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攢動的藝術展、雨后春筍般涌出的畫廊、日漸增多和壯大的藝術區……似乎都在證明:今天,藝術品已經不再只屬于少數人,而是逐漸演變成為一個大眾關注和參與的領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進入藝術品市場,或為收藏、或為投資、或為投機。
但種種問題也伴隨著繁榮接踵而來,其中最大也最容易引起爭議的問題,并非是一般商業投資領域通常關心的“好”、“壞”、“漲”、“跌”,而是對于藝術品行業最為重要和基本的問題——“真”與“假”。因為“好”、“壞”、“漲”、“跌”可以用時間和數字來證明,但是“真”、“假”這個本應最簡單的問題,在當前的國內藝術品市場上卻經常面臨著“誰也說不清”的尷尬。
看看屢屢見諸于報端的藝術品真偽糾紛、奮起“打假”的悲情藝術家和幾乎都站上過被告席的各大知名拍賣公司……權威的、具有公信力和法律效力的藝術品鑒定如何實現?
假畫亂局
假畫、偽作泛濫藝術品市場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業內人士甚至由于這一“共識”由來已久而都疲于討論,視同“本就如此”。很多收藏家和藝術品投資人都避開書畫品類,原因就是“根本沒法知道真假”。
“我為什么不藏畫,就是因為這個問題。”著名收藏家馬未都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參加過一次書畫鑒定,當時幾乎中國所有繪畫鑒定泰斗全都到場了,十個人看五張畫,結果結論全部不統一,一人一個意見。
“我當時非常震驚,這些人都是最頂級的,上面沒人了,居然還意見不一,這就讓我大大喪失了對繪畫鑒定的信心。那時候我開始喜歡瓷器,因為瓷器的鑒定意見比較容易趨于一致,我認為是有標準的。”他說。
由于權威鑒定難覓,即使收藏者和投資者準備涉足書畫領域的,也會選擇高端市場,比如通過拍賣公司或比較有公信力的知名收藏家來購買。但并不是高端市場就可以在偽作和假畫中幸免,近期引起廣泛爭論的吳冠中《池塘》案就是一例。
2005年,一位名叫蘇敏羅的女士在北京瀚海拍賣有限公司舉行的秋拍上以230萬元拍得吳冠中的油畫作品《池塘》,并支付瀚海傭金23萬。三年后,由于吳冠中的畫作大幅升值,蘇女士有意將畫作出手,但畫的真偽卻遭到了不少專家的質疑。于是蘇女士輾轉找到《池塘》的“作者”吳冠中先生,吳先生鑒定其為贗品,并在畫上寫下“這畫非我所作,系偽作”的鑒定結論并署名。
實際上,在拍賣行業里,成立于1994年的北京翰海屬于相當知名的一家拍賣行。它不僅是中國拍賣行業協會常務理事單位,還是中國拍賣行業最高資質AAA級拍賣企業,為北京市工商管理局認定的守信企業。
據記者了解,蘇女士已將拍賣委托人蕭某和北京翰海拍賣有限公司一同告上法庭,要求返還傭金及拍賣款共計人民幣253萬元。10月15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已經開庭審理了這一案件,但沒有當庭宣判。
無論結果如何,藏家的信心和賣家的信譽都無疑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應該說,蘇女士在眾多“走眼”的買家中還算“幸運”,第一是她能找到作者吳冠中先生,第二吳先生愿意鑒畫,否則,恐怕這場官司會更加“糊涂”。
贏了官司,輸了名譽
實際上,此次并不是吳冠中先生第一次打假了。
1993年,吳冠中先生認為上海朵云軒即將拍賣的“其作品”《鄉土風情》和《炮打司令部》均是偽作,要求其撤畫,但遭拒絕。之后不僅拍賣正常進行而且還拍出高價,無奈吳先生只好委托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以侵犯著作權為由向上海法院提起訴訟,但沒想到這起官司一打就是3年時間。雖然最終吳先生勝訴,但最后得到的只是法院向媒體發布的公告,而朵云軒不僅不肯向吳冠中公開道歉,也拒絕向社會聲明所拍是假畫。
國畫大師、著名畫家史國良也遭遇過類似的“打假”經歷。雖然在法庭上最終勝訴,但是他并沒有因此感到多少欣慰,他告訴《中國經濟周刊》:“以前我打官司,很多人見面問我,你贏了還是輸了?我說我贏了,但是我又輸了很多。”

啟功先生晚年的時候,每次有人請他鑒字,啟功先生都只是笑著說一句:“字不錯、不錯。”前幾日,吳冠中先生已經對外宣布不再給人鑒畫。
同樣喊冤的還有拍賣公司,“我們也是假畫偽作的受害者。”
“我們因為拍賣的當代畫作有真偽爭議也上過法庭,結果我們勝訴了,但是在市場信譽上我們還是輸了。”北京華辰拍賣公司總經理甘學軍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如果要打官司我們是愿意打的,但無論最后裁定是如何,法庭上的所有人都輸了,我們不知道誰贏了。”
據甘學軍介紹,目前我國藝術品市場已經非常龐大,拍賣只是高端市場的指標性代表而已,“去年國內拍賣市場差不多有200億人民幣左右的市場規模,整個藝術品市場的規模恐怕要是這個數字至少乘以十。”他說。
“實際上,贗品對收藏人、愛好者、投資者的危害程度比我們知道的要嚴重得多,甚至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甘學軍表示,“因為贗品是藝術品投資里面最大的風險。”
甘學軍還表示,由于拍賣公司的門檻越來越低,但是拍賣機構作為藝術品市場高端領域的職業代表,應該具備很高的職業技能,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鑒定技能,因為鑒定是藝術品經營里面最核心的內容。但不幸地是,目前很多拍賣公司幾乎都是“沒有大廚的飯館”。
防偽還是鑒定
今天,藝術品投資已被公認為是繼股票、房地產之后的第三大投資領域,越炒越熱的市場充斥著逐利味道,以偽充真、制假賣假的的情況也隨之愈演愈烈。
針對當前藝術市場的混亂,已經有不少呼吁的聲音,比如在今年的全國政協十一屆一次會議上,就有六個與藝術市場有關的提案,其中有兩個涉及了“打假”問題,比如追究制假賣假者的刑事責任、建立藝術品鑒定機構和完善有關法規。但遺憾的是,目前,這些提案尚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據記者了解,目前文化部、公安部、商務部、國家文物管理局都已經或計劃設立相應的鑒定機構,為藝術品市場提供服務。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對市場的促進和保護作用并不理想。而目前絕大多數鑒定機構都為私立,缺乏司法認可性、大部分公信力水平也不高。
當鑒定遇到了巨大問題,又似乎看不到解決的路徑,于是很多人將目光轉向另外一個方面,那就是防偽,各種新招怪招層出不窮。比如在為畫作制作防偽標識、在畫布畫紙中植入數據芯片、將畫家血液加入印章成為DNA印章等等。
“我認為高科技的防偽不是有用的事,高科技的鑒定才是有用的。”馬未都表示,“比如過去我們討論了很久,高鶚是不是后續了40回《紅樓夢》,現在這事變得特別簡單。把前40回和后40回全輸入電腦,然后分別搜索某個詞,比如“緊張”,發現前后使用頻率明顯不同,在輸入幾個都是如此,那結論就出來了。”
馬未都還建議,畫家自身要有防偽意識、注意自我保護。“畫家從今以后全部作品都應該有備份,因為現在出版相對來說不是很貴,可以自己出自己的創作年鑒,我今年到底畫了多少畫,都列進去,今后有據可考。”
對話:書畫鑒定市場咋這么亂
作者是最權威的鑒定者嗎

《中國經濟周刊》:在《池塘》一案中,藝術家本人為自己作品作鑒定的行為引起了業界爭議。對于書畫作品,最權威的鑒定者是否就應該是創作者本人?
馬未都:我承認最了解繪畫的當然是畫家本人,但畫家并不是決定生死的一票,因為你不能設想每個畫家都是道德的楷模。司法上也聽當事人陳述,但也只能作為證據之一,就像再好的法醫也不能為自己家人做鑒定一樣。
畫家的意見可以作為重要的一票去參考,比如在投票表決的情況下,畫家的一票可以頂兩票,但不能有生殺大權。業內的問題比我們想象得要復雜得多,人沒有私心雜念是不可能的。
史國良:(對于爭議)我想只有在中國出現這種情況——對于自己的作品,畫家本人說了不算。以前大畫家死了,家屬說了算,這確實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畫家活著都沒有發言權,或者他們的意見不能作為一種參考的話,我覺得這是挺悲哀的事,我覺得應該把權力還給藝術家本人,這是我的觀點。
我前幾天看報紙,說“藝術家最好回避一下鑒定作品”,我覺得這個觀點是有問題的。你說法律上不能提供最堅實的基礎,也不能給你保護(指拍賣法有關“對真偽和瑕疵不做擔保”的規定);專家又有很多問題,司法認可的專家隊伍有時并不一定都是真正懂的專家,而真正懂的專家又不一定有司法鑒定權;即使真懂的專家,又要考慮良心有沒有;現在要讓畫家再回避,你說還誰能拍板?
甘學軍:藝術品鑒定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它的產生就是復雜的,是一個非常個體的行為,是一種精神產品。雖然它是藝術家個人勞動的成果,但是在創作過程中,很多行為藝術家本人也是琢磨不透的,比如很多小說家都半夜醒來完成曠世之作,畫家也是一樣。
據我了解,畫家由于種種原因故意說自己的畫是假的或者忘了早年的創作作品,這種情況比比皆是。我不是在說某一個畫家,而是在談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一個公眾話題。
最專業的鑒定家在哪里
《中國經濟周刊》:如果連創作者本人都無法決定作品的真偽,那么藝術品的鑒定權到底應該歸屬于誰?誰能夠提供最權威、最客觀、最有法律效力的鑒定結論“一錘定音”?
馬未都:誰能一槌定音?誰也定不了音。我們必須承認有時司法的真實跟客觀的真實是存在差距的。畫的真實與否有一個司法上的判別,還有一個客觀上的判別,我們希望司法跟客觀相吻合,但司法中的真實也是會有錯誤的,全世界最好的司法制度也是有冤案的。
我們國家沒有司法鑒定的機構,雖然國家有一個鑒定委員會,但這個機構不對社會開放。另外,鑒定委員會由于歷史的原因,有諸多問題,比如沒有退休制,我看到一些老專家因為歲數大都糊涂了。
國家沒有探討、研究出一個良好的藝術品鑒定機制,這是今天問題的癥結所在。如果我們有這么一個鑒定的機制,這個機制得到司法的認可,自然就有了社會的公信度。
許多拍賣公司都說自己會請最好的專家進行鑒定,真對不起,我相信他們一定不會請最好的專家,因為請不起,商業運作要考慮成本,要利益最大化。
甘學軍:我認為沒有“一槌定音人”,要幾錘定音。法律上肯定有能一錘定音的人,那就是法官。法官采信畫家,畫家就是定音人;法官采信鑒權機構,鑒權機構就是定音人。但是,今天我們討論的是市場范圍內的問題。藝術品鑒定的主體有很多人,有畫家本人,有收藏者本人,有經營機構,還有公眾,還有一些第三方、第四方獨立的學術機構和鑒定機構等等。
談到鑒定機構,現在最崇高的鑒定機構就是國家鑒定委員會,但是首先它不對公眾服務,其次由于沒有有效鑒定機制,其本身的權威性就存在質疑。
再說鑒定家。國家聞名的鑒定大師們開具出來的鑒定證書真是可怕,因為有了鑒定證書沒法否定他。我親眼看到過,為贗品出具證明的地位很崇高的人,這種例子很可悲,但是卻有很多,這就是事實,我們不得不相信事實。
史國良:有的專家不是眼光不好,而是心術不正,我不是說所有人,但我發現過這種情況,我自己也碰到過這種情況,我覺得類似這樣的事,大家聽得很多了,電視曝光也很多。
所以,我覺得要由國家建立相應的專家隊伍,不是一個人,是一個集體,這樣才能夠保證有監督能力。當年我打官司的時候,我就希望能找真正能懂專業的專家來鑒定,先找公安局筆跡鑒定中心,結果懂的那位老先生退休了;后來又找工商局、拍賣公司,都不成;最終我終于找到真正懂這個領域的專家,但是法院說這些專家沒有這個資格,一定要法院來指定和認可的鑒定人,但問題是那些人恰恰不懂。就像你讓工商局的人作青歌大獎的評委,他能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