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現代小說家毛姆的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講述了一個藝術家的悲劇:
一個富裕的證券經紀人,有著令人羨慕的家庭,正當盛年,在人生前途遠大之時,突然拋棄了妻兒,離開倫敦,跑到巴黎去畫畫。他那些異乎尋常的、怪異的畫作得不到賞識,沒有市場。窮困潦倒把他逼到太平洋小島塔希提。在那里,他和土著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畫了許多以美麗的熱帶風光和黑皮膚女人的生活為素材的油畫作品。這些作品后來都成了稀世之寶,可是它們的作者卻悲慘地死在這個小島上,沒有等到他的天才被世人承認的那一天。
毛姆筆下這個落魄的藝術家是以印象派畫家高更為原型而塑造的。可是,高更的妻子梅特卻說,書中以高更為原型的主要人物思特里克蘭德并不像高更。那么,現實生活中的高更和藝術化了的高更有什么不同呢?
高更并未離家出走
在小說中,毛姆把思特里克蘭德的辭職畫畫寫得很神秘——他只是給在鄉下度假的妻子留下一封信,說:“我已決心與你分居,明晨我就去巴黎。我不回來了。我的決定不能更改了。”至于到巴黎去做什么,并沒有說。思特里克蘭德的妻子傷心之際,委托一位作家,即小說的敘述人,到巴黎去找他,才知道他離家為的是畫畫。
而思特里克蘭德的原型高更并不是英國人,而是法國人,童年在秘魯度過。17歲時,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決要到船上當水手。6年間,他隨商船和海軍戰艦跑遍了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的許多港口,最后做到了二等水兵。1871年,23歲的高更告別海上生涯,進入巴黎布丹公司做股票經紀人時,在公司同事、繪畫愛好者史可夫的影響下。對繪畫產生了愛好。1873年結婚后,這種愛好并未減弱,反而更加強了。他成了一名“星期日畫家”,每星期都要抽出一兩天時間,到他熟悉的一個畫家的畫室作畫。他結識了印象派繪畫大師畢沙羅、莫奈等人,認真聽取了他們對繪畫的看法,還得到他的妹夫、職業畫家梭羅的指導。在參加過兩次畫展以后,1881年,高更的以自家女仆為模特的油畫作品《裸體之觀察》在印象派畫家作品聯展展出,獲得贊譽。一位知名藝術評論家在有關這次畫展的文章中談到高更的《裸體之觀察》說:“我不怕承認當代畫家所作的裸體畫中,沒有任何一幅作品能真實地表現出如此激動的調子,還應當包括庫爾貝派的畫家們。”
這次成功使高更對繪畫越來越癡迷。下班后,他經常不回家,到畫家們經常出入的咖啡館去閑談,去畫廊看畫,去畫室作畫。后來,他干脆住到一位畫家朋友家閑置的房子里,這里有一間寬敞的畫室,可以讓他盡興作畫。
1882年3月,高更又以他的幾幅風景畫參加了一次大型畫展。可惜,這次的反響不大。一位記者在報紙上失望地寫道:“看不出高更先生有絲毫進步。今年沒有一幅畫是有價值的。他不是像個平靜的股票經紀人。他的內心總是焦慮地徘徊在星期日畫家和專業畫家之間。他若想保留一份安逸富裕的生活,就必須將繪畫置于第二位;但是,他深信自己的才華不止于玩股票,而應該是個職業畫家。”
永遠做一個“星期日畫家”,還是辭去證券交易所的工作,做職業畫家,高更曾多次思考這個問題而始終猶豫不決。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梅特,她追求的是富裕和安逸的生活,況且,他現在已是有了4個兒女的父親,最大的才8歲,梅特還正懷著一個即將出生的,如果辭去工作沒有了收入,生活陷于困頓,梅特和孩子們怎么辦?他自己呢,過慣了富裕的生活,能經受得了窮困的考驗嗎?
在舉棋不定之際,他想起莫奈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一個人要舍棄對一切世俗觀念的眷戀,唯獨鐘情于繪畫,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畫家。”他想,或許藝術能使梅特超越庸俗的對物質生活的過分追求,領略生活的美;而孩子們,終究要長大成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不應該為了孩子們的生活而犧牲自己的追求。
經過激烈的內心斗爭,他終于下定決心。1883年1月的一天,他神色莊重地對梅特宣布說:“我要辭去布丹公司的工作。我決定要做個職業畫家了。”
雖然高更的這個決定令妻子梅特目瞪口呆,但是,他并不是像毛姆在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拋棄妻兒,到遠離倫敦的巴黎去畫畫,而是并未離開他們一家生活多年的巴黎。后來,妻子梅特和孩子們回到她的老家哥本哈根,高更仍然和妻子保持通信,并一直盼望與妻子兒女重新團聚。而妻子雖然對他辭職做職業畫家非常不滿,并痛恨他這種對妻子兒女不負責任的行為,卻從未試圖和高更離婚。
高更的性觀念
讀過《月亮和六便士》的讀者可能會記得,書中有一個滑稽的角色,通俗畫家施特略夫。作為畫家,他很平庸,可是卻有著超常的藝術鑒賞力,在別人都不理解思特里克蘭德的繪畫時,他卻獨具慧眼,對之大加贊賞,稱其為偉大的畫家,并且在思特里克蘭德身患重病、奄奄一息時,把他弄到自己家里,和妻子一起對他細心照顧,挽救了他的生命。可是,痊愈之后離開施特略夫家時,思特里克蘭德卻“拐”走了施特略夫的妻子。更可惡的是,隨后他又拋棄了這個女人,致使她服毒自殺。現實生活中的高更是否就是這樣一個可惡的壞蛋?在男女兩性關系上,高更遵循什么原則呢?
高更的一生有過許多女人,但除了做水手時偶爾的幾次外,大都是在他辭職作畫、妻子遠走哥本哈根以后的事。先是少年天才畫家博納爾的16歲的妹妹愛彌爾。這個嬌小柔弱的美麗女子對高更非常仰慕,并有著和高更相似的經歷:她不顧父母反對,離家出走,跟隨哥哥追求繪畫藝術。高更稱她為“親愛的小妹妹”,教她畫畫,為她畫像,和她一起散步,給她講新奇動人的故事和他的潦倒困頓的生活,并和她一起墜入愛河。這個天真而富于柔情的少女成了高更馴服的性愛小學生,任憑他在自己身上發泄他那強烈的、肆無忌憚的、無所禁忌的情欲。這種性滿足還因觸犯法律而使高更愈加興奮,因為按當時的法律,誘騙不滿18歲的少女發生性行為,應被判重罪。
在塔希提島,高更幾乎每天都要換個土人女孩與他同床,據說這是當地風俗,女孩以與遠方客人共眠為榮。他很贊同原始的塔希提人不同于文明歐洲的對身體的觀念。他在寫給他女兒的《致愛倫娜的筆記》中談到性觀念時寫道:“在歐陸,性交是男女戀愛成功后的結果。而在這兒,愛情則是性交之后的果實。究竟哪一種對?我們固有的觀念認為,男人或女人交出身體是罪惡,這是值得重新思考的事。無論如何,創造生命總是可以被赦免的,那是世界上最美、最神圣的工作。它繼承了造物者所創造的生命。無論男女……他們的天性是愛,一種奇特的愛,一種將自己完全奉獻的愛。女人只有在完全給予的時候才有真正的自由,才會感到健康……”
高更所贊同的這種性觀念是否正確很值得討論:就像法國思想家福柯進行非常性體驗染上艾滋病一樣,高更也因過濫的性生活(有時他也到妓院去尋求性發泄)而染上梅毒,并最終導致死亡。
小說讀者大概不會忘記思特里克蘭德那個土著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并且一直陪伴到他死的愛塔,現實生活中的高更也確實有這樣一個“愛塔”,那就是塔希提島的土著女人泰瑚拉。高更和她初次見面時,她才十三四歲,但她的身體卻像歐洲成年女子那樣高大、健壯,胸部成熟豐滿,皮膚光滑,舉止柔美,性情含蓄,使高更為之心迷。她為高更燒飯、洗衣,陪他入浴,照顧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同時也做他的模特,成為他靈感的源泉。高更以她為模特畫了《塔希提的婦女》、《白日夢》、《死亡之神的凝視》等作品。
一年以后,由于梅特獨占了高更在巴黎畫展的兩三萬法郎收入,高更手中幾乎分文沒有,加上營養不良、視力模糊等原因,高更不得不返回巴黎。泰瑚拉抱著孩子,流著眼淚,目送高更離去。高更心中并無內疚和擔憂,他知道土著人沒有婦女獨守閨房的習俗,孩子會像公共財產一樣在新的家庭中養大。
高更之死
毛姆讓他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因麻風病而死,死前一年眼睛就瞎了。而其實,高更是死于梅毒。
1893年8月自塔希提回到巴黎后,高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剛去世的叔叔留下的一萬多法郎遺產。得到錢的高更忘乎所以了。他租了一間高級公寓,找到昔日情人朱麗特和他們的私生女,三人過起了舒服愜意的生活。此時的高更幾乎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人們經常看到他漫步在巴黎街頭,身穿印有黃綠顏色圖案的奇異怪誕的俄式襯衫,藍色夾克鑲著珍珠鈕扣,腳蹬黑色皮靴,戴白手套的手里拿著一根木把手上刻有一對交媾的裸體男女的手杖。
不久,高更又迷上了一位性感女郎安娜。他帶安娜到法國西部布列塔尼半島的古鎮雅風橋。一天,當地人與輕視他們的安娜發生了沖突。在保護安娜、與當地人對打時,高更摔倒在巖石上,腿骨斷裂。因長期營養不良和骨質老化,創傷難以愈合,連很多朋友都為他感到絕望,認為他的腿可能永遠要被石膏繃帶捆著,在床上度過余生了。安娜見此情景,再也不愿陪伴這個傷員,偷偷拿到高更的錢,獨自一人跑回巴黎。
叔叔的遺產就這樣在高更手中像流水一樣消逝了,他也只能回巴黎再想辦法。
但是,巴黎早就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文明世界的虛偽、冷漠和金錢第一的原則與他的本性格格不入,他向往的是遠離文明世界的大自然和原始部落。半年以后,1895年2月,他再一次回到塔希提作畫。仍然是每夜都有不同年齡的土著女人到他這里投懷送抱,有時甚至兩三個女人一起到他住的小茅屋尋歡作樂。終于,懲罰找上他了,他染上了不治之癥梅毒。每天,他必須在床上躺臥幾小時,等雙腿消腫,疼痛減輕,才能掙扎著起床下地,握筆畫一會兒。不久,疼痛再次襲來,就不得不上床休息。他就這樣在艱難的境況中完成了《神祗的日子》等作品。
1897年4月,高更突然得到一個噩耗:他最疼愛的女兒亞倫娜患肺炎而死。這對他的身心是巨大的打擊。7月,他的病情加重,一次又一次的高燒使他的身體徹底崩潰了。他意識到自己離死不遠了,想趁自己還能動,自己結束自己。
但在自殺前,他還要畫一幅畫,用以告別人世,告別親友。這是巨幅油畫,有故事情節,富于哲理,可與圣經畫媲美:遠處是海洋和綿延的群峰,河邊的樹林里,嬰兒、婦女和老嫗,展示了人生各個階段和人的命運。他為這幅畫題名為《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
1898年2月11日,他帶了毒藥爬到山上,打算在他熱愛的大自然的懷抱中死去。可是,上天還不想讓他死——他帶的毒藥失效了。他求死不得,反而遭受了難以忍受的痛苦的折磨。第二天,他才能掙扎著爬下山去求救。
他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思前想后,他痛恨自己,怎么會做出這么懦弱和羞恥的事。他發誓,以后無論再遇到什么難以想象的遭遇,決不允許自己再動這樣的念頭。
從那時到1903年5月離開人世,是高更遭受病痛折磨最嚴重的5年,也是表現了他的堅強意志的5年。在這5年中,他不僅勤奮作畫(如《胸部與紅花》),準備畫展,還寫作了自傳《之前,之后》,投書當地政府和報紙雜志,揭露法殖民當局在土著島嶼上橫行霸道、欺侮土著人民的罪惡事實,力圖喚起政府的注意,改善土著人的生活狀況。可是,他這種為土著人伸張正義的舉動卻遭到當地政府官員的痛恨。他們誣告他歪曲事實,造謠生事,妄圖煽動暴動。這種不實的指控竟得到法院的支持,1903年3月23日判了他5個月拘禁。
1903年5月1日,高更病情惡化。臨終前,一位土著老人守在他床前。
消息傳出,土著居民紛紛失聲痛哭,痛惜失去了這位唯一為他們辯護,為他們爭取利益和平等,也是唯一受到他們愛戴的白人。
高更去世后,他的油畫、雕塑等作品在巴黎拍賣以償還債務。他的最后一幅作品《尼加拉的瀑布》,僅售8法郎。
高更生前曾說他的畫只要每幅能賣上兩百法郎就心滿意足了。可是等他死后他的畫逐漸被人賞識,他的幾乎每一幅畫都能賣幾千美金。1917年2月,毛姆在塔希提島了解高更的事跡,聽說高更為答謝土著某人全家在他臥病時對他的精心照料,在他家屋子的三扇門上各畫了一幅畫,就立即叫人帶他找到那家人家。其中的兩扇門已被人取走了,剩下的一扇門上畫的是塔希提之夜:一只兔子,一棵繁花盛開的樹,保存得還很完好。毛姆立即提出要買這扇門。那家的主人要價100法郎。毛姆急于把畫買到手,就急忙說:“我給200法郎。”他怕那人反悔,就和自己的助手忙不迭地下掉絞鏈,把門取了下來,又把門的下半部鋸掉,光把畫有油畫的上半部帶走了。1962年,毛姆出賣他收藏的名畫時,這半截門板賣了37400美金。可是,毛姆在小說里卻把高更在門板上畫畫這段故事改為在他和土著女人愛塔居住的小屋的四壁畫了巨幅油畫,并囑咐愛塔,在他死后把小屋連同油畫一起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