這事極大程度提醒了李蓮珍,蘇拉的媒,她這輩子是沒有資格做了。
誰想到蘇拉的好夢結束了,有一天,她在恍惚中告訴李蓮珍,殷西里船沒了,人也沒了。
殷西里沒了,一切就不同了!
李蓮珍看出,蘇拉有了認命的跡象,整個人晦暗下來,日頭失去了光,沒一點神采,十分寥落。
在去小鎮的路上,李蓮珍等到了蘇拉。
李蓮珍躲進樹林的陰影,等蘇拉離著她還有幾米的距離,才滿懷信心地站了出來,橫在路中央。金手鐲、金耳環、金牙齒的李蓮珍,在夕陽余輝的照耀下金光閃閃。蘇拉看見金光閃閃的李蓮珍站在夕陽余輝下向她微笑,突然生出臨陣逃脫的沖動。
李蓮珍單刀直入,她知道蘇拉的夢想結束了,往后只剩干巴巴的日子。她詳細介紹了光棍的情況,著重于對方物質的形式表達,光棍的一切是量化指標:房子一套,店鋪一家,柜臺三條,存貨半倉,值兩萬余元,數字確鑿。
蘇拉沉默。她還在恍惚中,不知如何應對。場面頓時陷入尷尬。
蒼茫的暮色漸漸濃重起來,籠罩在蘇拉臉上,顯得滄桑。
李蓮珍問蘇拉意下如何,蘇拉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指甲。
李蓮珍說:聽說李偉沒工作了?
蘇拉對這個話題毫無準備。
李蓮珍說,殷西里不是真的,說起來也是命。
蘇拉呼吸粗重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李媽,我要回家了。
蘇拉回到家,船上黑燈瞎火,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她四下找母親和貝貝。丁丁肯定是戚秀蘭帶著,可是貝貝呢?突然她被一種不祥的預感包圍,想起四處是光膀子的船佬和民工,想起他們盯住貝貝的神情,她打著哆嗦,卷起褲腿,舉起滿是油垢的馬燈四處尋找。昏黃光線所及,是密密麻麻的鐵皮屋,那里住滿了碼頭做苦力的外地民工、撿破爛的拾荒者,不遠處是廢棄的船廠,荒草連天,草叢深處有陳年的船骸。恐怖的場景一幕幕地掠過蘇拉的腦海。
蘇拉失聲叫喊:貝貝,你在哪里?
貝貝——
聲音沒出蘇拉的嗓子,已經變形。
蘇拉折回港口,那里一片灘涂,污濁泥濘,蘇拉舉起馬燈晃了晃,污水排放口處有一只船的尸骸,蘇拉緊張起來,飛快撲了過去。
她看見了橫在船骸中氣息尚存的貝貝。
蘇拉先看到貝貝睜著的兩只空洞的眼睛,那里的清澈世界已蕩然無存。她衣衫凌亂,兩條齊腰的大辮子像退潮遺下的破海藻,上面沾染的氣味,讓蘇拉跌落了深淵。
蘇拉哆哆嗦嗦,把貝貝扛到背上。
貝貝軟軟的像一團棉花,壓在背上卻十分沉重。
家里依然一片漆黑,戚秀蘭還沒有回來。這樣好,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蘇拉凄楚地想著,除了貝貝和自己,她不能給第三人知道。
蘇拉把貝貝放在床上,燒了水,用紗布和棉團給貝貝清洗血跡和污物。在給貝貝洗手時,發現她指甲里的一塊皮肉。蘇拉用鑷子取下它,放進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蘇拉把玻璃器皿放在燈光下來回旋轉,左看看,右看看。
夜很靜,她感到叫天天不應的無助。
整個晚上,蘇拉端了一個高凳子坐在船頭,朝四處的船上細看。在船上出入的男人,皮影一樣在蘇拉的視線里晃動,在燈光下,男人們的臉,手臂以及一切暴露在外的皮肉,都逃不過蘇拉的目光。
第三天的夜晚,蘇拉操起一把魚叉,徑直跨上馬格家的船,她目光如利刃,現出母獸的兇悍。馬格大驚失色,一邊的林進死捂著面孔,渾身顫抖。蘇拉站在他面前,舉起魚叉,厲聲命令道:把手拿下來!林進粗短的大手終于從臉上移開,貼著創可貼的眼角暴露在蘇拉眼前。一旁的馬格突然屈膝跪下了,馬格說:你饒了他吧,你就饒了他吧。馬格給了林進一記耳光:你個畜生!
林進烏龜一樣趴了船板上,嘮嘮叨叨,也理直氣壯,幾乎一字一淚,說:叫你家李偉還我貸款!還有船證!啊?!
林進陷入巨大的絕望,先是嗚咽,繼而嚎啕。一邊的馬格看看蘇拉,眼淚也成線地落下。蘇拉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自己本是被人欺負,眼下卻反過來變成是她欺負別人,天理何在!
馬格給林進的那一記耳光,其實也抽到了她的臉上。她心里痛罵李偉,一個甩手,魚叉如標槍重重扎到船板上。她正要下船,發現戚秀蘭就站在身后。戚秀蘭渾身顫抖,指著林進說:你個廢物呵!害己害人呵!!
在場的幾個女人,老老少少,似乎都從她的話里破解出了各自的命運。
11
那個晚上,蘇拉從鎮上回來路過街邊小攤檔,發現樹下的烤爐邊站著一個熟悉的影子,是李偉。看樣子他技術還不過關,雙手在炭火上擺來擺去,很不協調。
蘇拉沒想到李偉會干這個。她聽說了李偉的事,因為證據不足,案子立不了,他免了牢獄之苦,被單位除了名。怎么李偉突然就那么瘦了?兩鬢和發根白得那么快,人整個蒼老了。多年來,除了部隊里的軍號拳腳,便是衙門里的清茶黨報,這些指手畫腳的崗位沒培養他什么真本事,如今日子到頭,兩手空空,快五十的人了,往前一滑就是老年。
想到貝貝為他受的糟蹋,蘇拉心里就鐵石一般冷硬。她加快腳步,直著方向朝埠頭走。
貝貝在家里呆了一個多月不下船,整天躺著,眼睛大大的像兩個黑洞,沒有一點光芒。她從不提起那個場面,更不說那人是誰,長得怎么樣,偶爾她會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披頭散發地走向船頭,那時,蘇拉便驚慌失措地跟在背后,屏息斂氣陪伴左右。
戚秀蘭以沉默的方式接受了災難。戚秀蘭徹底老了,臉上的肌肉現出年齡的松垮,兩條法令紋十分夸張,把皺折奮力拉向生命的邊緣。那天晚上,戚秀蘭對蘇拉說,她必須帶著貝貝到別處生活,給她找個父親。戚秀蘭聲音不大,語氣果斷。蘇拉呆坐,低頭一直看自己的腳尖。附近有幾只螞蟻,有一只腦袋很大,爪子很長,小螞蟻們跟在后面,協力運著幾粒米。
戚秀蘭把李蓮珍召到了船上。李蓮珍也不像上次半路攔截蘇拉那樣卑微委瑣,她坐在蘇拉和戚秀蘭面前,斂著鋒芒,眼神里是壓不住的居高臨下。
李蓮珍給戚秀蘭介紹說,百多里外的縣城,一個水產公司的科長,死了女人,因沒有孩子,怕老了沒人照顧,有意娶個有孩子的。戚秀蘭首先聽進耳朵的是“百多里外”,心里就肯定了幾分,扭頭看蘇拉,見她木木地坐一旁,兩眼空洞無神。戚秀蘭伸手捅捅她,她猛一激靈,回過神來。
當晚,吃過飯,月亮撇在樹梢上的時候,戚秀蘭把蘇拉叫進了房間。戚秀蘭從褲頭的夾層里掏出一個薄膜,揉開封口,倒出一個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團,看蘇拉對她的舉動毫不關心,木樁一樣站了一旁,她禁不住就要發作,只回頭一想,都什么時候了,還經得起這些么,那樣做又有什么意義?就平心靜氣,把紙團展開,遞了過去。
蘇拉木然地看看,不接,說,什么?
戚秀蘭說,你也不是十八二十了,到頭也是為了貝貝和丁丁,說到底,也是命。
蘇拉接過帶著體溫的小紙,上面有一串長長的地址,還有幾個阿拉伯數字,柵欄一樣地排列在一起。
蘇拉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片倚在小窗邊,心如死水。遠處的漁火,在海天吻著的那道縫上,忽閃忽閃的。穿堂的汽笛,卻喚不起憂傷。
蘇拉從衛生間出來,忽然感覺十分清爽,長發蓬松地披了一身。這樣多好,是晚上,可以掩飾自己情緒和表情。里間有聲音說:睡了吧。蘇拉嗯了一聲,只是躊躇。抬眼見男人躺了床上。蘇拉磨蹭著,搓著頭發進來,首先閉了燈。男人說,不愿意?蘇拉趕緊躺下了,側身就在男人左邊,貼著墻。
稍頃,男人探過手來,錘子一般的指頭落在她胸脯上,顯得十分笨拙。蘇拉提著氣,黑暗中愁苦了臉。男人的錘子滾動著,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過了兩遍,男人說:還好。蘇拉開始想貝貝,想丁丁,覺得不對,趕緊把念頭從心里趕走,盯住天花板。天花板黑森森的,似有一個女人倒掛上面,披頭散發。蘇拉一陣哆嗦,男人誤會,以為蘇拉被他的錘子喚醒,一陣興奮,錘子就又滾了過來,過了小腹,朝遙遠的去處前進。蘇拉屏住氣,骨骼和肌肉卻一起緊繃起來,突然她夾緊了雙腿。男人還是那句:不愿意?
蘇拉說:沒有。
聽說生了兩個了?男人問。
是。蘇拉說。蘇拉回答很快,似乎慢了就是惡意隱瞞的嫌疑。男人說話慢吞吞的,口氣卻明顯居高臨下,蘇拉是從話里聽出別的意思來了,心里自卑。黑暗中,男人開始脫衣服,如蟬蛻皮一般,汗衫短褲一下便從頭到腳地褪出肥胖的軀體。蘇拉閉了眼,也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脫了個赤裸。
從窗外進來的微弱的光線里,蘇拉看見自己的身體像一匹拔光毛的獸,不堪目睹。微光中,那個滾圓的影子附了上來,只是才轉眼工夫,就鋪天蓋地倒下了。鼾聲幾乎也隨即就起。蘇拉翻過身,貼了墻,感到眼淚滲出表皮的血,涌出眼眶,從眼角一直滑落,灌了滿滿一耳洞,掛向頸脖,全是冰涼。
曙光之前的黑暗里,男人滾圓的肚子又磨了上來。似乎,蘇拉在他身邊躺了一夜,就變成他的結發妻子了,男人這次顯得從容得多,人也顯得霸道,勇猛,輕車熟路,很有一點東山再起的狂妄。他把燈開了,在燈光下把蘇拉一米六五的身條仔細地審視了一番,不斷點頭,說,好,還好。
天亮時,蘇拉早早梳洗好了,坐在沙發上,眼睛瞟見了客廳一側小房里的木桌和小木床,莫名地想起百多里外的女兒貝貝。男人著裝整齊,蘇拉想著大概他要上班去。男人換了鞋子,掏出一張面值五十的紙幣說:菜市在巷口,晚上我回來。蘇拉捏著男人塞進掌心的五十元人民幣,心里萬分別扭,只是被她及時地壓住。蘇拉想要的不是這張皺巴巴的半百紙幣,從昨晚到今天,她把自己豁出去,無非就是等一句話。
男人到了門口,終于說:改天,孩子過來,就睡那個房。
蘇拉把話聽明白了,依然感到別扭,但心里的石頭卻是落下了。
蘇拉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幣倚在門框上,模樣寥落,也感覺著一絲安詳。
窗下的水塘,田田浮蓮間,映著一彎下弦的月亮,有些模糊,蘇拉才想到以后又是新月當天的時候了,她仰頭看天,不經意間,發現水塘里那彎月亮正清冷地別在天上,如一彎疏淡的眉。
突然想起夢中殷西里的聲音:哪一條航道能直接回到你身邊?
蘇拉低了頭,水里映著一彎下弦月,射著玻璃光一般的清輝,凜冽而模糊。仰頭看,西天星稀處,見水里那彎月亮正清冷地別在天上,如一彎疏淡的眉。
插圖/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