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又做那個夢了。
在藍黃相間的海水邊,一個穿半截駝色天竺麻短褲的女人懷里抱著宗良,頭發是卷蓬的,扎不利落,露在發圈外面的幾簇,像長壞了的灌木,看上去很生硬。女人轉過頭來叫她:美寶!美寶!跟上。她就光著腳踩在泥沙上奔跑,噗噗地逼出一些污泥水,像一顆又一顆鳳仙花花子,歡快地四處崩落。海水不算干凈,呼地推上來,她叫:媽媽,等等。想去抓那女人的手,可小手快要抓到的時候,一個浪打過來,是小浪,連白色浪沫都卷不起。就是這么一個小浪,每一次都將她的夢徹底掀翻。
她背脊沁出一列汗。醒了。床頭的熒光鐘顯示,11:30,午夜。
“美寶”在馬來語里的意思是:招娣。她很懂中文后,覺得還是母親家鄉的語言好聽,美寶,美寶,音譯成中文后像是自家寵愛的小孩。在母親彩萃堅持管女兒叫“美寶”后的第三年,她懷上了宗良,生出來一看,果然是個男孩。
美寶現在還有一個英文名字,叫Pearl Lam,如果意譯,就是掌上明珠的意思。所以更多的人,歡喜叫她明珠,明珠老師。可她卻堅持要親密的人叫她美寶,比如韓陽。
不過,半年前韓陽搬走了,他離開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也許是之前兩個人說過太多的狠話,也耗盡了全力,于是當爭執變為沉默后,就化作一種逼仄的力量,推著他收拾行李往門口走,每天挪一小步,走一點,最后很禮貌也很謙和地帶上了門。
美寶相信自己的那些尖刺嘶叫聲一定很難聽。
那一夜,她喝了點紅酒,很快就睡著了,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第二天中午,白光從窗簾遮光布的縫隙里刺進來,如同一把匕首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果斷地從床上爬起來,用封箱膠帶將窗簾粘貼好,蒙頭進被子繼續睡,餓了,醒了,就從電飯煲里舀一碗粥,配點青瓜吃,渴了,喝一口兩天前煮開的冰水,可水太涼,也像一把匕首從喉管一直插進胃里。
接著,她開車去學校請假,直接進了校長室,她說,我想要請一個星期的假。可一個星期后,她還是沒有去,于是一個星期變成一個月,一個月變成兩個月,兩個月變成三個月。三個月后,教務處按例發來公文,告訴她不用去了。
就這樣,她又是美寶了。不再是明珠老師。
今天,宗良發來email說,姐,爸的忌日快要到了。
(二)
美寶將鼻子露在被子外,勻整了呼吸,在黑暗里睜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頂燈邊,有個小黑點,那應該是具蛾子的尸體。她不知道蛾子是怎么飛進這28樓的臥室來的,但它死了,死在一心向往的光明邊,變成黑點,永遠地黑,再照也不會亮。她發了一會兒呆,覺得胃里很難受,便趴到水池邊摳了一會兒喉嚨,吐出幾口酸水。胃液本應該很酸臭,可她已經習慣了,覺得喉嚨口一陣灼燒,又去喝一小杯冰水澆滅了這種灼燒的刺痛,其實只是用更刺痛的方式去覆蓋。整條食道都冰住了,麻的。
美寶從玄關處尋了雙合腳的拖鞋,裹一條真絲睡裙就走出去按電梯鈕,本來她想泡澡的,但熱水器壞了,嘟嘟嘟地閃著紅燈。半夜里她很想洗一個熱水澡,讓被冰水澆涼的身體暖起來。好在這棟商住樓的三樓有個保健會所,正兒八經的保健,用香薰和精油,還可以淋浴。
每次美寶去,都會點一個叫Rose的女按摩師的鐘,不是因為Rose按摩做得有多好,只是她懶,不愿意換。
Rose今天沒有來上班。前臺的接待小姐拎著話筒,又放下,說。
那隨便吧。但我想先洗個澡。美寶跟著領房的小妹往里走,又做了個手勢補充:麻煩還要一杯溫開水。
每次洗完澡路過其他房間的門口時,美寶都會不自覺地朝里看,有時候門沒有關緊,昏暗的燈光下,是一具具坦白的身體,他們的臉埋在一個洞里,朝下,按摩師正很專注地讓一雙手輕或者重地在上面游移。她很好奇按摩師的心理,在他們眼里,手下的身體是身體,還是不過是一張張平面,脈絡經氣橫布的平面?可她從來沒有問過Rose這樣的問題。她總是也很專注地躺下,看著地板上對著按摩床洞口放置的一盆白砂石和一朵鳶尾花,看著,看著,就沉沒了。
所以美寶一直都不知道Rose按得好不好,并且因為沒有比較,事后也體察不出。
她喝了一口服務員遞來的溫開水,覺得身體開始漸漸地回暖起來,便褪掉浴袍,臉朝下躺好。將臉埋進洞口后,美寶發現這一朵開在白砂石里的鳶尾花快要蔫了,邊上還放了幾顆閃爍的玻璃彈珠。宗良小時候很愛玩的那種。
你好,我可以進來嗎?移門背后傳來一個男聲,聲音是嫩的。美寶沒有抬起頭,直到房里的燈光調暗,她才感覺到有人站在門口。那應該是宗良二十歲以前的聲音,剛變了聲,還沒固定住,有些沙,但很干凈。她抬起頭朝后看了一眼。
不好意思,今天是周末,客人特別多,女技師都在上鐘。你介意嗎?聲音還在移門邊,有些遲疑地不敢貿然靠近。那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瘦,按摩師的袍子寬了,架在他身上撐不住,需腰上系一根深棕色的帶子,勒得很緊。他看起來倒也不慌張不局促,只是保持了良好的距離,像一個等待發落的學生。
不介意,但你替我換了這朵鳶尾花吧。她說。然后將兩只胳膊垂到按摩床邊,接著深深地再次吸了口氣,將精油和香薰的氣味都吸進肺里。
好的。我叫杰生。很高興為你服務。這個叫杰生的男孩,放下手里的毛巾,走出門去替美寶找另一朵鳶尾花。然后,他跪在按摩床前,小心地將原先那盆白砂石移開,換了一盆進來,這一朵鳶尾開得還算精神,只是白砂石上沒了玻璃彈珠。
杰生。美寶叫他。他跪著,抬頭看她。還是把那幾粒玻璃彈珠放過來吧。她說。
美寶心想自己的臉在這個小洞里一定顯得很滑稽,五官是撐開的吧,臉型就是一個橢圓。但她借著地燈看清楚了杰生的臉,皮膚白皙,嘴角有一點青碴,眼睛在光線下是褐色的,或者說是眼神。他的眉毛倒很濃密。
這一次對眼,杰生一點都不顯慌張,神情平靜得像一攤沒有禽鳥棲息過的湖水。他“哦”了一聲,伸手去抓那些玻璃彈珠,然后啪啪啪地,一顆一顆落在盆子里。一切妥當后,甚至周到地出門重新洗了手。
回來后,杰生拉起移門,將床邊的毛巾鋪在美寶的背上,他隔著毛巾上下對角線地拉,替她放松背肌,一邊按,一邊問,這樣的力度可以嗎?
美寶嗯了一聲,輕輕地隨著杰生的手勢呼吸。她看著那一盆白砂石、鳶尾花和玻璃彈珠,又一次沉沒了。
(三)
當杰生的一雙手在美寶背上游移的時候,她淺淺地發了一個夢。這次夢境變了,是拉謀海灘邊的街市上,十歲的宗良正趴在理發店的臺階上打玻璃彈珠。他顯得很專注,臉上有被陽光灼曬后的紅,卻不以為然,手里的彈珠一顆接著一顆,追著彈發出去,非要碰出些聲響。街市上的人來來往往,有人踢到了宗良的彈珠,他跑過去扒開那人的腳,用手去掏彈珠,嘴里說一口地道的馬來語。而美寶呢,美寶正坐在一張人造革的舊沙發上,看母親彩萃替客人理發。那些頭發像一片又一片黑云慢慢地飄落,飄落在她的眼前。
從小,美寶就很喜歡看母親替人理發,每次看見她用兩只手指將客人的頭發齊齊拉起,對出一條線來,剪刀霍霍地剪,便很好奇。她還模仿過彩萃的樣子偷偷地拿一把剪子,對著一旁頭型模具上的假發剪,可惜假發太硬了,她一刀下去,它們飄不出云來,只重重地摔落到地上。美寶心想,原來只有剛死去的頭發才能變作云。
那個時候,美寶已經沒有父親了,他好像是在一夜之間不見了的,是十二歲以前的事,所以記不清了。很后來,他們搬去吉隆坡,彩萃對美寶說你不記得你爸爸林舒駿葬在拉謀海邊了嗎?你和宗良那天哭得是那么傷心!可她真的不記得了。她問宗良,宗良說他還記得。
在拉謀海灘街市的時候,母親彩萃每天打烊后,都會對著一頂又一頂假發練習,而美寶就站在一旁看,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要練習那么多遍早已熟悉的手勢。每剪一刀,彩萃都會對著鏡子看,看自己手勢的樣子,絲毫不在意那些頭發,她對美寶說,美寶,你想學理發嗎?美寶點點頭。狠狠地點了點頭。
于是她開始跟母親學習理發,直到十六歲那年,彩萃被警察帶走。
十二歲,她跟著母親和弟弟連夜逃離拉謀海灘;十三歲定居吉隆坡;十六歲離開吉隆坡去新加坡;十八歲,來到中國,上海。
十八歲以前,她只有一個名字,叫美寶。林美寶。
(四)
杰生將美寶后背上的毛巾褪下來,對折,平攤到她的臀部,而后十指撫在上面輕輕地彎曲,將毛巾邊沿嵌入她的內褲里,露出一點股溝來。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動作。
每次,替女客人做精油按摩時,他都很想在手掌沒有帶油時就撫摸她們的身體。因為隔了油,再粗糙干燥的皮膚都顯得很滑潤,他摸著,沒有感覺。上班之前,他和同期的幾名按摩師一起進行培訓,培訓的道具,是一具橡皮模特,女的。
剛開始,杰生有點害羞又有點害怕,畢竟是要在一具像人又不是人的身體上來回撫摸,才過完十八歲生日的他顯得很忐忑。可漸漸地,當他把講師教給的幾套“按摩線路”背熟后,就慢慢細細捉摸起那具橡皮模特的生理特征來了,它的鎖骨、乳房、腰、臀部、陰部……那時候他的手里不帶油,總趁沒人注意就將它全身摸一遍,絲毫不考慮“線路”問題。他也不懂穴位和經絡,中式、日式、泰式指壓,精油按摩,足浴等等,每一種的“按摩線路”講師都定好了,只需要他去記,不需要理解。
當然,這其中有一些在發培訓合格證的那天,杰生就已經記不全了,所以他現在的這一套按摩手法,是講師教的和他自己“捉摸”的結合體——這種捉摸不在對于穴位和經絡的考量,而是記憶,他在和自己的記憶捉摸。
杰生覺得今天的女客人看起來很累。在昏暗燈光的陪襯下,她的皮膚顯出深小麥色,雖然五官看不清,也不多話,但從奇怪的口音上來辨,應該是南方來的。他覺得她的背部肌肉很松弛,應該經常會做按摩,他還觀察到墻上的掛鉤掛著一件真絲睡袍,下面靠墻根,有一雙拖鞋。她應該離這里住得不遠。
在這間按摩院,杰生剛做了半年,他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雖然還沒來得及過二十歲生日,但每次和老鄉們出去聯誼時,他總愛把自己的年齡說長一兩歲,當然,他也不敢對老鄉們坦白自己還是個處男。幾個月前,他們在一間烏煙瘴氣的咖啡店里喝酒,玩色子,真心話大冒險,東哥問他,第一次“搞”是什么時候?他撒謊了,說十六歲。
做按摩的時候,杰生很容易走神,他也不會時常去記掛墻壁上的鐘,任由一雙手機械地在平面上游走。這一套手勢,他演習過太多遍,每天都有四五個客人來,有男有女。他不喜歡替男客人按摩,男客人更不喜歡他,只有唯一的一次,那個男客人突然抓了他的下身一把,杰生愣住了。可就那么一下。走的時候,他沒有要客人留下來的小費,因為覺得小費只會加重羞辱感。
但大部分時間,杰生是喜歡那些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的小費的,和其他按摩師一樣,他有一個習慣,會把小費悉數收起來,下班后去不遠的24小時自助銀行存錢。錢來得不容易,是辛苦錢,放在身邊不安全,也不省心。杰生怕自己一貪嘴花了,他想好要每天存一點,然后越存越多,二十五歲的時候就回老家蓋一間房,娶一個老婆。至于為什么是二十五歲,他不知道,大概因為二十五歲還很遠。
有時候半夜里,杰生一個人下班,走在空蕩蕩的街上,聞到烤羊肉串攤販留下的氣味,帶一點孜然粉的辛辣,便覺得很凄惶,肚子骨碌碌地叫。可他是存心等到小販收攤后才下班回家的,為了不在花錢與饑餓之間猶豫。回家睡覺吧,睡著就不會餓了。他將雙手插進有幾枚硬幣的口袋里,拇指與食指反復旋轉著捏它們,一下兩下,配合著腳步的節奏。走半個小時,就能到家。本來他可以搭夜宵車的,因為公司規定上下班的車費可以報銷,但夜宵車總不準時,而且開得也霸道,如果杰生晚了,追跑在車后,司機不會停車。他那么追過一兩次,有些喪氣也有些生氣,恰好又一位老鄉每月都有多余的車票可以送給他報銷,所以這一塊五毛錢,他也省了。
來這間保健會所做按摩的客人,六成是女,四成為男。保健會所沒有做過統計,是杰生按照自己每晚看到的粗略估計。他覺得女客人比男客人多的原因是,這里只是純粹的按摩。半夜下班,杰生會路過一條張滿玫瑰紅燈的發廊街,每到那個時候就心想,這才是男人愿意去的地方。剛開始,杰生還有些好奇,忍不住會朝里看,那些小姐們有的走到門口招呼他,小哥!有的干脆坐在沙發上,雙腿朝外劈開,用手指去摳自己的底褲,喊他進來;更有的伸出兩根手指,兩百,全套!
“全套”的意思,東哥明白。一次,在聚會上,東哥被人問到來上海后最銷魂的經歷,他便解釋了“全套”,所謂全套就是,除了后面,哪里都可以,包括嘴巴。杰生沒有像其他老鄉那樣追問下去,他只是靜靜地在一旁聽,不插話。這群人里東哥看似最有錢,經歷也最豐富,據說他十年前帶著一張嶄新的身份證來的上海,十年里做過工地瓦工、裝修泥工,還販賣過水果,現在在一間房產公司做中介,西裝革履開一部小毛驢。每次聚會,一大半錢是東哥掏的,他說老鄉喝酒吃飯圖一個痛快,什么錢不錢的。杰生很想以后也能夠像東哥這樣。
玫瑰色的街走得多了,杰生變成了熟面孔,只是這熟面孔不是熟客的意思,因為小姐們都知道他沒有錢,也不會進來。于是凌晨清涼的夜里,他那么一個單身男人走過,竟沒有一間店拉開玻璃門招呼他。好像外面只是路過了一條狗,或者,一只鬼。杰生也不再朝里看了,他只覺得這黑夜里的玫瑰色,像是一陣煉獄門口的煙霧,如果不小心踏進去便難免體無完膚。
可很多個那樣的夜,每當杰生走過玫瑰色街回到家后,都會耐不住那一股被欲望沖擊過的寂寞而手淫。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的女人們,有些是上班時經手過的按摩客人,有些則是玫瑰色街上那幾張熟悉的面孔,但無論是誰,此刻都變成了一股玫瑰色,纏繞著他。他覺得血液在身體里慢慢地匯集,交融,等待,它們約好了同一時刻沖上來,瞬間之內涌進心臟,沖擊后頸。他的頭頸突然之間就繃直了,向后仰,向后仰,血液分裂成兩股,刺入腦垂,一切在這種微微的刺痛中,達到高潮,又逐漸平息下來。平息過后,杰生會很快清理干凈精液,他蜷入被子,弓好身體,像是一只蛹保護好最孱弱的部分,睡著了。
對于手淫,他覺得很羞恥,可又阻止不了欲望在疲憊里的滋長。
(五)
當美寶翻身過來的時候,杰生聽見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他也借此看清楚了她的臉,削長的,眼瞼和眉毛都很長,鼻梁和眉心之間有小弧度,嘴唇很薄。這樣的五官,在杰生老家是命薄的象征,老人們都不會喜歡。
要按頭嗎?他問。
嗯。美寶似乎是在回答,又似乎只不過是重新地呻吟了一聲。
杰生伸手去放她的頭發。他將十根手指都插了進去,這頭發很細軟,而且冰涼。由發根至發梢,他慢慢地捋著,聞到頭發上有一股清淡的緬桂香。這種香很像杰生童年記憶里的氣味,在老家平房后面的一塊空地上,就野生長了幾株黃緬桂,一到夏天便開得四里飄香。
頭發捋順后,服貼地垂了下來,像一張剛熨好的黑緞,杰生輕輕地撫摸著,不斷將手指插進去,又垂直地漏出來。這樣重復了很多遍后,在一次快要滑到發梢處時,他突然彎曲起手指,用了巧力輕輕地拉扯了頭發。一下,兩下。那一陣清淡的緬桂香便更襲人。
這樣的力度可以嗎?杰生問。突然,眼前的這個女人睜開了眼睛,她發現杰生正在注視自己,順著她額頭與鼻尖連成的線仔細端詳。
你叫什么名字?美寶問。
Jason。杰生回答。他慌張地收起眼睛,只專注看自己的手,這一雙手在幽暗的燈光下很白,不停穿梭在黑色綢緞中。
你剛才在看我嗎?美寶又問。問完了,嘴角拱起一些弧度,閉上眼睛,似乎并不期待回答。
杰生沒有吭聲,他撇了一下嘴,想發出一記“嗯”或者“呃”,卻都沒有成功,其實剛才他只不過是在借這一股熟悉的氣味走神。按摩的動作他很熟練了,每天要重復很多遍,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兩年……重復很多遍。他不需要專注于那些既成的規矩,只期待時間在既成里流逝。流逝完了,今天他就可以下班。
因為那一個無謂而淺的笑,杰生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好看的。他回想起先前觸摸到她身體時的感覺,潤滑的,帶一點氣息的起伏,背脊很直,有一道自然的弧線……這種追溯令他變得很漾然,不由抬起頭來重新看她,還是順著額頭和鼻尖連成的線,唇珠,下巴,鎖骨,以及毛巾遮蓋下的身體。而這一具身體,是熱的。
(六)
按摩結束后,美寶睜開眼睛,沖著杰生的后背說,給我倒一杯溫水,他手里提著一條毛巾,正準備離開。
好的。他回答。
美寶覺得這個男孩比想像中的要高,背影依然很羸瘦。她的頭不痛了,之前夢魘帶來的焦躁也逐漸平復,像呼嘯而過的海水在退潮以后。她覺得身體很熱,仿佛血管都張開了,由著熱騰騰的血液快速經過,這種能體察得到的流動,是從前Rose沒有帶給過她的感受。而剛才她睜開眼睛看杰生的那一眼,很奇妙,眼前景物皆是顛倒的,只有那雙眼睛,像一雙清冷的刀,卻并不犀利。她覺得這種眼神很熟悉。
從按摩床上坐起來,美寶伸手去抓自己的睡衣,她的頭發披擋在胸口,發梢有些癢著腰際。新買的緬桂味洗發精在濕了水后,氣味變淡了。穿好了睡衣,她開始起手去梳頭。這時,杰生端著水進來了。他將水遞給美寶,正準備轉身退出去,卻又被叫住。
你每天都上夜班嗎?美寶問。
嗯。杰生點頭。美寶將長發一股綰在腦后,前額的劉海有些亂了,蓬蓬地豎在面前。
那我以后都點你的鐘吧,你的手法我喜歡。美寶端起水,說。
你是Rose的客人,以后還是讓Rose給你做吧。杰生說。說完便立即退了出去。
美寶沒聽清杰生說的話,她顯得很訝異,雙手微顫了一下,杯子一斜,里面的玫瑰露水便潑了出來,水滴打在手背上很快就揮發干凈,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很燙。
回到家,美寶量了量體溫,39度。她癱倒在床上,重新望著天花板,蛾子的尸體變模糊了,化成很多個重疊的輪廓,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額頭上有汗。汗發出來,就會好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語,眼前卻又閃出母親彩萃的樣子,小時候她發燒,母親就是這樣守在床前笑盈盈地看著,她會伸手摸一摸美寶沁汗的額頭,然后說,汗發出來,就會好的。
杰生下班的時候,聽到一個傳聞,公安局來人說,Rose死了。
Rose和杰生同歲,卻總“弟弟弟弟”地叫他,私底下兩個人的關系不錯,所以之前美寶說要改Rose的鐘以后點他,他拒絕了。過去,一些同事看到杰生和Rose要好,就對杰生說,難道你看不出Rose喜歡你嗎?可Rose聽到這樣的話,又強硬地反駁:胡說八道!我是要傍大款的!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Rose想要傍大款的心,一旦會所里來了大款模樣的男人時,都會讓Rose去上鐘。但杰生知道Rose不是那樣的人。
走的時候,同事們還聚在前臺問那個負責接待的女孩子公安局來人的事。
“黑貓”走了以后,老板讓我對想點Rose鐘的客人說她病了,請假。可之前進老板辦公室倒茶的阿姨說,她聽見“黑貓”說Rose被人捅死了!前臺瑞貝卡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東西準備下班一邊說。這時杰生走上前去問她要上鐘登記表來簽字。
杰生,瑞貝卡說你Rose姐死了!有人扎堆著插話道。
Rose比杰生早半年來到這家按摩院,領班分配杰生給她做徒弟。也就因為這樣,Rose心理上總覺得自己比杰生大幾歲。在休息室里,杰生第一次看見Rose,她正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在聽mp3,領班拍了拍她肩膀:Rose,新派給你的徒弟。Rose就摘下耳塞,呵呵地笑了。所以Rose那帶梨渦的笑容,是杰生對她最深刻的記憶。
下班回家的路上,杰生一直都在回憶Rose,他想起被男客人摸下身的那次,整個休息室里只有Rose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她嘰嘰喳喳地坐到他身邊,跟他說話,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他的不安。他想起去年過生日時,Rose請他吃的那頓宵夜,他們還喝了點酒,Rose的臉紅得跟桃花一樣,走在玫瑰色的街上,她撲撲地投到杰生懷里,讓他第一次覺得在這條路上有了男人的自信。可此刻,他還是走在玫瑰色街上,兩旁的店鋪因為前不久剛被“黑貓”們掃蕩過,看上去很蕭條,一些店干脆拉下了一大半的卷簾門,只接待熟客。熟客們晃晃悠悠地過去敲門,敲得一張卷簾在夜色里明晃晃地閃動。杰生覺得那些鉆入卷簾門的背影真可憐。
他掏出手機來試圖給Rose打電話,可對面機械聲告訴他Rose已關機,他這才想起似乎除了一個手機號碼外,自己沒有其他的可聯系Rose的方式,現在這個號碼斷了聯絡,她究竟是生是死,也只能道聽途說。
就在這個時候,杰生的手機響了。是東哥,他想去杰生家留宿一晚。
(七)
美寶的高燒最后還是沒能自行退去,熬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后,她撥了120。那一整天,她做了很多夢,那些夢很奇怪,是有聲音的,卻嗡嗡嗡直響,她心里想著對白,每想一句,夢里的人就真在嗡嗡聲中說一句,這些對白默契地配合著畫面。美寶在夢里問自己:他們,噢不,我們在說什么呢?
等她完全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首先醒來的是第六感——直覺,直覺告訴她她在醫院了;其次是嗅覺,她真的聞到了一股只屬于醫院的消毒水氣味;接著是味覺,她嘗到了一點舌根深處的澀,胸口那一股火雖不如之前盛,卻還在隱隱地燒,燒焦五臟六肺送來一股難聞的味道。
在觸覺也恢復了以后,美寶并沒有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也許她瞇開了一條縫,縫里透進的一點光,但這刺眼的現實催促她又重新閉上了眼睛,能在夢里住有多好。
美寶呼吸均勻地回顧那些錯綜復雜又悄無聲息的夢,她看見母親彩萃帶著她和宗良離開拉謀海灘的夜晚,她只有十二歲。夢里彩萃似乎對美寶說了點什么,那些話她是對著兩個孩子說的,美寶的左邊站著宗良。宗良看上去還在做夢,他半微睜著眼睛嘟囔,嘟囔過后便是哭,看樣子還哭得很厲害,可彩萃一把抓起他的手,另一只手拖著塑料行李箱就往門外走,美寶生生地跟在他們身后,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跟著。仿佛走了很久,彩萃才停下來回過頭去看美寶,美寶看見母親哭了。
很多年以后,對于那個他們離開拉謀海灘的夜晚是怎樣的黑,美寶依然記憶清晰,因為在彩萃轉過身看她的時候,有一滴眼淚清晰地俯在母親臉頰的最高處,像一顆啟明的星。望見那顆星,美寶飛奔了過去,她沒有哭,只是倔強地飛奔了過去,緊緊抓住彩萃的手。
美寶將拳頭拽得很緊,她心一驚,就從夢里掙脫了出來。
在快要出院的時候,美寶接到韓陽的一個電話,她將耳朵貼得電話很近,但和夢境不同,里面沒有一句對白。最后,韓陽補充發了一條訊息過來,他說,找個時間來學校辦離職手續吧。掛斷電話后,美寶靠在病床邊發了一會兒呆,剛才的那幾句對白似乎還是在夢里,說了點什么,是如何開場收尾的,她很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韓陽又變回了最初她認識的那個男人,精明,果斷,言語中犀利得讓人微顫。
她不該愛上這樣的男人。更不該在愛上他后,試圖改變他。
(八)
杰生回家時,東哥正等在門口,他手里提著幾罐啤酒和一袋花生米。因為入了夏,杰生那平房門口的蚊子早已將東哥從頭到尾咬了個遍,所以一入屋,杰生先替東哥找了驅蚊水。
在渾濁的燈光下,東哥看了看藥水瓶,罵罵咧咧地說:媽的,你這個是驅蚊水,我已經被蚊干過了,它們也拍拍屁股飛走了,還驅個蛋!一邊說一邊還是倒了些在手心,從頭到腳抹了一遍:算了,好過屁都沒有。
因為Rose的傳聞,杰生今晚根本沒心思喝酒,他只是累,想早點睡覺。可東哥卻顯得很亢奮,他拉著杰生說,喝吧,給我面子。
“面子”是東哥最常掛在嘴邊說的話,說話要給面子,吃飯要給面子,喝酒也要給面子。杰生靠墻坐著,應和他喝幾口酒,吃幾粒花生,努力地給面子。酒下肚轉了幾圈,燒起來一點欲望,杰生便迷迷糊糊地想起今晚最后按摩的那個女客人,那些頭發穿梭在手指縫里的感覺,很輕,很細,有點癢又抓不住。他還想起Rose,Rose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這一整晚,因為亢奮,東哥嘴里的臟話明顯多了起來,有一些是杰生如何都說不出口的,他覺得以前東哥不是這樣的,以前那個穿西裝打領帶騎小毛驢來和老鄉們喝酒的東哥,是另一個人。
東哥的本名叫武東,是杰生老家隔壁村的孩子王,從小就是孩子王。杰生的哥哥小時候還吃過東哥倆耳光,他永遠都記得哥哥回家時沮喪地低著頭,臉頰燒起一個巴掌印的模樣,那張臉上涂滿了驚瑟。后來,東哥離開了老家,等到再回來時,已經是另一番模樣,他穿白色的耐克套裝,對自己村里的人都很客氣,也不再欺負別村弱小的孩子。他和幾個要好的哥們站在村里的雜貨店門口抽煙,看見漂亮姑娘會用標準的普通話搭訕,那時候普通話很流行。正是因為東哥的改變,讓杰生從小對于上海就有朦朧的期盼,他覺得是那座城市把人變得可愛。可東哥今晚卻并不這么認為。
你知道我剛來上海那會兒有多窮嗎?在一家餐廳打工,每天就包點客人沒怎么動過的剩菜回去吃。你好歹一來就學了門手藝,靠工資能住上單人房,我他媽那會兒和三個兄弟一起住,上下床,沒有洗手間,大小便都在屋里,每天輪流著去倒馬桶。東哥伸手捏扁一只易拉罐,他搖頭,那種日子……
杰生不搭話,他也沒有力氣搭話,只是背靠著墻,坐在一把塑料椅上蜷著身體,他想擺出更累的姿勢讓東哥好早點休息,可東哥對此完全不理會,接著說:
后來,我應聘去做房產經紀,那時市面上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在做這個職業,找房的信不過外地經紀,他們一走進中介公司,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不要外地人!你想想那些找房的,本來自己就是外地人,還信不過外地人,外地人怎么了,外地人就一定坑你蒙你嗎?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靠譜實誠些,我買了西裝,皮鞋還有小毛驢,帶客人去看房時一定穿得筆筆挺。哦,你們按摩院開的那棟商住兩用樓,我也去過,帶一個女華僑去看房,她真奇怪,從來不接我的電話,摳門得要死。那時恰好是三伏天,可再熱的天我也不穿短褲,汗冒得跟油鍋似的,非得打上領帶,按照她的短信指示,在各個路口等待。你知道這在北方叫什么?那就是標準的裝×范兒!可我必須裝,在外面,要活得好一點,就必須裝!
杰生點頭,又搖頭。
清晨五點,東哥才有了些倦意,他嚼下最后一粒花生米打了個飽嗝后睡著了。杰生蜷在另一邊,雙手枕在自己的腦袋下,頭很痛,卻睡不著。他腦袋里浮出很多畫面,像一片混濁的海水里飄起些虛境,他從沒像這一夜那樣,覺得東哥其實活得也不容易。以前他總覺得東哥是光鮮的,那些電視里說的新上海人,就是東哥這樣的,可這一晚,那個以為不再了。
杰生終于明白,東哥和他一樣,和Rose一樣,不過是在這座城市里企圖尋到一個位置能安身立命的異鄉人,是的,異鄉人,“異鄉”這兩個字很貼切,又太凄涼。Rose怎樣了呢?她真的死了嗎?杰生掏出手機來,又一次給Rose打了電話,得到的依舊是“您撥的用戶已關機”。他嘆了口氣,不由慢慢地翻動手機里的電話本,發現里面幾乎所有在上海認識的人,都只有一個號碼的聯系方式。他們如果換手機了呢?換了手機,也就意味著杰生永遠無法主動聯系到他們。他很想一個一個號碼順著撥過去,張彪、王勝楊、楚二妮……一些是在老鄉聚會上認識的,一些是同事的朋友聚餐時遇見的,還有一些甚至不過是火車上同來上海的陌生人。他們怎樣了呢?在上海過得好不好?交換號碼時,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到上海后一定記著聯系!可來了上海之后呢,來了上海之后,他參加按摩院的培訓,很快就把這聯系的事情忘記了。噢不,是還沒到按摩院前,就已經將那些話拋諸腦后了,剛一下火車,他腦袋里血涌上來的話,只有一句:上海,我來了!
這個清晨,杰生第一次感受到睡意的慢慢侵襲,他有意識地翻動電話本,有意識地覺得脖子先不聽使喚了,需要更低一點的枕頭;然后是眼睛,眼皮像兩張磁紙一翕一合地靠攏,他心想,我要睡著了,要睡著了,身邊的東哥已經開始打呼嚕;再然后,他放下手里的電話,心里沉沉地說一句,下午一點要起床,兩點要上班的,便徹底被睡意淹沒,只聽得到微弱而有節奏的呼嚕聲。這聲音很像杰生小時候聽過的羊胎心聲,呼嚕,呼嚕,呼嚕。
杰生的夢上場了,夢里那個長發如黑緞的女客人,手里正握著一道黑色的長發,東哥蹲在一旁數地上的啤酒罐,而Rose,她正飛快地朝自己奔來,一邊跑一邊喊,救我,救我,救我……
(九)
美寶開車去學校的路上努力回憶著半年前。
半年前,她也是開著同樣的車,走同樣的路,去同樣的學校。那是一間美容技術學校,是HIT美發機構設立在上海的培訓點,從學校里畢業的優等生會派去全國各地的HIT美發店。美寶很喜歡那些學生,每次她坐在學生中間,演示各種刀法技巧時都有欣喜的滿足感,她覺得那一雙雙眼睛就好比是拉謀海灘邊小理發店里的鏡子,她能從那些茶褐色的晶體片中看到自己,自己的手,自己的表情,還有那些飄落的黑云,在每一雙眼睛里飄落,落到地板上,又像一叢叢開自地心的暗孽花。她問他們,看明白了嗎?他們回答:明白了,明珠老師。
Pearl是韓陽十年前給她起的名字,他在實龍崗路邊的一間小型美發廊里發現了她。那時候的美寶剛剛擺脫學徒的地位,在一間美發廊里做理發師。她已經擁有了一只屬于自己的黑色皮革小包,那小包翻開來,銀晃晃的是一排各種刀具。她顯得很熟練,手指輕纏著剪刀孔,呲呲地挑起一縷縷頭發,利落地剪下,她看鏡子里的客人,看鏡子里的自己,看鏡子里飄落的黑云,覺得那個女人都很溫暖,眼神像極了母親彩萃。偶爾走神了,她一晃眼仿佛又看到父親林舒駿,他叉手抱臂站在身后,一言不發。對于美寶而言,每一次剪發的過程都好像是一種追溯的洗禮,她在比、拉、順、剪之中尋找那些和童年有關的記憶,父親是那種長相嗎?如果是,為什么她記不得了呢?如果不是,為什么即便在夢里,她也很少看得清他的眉目?
終于有一天,美寶在鏡子里看到了另一個叉手抱臂關注她的男人,她一晃眼就看到了。他那么站著,目不轉睛地在鏡中和她四目交匯。就那么一瞬間,剪刀鋒利的刃割破了美寶左手的食指,血當即冒了出來。客人驚叫著從座椅上彈開,她捂著自己的頭發說,是割破我了嗎?是我流血了嗎?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客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叫著。而美寶沒有回話,她一如既往沉默,只是從抽屜里取出一疊紙巾一邊狠狠地吸著食指上的傷口,一邊將血水吐在紙巾上,血漬像是一朵朵新開的鳶尾花,用花瓣的漿液將紙巾浸透。她覺得有些辛辣的疼痛,是韓陽的目光刺痛了她。
那天,韓陽問她,你愿意跟我走嗎?去上海。
美寶敲門走進校長室的時候,韓陽正叉手抱臂站在窗前。美寶覺得那個姿勢很熟悉,他一定看到了她從車上走下來的樣子,她努力地抬起頭來仰視這座大樓的樣子,可通體的玻璃窗戶像一塊塊晶瑩碧綠的馬賽克,不留情面地折射下刺燙的陽光,美寶覺得自己流淚了,是痛得流淚。
十年前,韓陽第一次帶她來到上海時,這里還只有一棟簡陋的五層教學樓,他野心勃勃地拉著她的手爬到大樓頂,雙手撐開,在風里比劃——這里,這里,那里,看那里,幾年后,這里就會有一棟上海最好的美發培訓大樓,HIT也會成為業內最強悍的名字!
美寶回憶著,跟隨電梯疾速上升,她看見合金門里的自己,頭發盤在腦后,穿一件標準的上課裝,白色襯衫,黑色鉛筆裙和一雙簡單的黑色涼鞋。她變了嗎?比起十年前,那個跟隨韓陽走過安檢通道的美寶。她變了嗎?
(十)
轉身看見美寶推門進來,韓陽有點恍惚,他想對她說,到上課點了吧?可轉瞬又回過神來。哦,來了?他說。就在剛才起身去窗口邊,想看一看美寶是不是來了的時候,韓陽走神了,他望見遠方一片開闊的公路時,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他站在自己的腳下也曾那么眺望過,充滿了理想、欲望和自信的眺望。那個時候,公路還只是一片泥濘的灘涂。
美寶點了點頭。
在韓陽的帶領下,她去到教務處辦離職手續,照舊是跟在他的身后,懷里抱了一紙公文袋,一路上她將白色的封口線纏了又松,松了又纏。教務員很禮貌地從素白抽屜里將屬于美寶的檔案抽出來,她遞給美寶,喏,明珠老師,你的。韓陽站在一旁抿嘴又問,真的想清楚了?美寶沒有答話,她徑自問:我可不可以再給學生上一堂課?
韓陽也點了點頭。
大半年前的那班學生已經畢業,美寶看著教室里陌生而年輕的面孔,心里涌上一陣酸楚。為了HIT的課程設置,美寶和韓陽曾經有過多少齟齬,已經無法悉數厘清了。韓陽總是喜歡看到如流水一般的學生,涌進學校來,又如退潮般散去,而美寶呢,她則喜歡靜靜地教一班學生,用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原來的那班學生都去了哪呢?他們中又有多少能在美發廳里直接擁有屬于自己的工具包,而不是站在洗頭池邊卑躬屈膝?那個對剪發有點天分、名叫Peter的男孩,他又去了哪?美寶知道韓陽正站在教室外,耐心地等她,透過教室門上的玻璃窗就能看到他。她很想推門出去問他,把所有問題再次拋給他,要他給一個答案,做一個抉擇1IwCL+jSCGsG5PkqKjvNkHn8ZWi+zpNOYCJrkSafBX0=,可答案,事實已經給了,而抉擇,她也早就替他做了。
美寶如往常一般將椅子挪到學生中間。
你們好,我是你們的剪發課程老師Pearl Lam,馬來西亞人,你們可以叫我明珠老師。她說。說完,便開始講解最基礎的剪發動作,看得出,這一班學生在入校前根本沒進行過考核,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美發常識都不具備。有人很快就心急自己動手了,他將模特的頭發剪成一片片,美寶喊停他也不理會,發瘋似地夾起一撮頭發便硬生生地剪下去。
住手,我讓你住手!美寶顯得有點生氣,她的聲音沒有控制好,刺出了尖銳的破音。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沒有理會同學們的驚詫,伸手去奪那個學生手里的剪刀,嚓地一聲,左手掌心被刺破了。疼痛來得很慢,血順著手腕慢慢地蜿蜒下來,像一道古舊的符咒,她的白襯衫袖口很快就浸染了,那個學生驚慌失措地站起來,他手里舉著剪刀,我,我……
你不能這樣。美寶哭了。
那頂蓬亂頭發的道具看上去是那么奄奄一息。
在韓陽替美寶包扎傷口的時候,她將一串鑰匙丟進了老板椅上的西裝口袋里。動作算不上輕緩,鑰匙落袋也發出了金屬撞擊聲,可韓陽沒有動聲色,她也沒有。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十年前相比,他下頜多了一撮胡子,臉上多了副扁框眼鏡,很多次美寶都取笑他的這種打扮像早年的日本間諜,她說那些老片子里放的三流反派,都是你這種扮相。但今天,她忽然覺得韓陽還是英挺的,只是眼鏡和胡子都增添了冷漠。她不喜歡冷漠的韓陽,他應該像在床上那樣溫熱而開朗,應該像激情過后那樣迷茫而需要守護。她知道他累了,可他不愿意停下來,她問他,你愿意跟我走嗎?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月,一個星期,一天,去一個沒有HIT圍繞的海灘,只有我和你。
大半年,面對這個問題,韓陽又一次沉默了。美寶顯得很絕望,她不明白他是聽不懂自己費力說的那些話,還是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哭,尖叫,推著他往外走,她感到深深的恐懼感,一種不能被人理解的恐懼。
走的時候,美寶沒有把車開走,她想把所有屬于韓陽的,都還給他。
(十一)
杰生快下班的時候,接到一個“外賣”活,所謂“外賣”是指客人打電話要求按摩技師上門服務。因為是半夜,出于對自身安全和讓客人放心的考慮,一般這種“外賣”會給看上去斯文白凈的男技師或者力大身壯的女技師去做。杰生上班后,接過很多次這樣的“外賣”,因為“外賣”的工錢要比在按摩院里上鐘多一倍,并且來回的出租車費可以報銷,有時候遇到爽氣的客人,還有二三十的小費,因此杰生很樂意。但今天,就在他提著工具箱要出門的時候,兩個男人攔住了他。
你是武杰?男人一高一矮,都穿了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黑色西褲,他們的身邊跟著前臺瑞貝卡。瑞貝卡沖休息室里叫了一聲,讓另一個男技師去接“外賣”,然后對杰生說:他們是派出所的,想讓你跟他們回去了解些情況。
在派出所的辦公室里,那兩個的確良襯衫操著濃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讓杰生回憶一下東哥的最后一次出現。儂好好叫想想,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矮個子先發話了,語氣很強悍。高個子為了顯出友好和溫和,走去倒了一杯純凈水遞給杰生。想想。他又補充說,像訓練有素的和事老。
杰生坐得很端正,心卻怦怦直跳,這種環境施壓帶來的緊張讓他很不好受。
上上星期有一天,他來我家。我們聊天一直到天亮。杰生答道,他端起面前的水,喝了一口,純凈水有股啥都沒有的辛澀味,留在舌苔上。矮個子動手記錄著杰生說的每一句話,他聽得很仔細,遇到前后邏輯不符的地方便立馬停下手里的筆指出。
生平第一次杰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里漏洞百出,一些是他忘了,一些是他無意識地夸大或者顛倒了順序。
其實那天杰生醒來的時候,東哥已經走了。他沒有留下只字片句,也沒有叫醒杰生,但杰生發現錢包里少了二十元。沒有二十元錢后,他的錢包,空了。回憶著前一晚,杰生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床邊的桌椅擺得很整齊,水門汀上也沒有任何花生衣或酒瓶。那么,東哥究竟來過嗎?除了少掉的那二十元錢和自己倒下的睡姿,似乎一切都無法證明。他又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機來,給東哥撥去,卻得來熟悉的關機聲。杰生記得那種頭疼,一如清晨般疼痛,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鐘,下午一點三十五分。那天后來上班,他遲到了。
從派出所里出來,杰生走在街上,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警察會知道東哥有一晚在他家過夜?他們來找他之前,似乎已經掌握了很多資料,只需要從他口中一一得到證實,如果得不到,也會被無情地戳穿。那么東哥究竟去哪了呢?警察又為什么會想要找他?
這晚,玫瑰色街的生意不錯,兩個賣夜排檔燒烤的小攤販還一南一北地做起了生意,令整條街煙霧繚繞。杰生又一次看向那些恨不得將迷你裙穿得比腰還高的女子,她們在玫瑰色的燈光下,看起來依然年輕,只是那些無謂神情中早已有了境遇留下的世故。她們的家在哪呢?杰生不由去揣測,她們在這座城市里的生活和她們在家鄉時的模樣一定迥異吧?即便臉上擦不掉那些粉和世故的神情,她們也會像東哥那樣,穿戴體面斯斯文文地回家,她們應該還會在老家找個男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杰生覺得這樣的女人,他不會要。
摸了摸口袋,杰生覺得餓了,口袋里還有今天來不及存的小費五十元。他決定開一次葷,吃一碗柴板餛飩或者醬油炒面。誰知道剛坐下沒多久,幾間發廊里就同時沖出來幾個光著上身的男人,他們無一例外地蒙頭猛跑,身后追著幾個穿的確良白襯衫的男人。一旁賣夜宵的四川老板娘說,貓子又來捉了。
瞬間,杰生覺得胃口全無。他用勺子攪拌著碗里的餛飩,仿佛那也是幾件的確良襯衫,一邊攪一邊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是瑞貝卡,她已經下班了,卻接到一個客人的“外賣”,要點杰生的鐘。
接嗎?瑞貝卡問。
杰生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好吧,我回來換衣服。他說。
掛斷電話前瑞貝卡又想到了什么,說:哦,剛才還有個男人來找過你。
(十二)
美寶在客廳里攤了三只皮箱,她把一些必須帶走的東西逐一裝了進去。這一整天,她都把自己困在家里,努力整理那些要搬走的東西。房子是三年前韓陽買的。當時他人在香港,是她跟著中介看了好幾處,才下決定要買這么一套。她喜歡站在窗口看高架橋上川流的車輛,如果遇上堵車,她能隨著發好一陣呆。
下午,美寶給宗良回了一封email,她說,弟,我明天晚上的飛機。十年前,她將剛上中學的宗良送去了寄宿學校,每月從工資里取出一部分匯給他做生活費。那一年,香港回歸,她跟著韓陽先去了香港,她問他,為什么會選擇帶我走?韓陽沒有回答。他只是帶她去維多利亞港看煙花,人山人海,是人潮將她擠進了韓陽的懷里,周圍的喧鬧在美寶的世界里很安靜,她覺得那一刻,韓陽是能理解自己的那個人,她與人不同的孤寂和惶恐,他都懂。可轉眼,就是十年。
東西整理干凈后,美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想看一看天氣預報,看看拉謀海灘位于的那座城市現在的氣溫。剛才,她下樓去按摩院點了杰生的鐘,那個眼神像湖水的男孩,她記得。
從學校回來后,韓陽給美寶發過幾條訊息,確認自己看見了車鑰匙。
你不必這樣。他說。
車本來就不是我的,還有房子,房子的鑰匙我會留在客廳的茶幾上。美寶回答。她覺得自己是時候動身了,離開這座城市,她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也許從來就沒屬于過,即便各種假象曾經鋪陳得讓她很心動。可韓陽終究是韓陽,他的妻子叫Lisa Chan,身在加拿大,縱然他們分開了十幾年,但為了孩子和前途,他不會離婚。有時候美寶會問自己,究竟那么不喜歡HIT的發展龐大,是真的出于對學員素質的考量,還是根本私心作祟?她不需要韓陽那么有錢與成功,他的財富累積得越多,她就離他越遠。哪怕他們的生活每天都緊密地連在一起,可這種緊密的生活令她覺得飄渺。她知道離開是遲早的事,卻沒想過一轉眼會是十年光景。如果說,十八歲的美寶愿意安靜地伏在韓陽成功的光芒之下,那么二十八歲的她,開始有了另一種想法,她的想法很簡單,她希望生活有另一種可能。
十年前,韓陽從Lisa Chan的父親那兒得到了一筆資金,可以啟動他的HIT計劃,他和Lisa是大學同學,Lisa的父親是加拿大當地的華僑首領,他們學的專業都是藝術,他卻一心想要回國來發展。
他們不能理解我的想法。那個在香港的回歸夜,韓陽如實坦白地把關于Lisa的事,都告訴了美寶。他希望有個人能在身邊分享他對于成功的渴望和喜悅,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未來十年,內地一定是最好的發展地。
接下來韓陽在東南亞各地召集認為合適的理發師,他想要組成一個美發培訓學校。要先從學校做起,學校是根基,大本營,有了學校才能向各地的美發廳輸送好的理發師。美寶跟著他從香港轉機來到上海,那是這座城市第一輪迅猛發展告一段落的時候,城市里的各種地標建筑有了雛形,但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對于物價飛漲和職業轉換的茫然。美寶從上海保姆的口中第一次看到了“下崗”這兩個字,一開始,她并不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有時候,美寶會懷念起當時的那個上海保姆,她做得一手地道的上海菜,酸而甜,很合美寶的口味,雖然后來她發現,原來是自己懷孕了。墮胎后,上海保姆還燉過一鍋當歸老母雞湯給美寶,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她笑起來很像彩萃。
(十三)
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杰生想到了那個女客人。瑞貝卡說,今晚的“外賣”客人就是上次來過的Rose的熟客。那個夜晚對于杰生來說,太詭異了,一切都按不可言喻的顛倒邏輯進行著,他記得她那頭柔軟的長發,還有小麥色的皮膚和一張疲憊不堪的臉,她喜歡看起來新鮮的鳶尾花。可那晚過后,記憶突然模糊了,是東哥的出現與消失令一切有了一層迷霧般的模糊,他試圖撥開那層霧,但一伸手,即便連影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當美寶在明亮的客廳里站著時,杰生一度以為自己走錯門了。
因為美寶看起來過于明艷。甚至是白晃晃的明艷。
美寶走去床邊點一支香薰,她放了很輕的音樂,在幽暗里沖杰生笑了一下,杰生接收到了這種笑意,他癡愣地眨了下眼皮,又很快回過神來。你好。他補充問好。
美寶穿了一套上下裝的真絲睡衣,她張開身體平躺到床上,說:先按頭吧,今天我的頭很痛。一邊說一邊將手放到腦下,散去盤著的發髻。杰生這才留意到,剛才的白晃晃,原來是睡衣的顏色。
杰生在幽暗和香氣中細細地看美寶,她看起來要比那晚輕快些,身體和神情中有躍躍期待的前進感,仿佛拋卻了原本積聚的愁怨,可她又在愁怨什么呢,才教她在那一晚看上去是那樣的疲憊。杰生將雙手插進略微彎曲的發絲中,這次,它們積郁著一股熱氣,從美寶的頸脖深處蒸騰開,他感覺到濕氣,揣測她剛才一定費了很大力氣才整理好客廳里的那些皮箱。她是要出遠門嗎?還是剛回來?他走神地想。窗外,高架橋上的車流如星河,緩緩流動。
你做這行多久了?美寶微微張開眼睛。
兩年多。杰生回答。他和美寶對視了一下,只一下,很快就又閉上了。
哦?那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美寶笑了,她笑起來嘴角也有兩枚梨渦,牙齒很白。
我剛來這家按摩院不久。以前先上過按摩的短期培訓班,然后被送到一間比較大的按摩院做學徒,剛開始,我不能接客人,只負責帶他們進相應的房間。后來,大概半年后,才給第一個客人按摩。話剛說完,杰生就意識到自己多嘴了,以往他并不是個喜歡在上鐘時和客人聊天的技師。
美寶沒有搭話,她看起來有點陷于沉思,閉上眼睛的沉思。從杰生的角度看過去,她的鼻梁骨很高,鼻翼的曲線恰好,眉骨和眉毛生得也溫和。有點像那個電影明星李嘉欣,就是比她皮膚黑了點。杰生偷偷地想。幽暗燈光下,真絲睡衣的白又讓他聯想到了那兩件的確良白襯衫。
就在剛才回按摩院的路上,杰生接到了東哥的電話。他用的是路邊的公用電話,想問杰生借一千塊錢,說有急用。杰生問他,東哥,你沒事吧?接著把之前警察叫他去派出所的事告訴了東哥,可話還沒說完,東哥就掐斷了電話。杰生回撥過去,雜貨店的老板娘說一分鐘前那個打電話的人小跑著走了。
而瑞貝卡說,之前來找他的那個男人,看上去還算體面。
(十四)
美寶想要做一個夢,可今晚,她卻睡不著了。閉上眼睛,她想好好回憶一下拉謀海灘,它總是出現在夢里,如果遇上記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十六年前,拉謀海灘的夜晚,彩萃惶恐卻堅硬的眼神。美寶和宗良還在熟睡,半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理發店很小,只擺得下兩張理發椅,從門口撲進來一個男人,他赤裸著上身,用當地話大聲地問,林舒駿他在哪?
后來發生的一切,美寶想要努力去回憶,可是那些畫面卻很零亂。她似乎看見母親彩萃舉起了那把剪刀,她發瘋似地沖著那個男人的腦袋剪去,將他的頭皮剪成一片一片,男人在痛苦里囂叫,他開始流血,直那把剪刀停在了脖頸處。美寶哭,她覺得頭很痛,仿佛那一股熱流正順著自己的脖子流淌下來,她從鏡子里看到了母親彩萃的眼神,她看上去像一只驚弓震臂而飛的小鳥,狂亂地撲騰幾下后,重重墜地而奄奄一息。
他們逃離拉謀海灘后的第四年,警察在吉隆坡帶走了彩萃。
在宗良成年后,美寶只在上海見過他一次,他被公司派來上海出差。當熟悉了那個十五歲宗良的美寶,第一次看見二十五歲的弟弟時,幾乎沒能在酒店大堂里認出他來,直到宗良走近她身邊,很熟練地打出一個手勢來:姐姐,你好嗎?那一瞬間,美寶抑制不住地哭了,她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這種溫暖的柔軟。這十年,她按照韓陽需要的女伴模樣去生活,她要能干的,強硬的,毫無缺陷的,即便他們心里都很明白,美寶在十歲那年就因為一場高燒而喪失了大部分的聽力,可韓陽沒有去學習手語,他也沒有試圖真正靠近過美寶,他只希望美寶能靠近他,貼合他的步伐。就是那一次和弟弟宗良的見面,讓美寶的生活起了變化。她知道生活改變的原因是因為她內心變了,她變得想要回歸原來的自己,她是誰,來自何方,她就要回到哪里去。她聽不見,就應該摒棄那些和正常人一樣說話的想法,誰都聽得出這口音很奇怪。
也許Lisa的身份只不過是美寶的借口,她需要尋一個合理的理由離開韓陽。或者,她也曾暗地里企盼過韓陽能真的跟她一起離開,離開他的事業,離開他搭建起來的HIT,哪怕只是一天。半年前,他們開始頻繁爭吵,美寶像是突然爆發那般將這十年來所有積郁的幽怨傾瀉而出,她覺得累了,要跟著韓陽的步伐去生活真累,她幾乎每天都在趕著,一刻都不能懈怠。所以韓陽搬走后,她決定要讓自己停下來,徹底地停下來。
美寶輕輕地抬起雙手,在胸前比劃。一年前,和宗良的那場手語對白令她覺得舒暢,很久沒有的舒暢,原來她也可以毫無顧慮地表達自己。以前,美寶總是怕那些聽不到的破音會在各種場合里出洋相,她控制不了輕重緩急,只能努力回憶十歲前說話的姿勢,久而久之,她說的話大家都能聽懂,在上海,因為異鄉人的身份,誰都沒對這奇怪的口音多加揣測。可她自己知道,那種在寂靜里空張嘴巴的失落與彷徨。
美寶睜開眼睛,碰見杰生訝異的目光,他眼睛里的湖水起了一陣漣漪,她在這層漣漪里看見自己,覺得漣漪像一層層包裹自己的外套,她蛻去,一層一層地蛻去。她打出一個“你很驚訝嗎”的手語,爾后笑了,笑得很開心。
有時候,美寶會很沉溺于這個寂靜的世界,她覺得什么都聽不見也挺好的。閉上眼睛,世界是自己的,而在夢里,那個有聲世界常會讓她難過、心慌。也許十幾年前,如果父親林舒駿能明白美寶長大后心里對于寂靜的釋然,就不會四處借錢想要給她治病,也不會在躲債的路上死于車禍。
宗良說,在他的記憶里,那年美寶站在父親的尸體邊哭得很傷心,她發出難聽的嗚嗚聲,這聲音隨著海潮聲起起落落。最后,彩萃用一個巴掌結束了這種哭泣。可美寶不記得母親彩萃給過自己那一個巴掌。
她只在夢里才對過去有稀薄的知覺。
(十五)
杰生走出美寶家的時候,還有些癡愣,他覺得每次遇見這個女客人時,都有種難以名狀的詭異。而一回到按摩院,值班的幾個服務生便立即告訴他東哥被捕的消息。
他們在附近布了控,說東哥很可能會再聯系你。果然……一個叫Peter的新進服務生說。他上個月被安排給杰生做徒弟,據說來這之前學的是美發。而警察正是在這棟樓里抓住了東哥,當時他正企圖用一串鑰匙打開28樓某座的門。
警察并沒有透露抓東哥的詳細原因,但有傳言說,這半年來,東哥欠了很多賭債,為了還債,他開始瘋狂掃蕩那些經他出租或售出的房子。
等到杰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四點,太陽擴出了些光澤,打進屋子,像一盤金色的散珠。突然,杰生在水門汀的角落里發現了一張手機的sim卡,它黃銅芯片的金屬光澤在陽光里很扎眼。杰生好奇地撿起它,并拆去自己的手機卡,換了進去,sim卡里只有簡單的幾個電話,其中有一個竟然是杰生的,另外,還有按摩院的電話。
杰生呆坐到床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很快就把sim卡拆了出來,順手丟出窗外,他想起Rose的臉,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淚。
一年后,美寶的理發店在拉謀海灘開張,她為理發店取名為“彩萃之屋”,母親彩萃還有三年的服刑期,美寶計劃好了,到時候可以讓她在邊上空余的房間里做一手漂亮的娘惹菜。而當她站在海灘上眺望遠處漸漸消失的鹽白時,忽然覺得上海才好像是一場夢。
她抬起雙手來畫出一句你好嗎,上海。然后光著腳踩在泥沙上奔跑,噗噗地逼出一些污泥水,像一顆又一顆鳳仙花花子,歡快地四處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