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差不多每年春節都要去給吳先生拜年,同時看他新出版的畫冊。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馬年的大年初一,吳先生把那第一本畫冊送給我時,他閃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燦爛!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畫冊,翻開來,發現一共選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不吃驚: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畫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吳先生已經是83歲的老人了!
又一次絕處逢生
是啊,80多年風雨兼程的生命羈旅,一分一秒地壘筑起這位享譽國際的繪畫大師的藝術高度,每一步,都艱難備至。其中,有3個細節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是抗戰時期在昆明,敵機來轟炸,全校師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吳冠中苦苦懇求圖書館管理員,讓他將自己反鎖在館內,臨摹古人畫冊。那獨自對話經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頭暢快地蕩漾著。
二是上世紀60年代,一次南下廣東寫生回京,吳冠中將他畫的一包畫立在座位上,自己則站在旁邊以手相扶。站了3天3夜,下火車時腿、腳都腫了,可是他心里高興,慶幸作品們終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紀70年代,吳冠中的岳母在貴陽病危,他好不容易請下假來,攜妻前往探視。途經陽朔時,他太想畫桂林了,遂中途下車,盤桓一天。誰知道雨不停,他叫夫人打傘遮住畫板,兩人則淋在雨中,任雨絲打濕衣衫。后來刮起大風,畫架實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畫不成了,失望之下,吳冠中竟哭了起來!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吳先生說起他的哭。
這同一的悲切,2005年,在吳先生家中,又真實地上演在我眼前。那是國慶節期間,他大病后身體有所好轉,我去探望他。那年春天的一場重感冒引起一些并發癥,大夫強迫他住進醫院。對于這輩子一天也沒閑過的吳冠中來說,不能畫畫了,就整日煩躁不安。后來爭取回到家,卻發現孩子們怕管不住他,干脆把大畫案撤了,于是吳先生更加痛苦不堪。
他嚴肅地瞪著我,打著強烈的手勢,激憤地說:“上帝的安排不好,對生的態度積極,給予生命、母愛、愛情;可是對死的問題就不管了,人老了、病了、痛苦了也不聞不問。我認為生命是個價值過程,在過程中完成價值就可以了,魯迅先生只活了56歲,做出的成績遠遠超過長壽之人。我們為許多人可惜,是因為他們做的事沒完成,如果完成了,不是非得痛苦地活那么長。”
我望著他越發消瘦的身軀在衣衫里面強烈地抖動,雖然腰板還挺得筆直,但胳膊細得只剩下了骨頭,讓我見證到“形銷骨立”這個詞。于是我竭力尋找著,想揀幾句能夠寬慰他的話。不待我開口,他又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就是進入不了老年生活——叫我養花、打牌,不行!叫我休息、不做事,不行!回想這輩子最幸福的時期,就是忘我勞動,把內心里的東西貢獻出來的時候。現在思維、感情不衰敗,還越來越活躍,可是身體的器官老了,使不上勁了,這是最痛苦的晚年。”
不過,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吳冠中也不管不顧,左沖右突。最后,火山終于找到了突破口,輝煌的巖漿噴發而出,一瀉千里——他又一次絕處逢生,找到了“字畫”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畫面上只有“土地”兩個字,但它們不僅是寫出來的,也是畫出來的,是字和畫的合一。它們與吳先生過去的書法、繪畫都不一樣,但一眼又能看出還是他的筆墨,吳冠中神韻在焉。
血液里的“不安寧粒子”
吳冠中的血液里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叫做“不安寧粒子”,或者也可以說是“不安分”吧。他的血液只要一經“藝術”這個導火索點燃,馬上就會沸騰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當了一輩子美術教師,從第一天做助教開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臺,其特色始終沒有變,一上講臺就激動,越講越興奮,就像陷在戀愛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藝術”,他馬上就變成奮起的雄獅,談話激動,寫文章也激動,更不用說畫畫了。多少年養成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今天,他作畫,往往早餐后即開始,一直畫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間不間歇,不休息,也不吃飯、喝水,何時畫完何時才回到“人間煙火”。藝術是他永遠的新娘,初戀的狂熱一直持續到黃昏戀,始終戀不夠。
最重要的是思想
88個春秋飛渡,吳冠中早就成了大畫家,也成了著名作家。但他認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個優秀的文藝家,首先應該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留學歐洲時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倫敦的公共汽車上,待售票員來售票時,他將一枚硬幣交給她。這時旁邊的一位英國“紳士”遞過一張紙幣買票,售票員順手將吳冠中剛才交給她的那枚硬幣遞給他。誰知“紳士”大怒,拒絕接受這枚中國人拿過的硬幣……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樣插在吳冠中心上,淌著血,一直記憶到今天。國家不強大,就要受人欺侮;個人沒本事,就要受人輕慢;我古老的祖國啊,什么是你最正確、最迅捷的發展之路呢?
吳冠中將思考埋在心底:過去世界看不起中國,中國陳陳相因的傳統審美,又的確狹隘,讓人看不起。他憋著一口氣,一定要“拿來”,借鑒,改造,創新,重新光大燦爛的東方文化,讓全世界真正認識到她的價值——這是他創作的思想底線,也是他一輩子孜孜以求、始終不渝的藝術“長征”。
風格是作者的背影
吳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個秘密:當年他赴法國留學時,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國了”的想法,因為當時在國內搞美術毫無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來越覺得那燈紅酒綠、“畫人制造歡樂”的社會與自己不相干。“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
“文革”中,吳先生下放到農村勞動,還患了嚴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癥,經常通宵失眠,體質非常壞。當時他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了。吳冠中索性重又任性作畫,決心以作畫“自殺”,結束生命也值了。不料后來奇跡發生了,多年被醫生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瘋狂的藝術勞動趕跑了,他的健康竟一天天恢復了。“天意從來高難問”,吳冠中也終于脫穎而出,成為享譽國際的繪畫大師。
很自然的,人們都會問:“如果吳冠中當年留在法國,會怎么樣?”然而歷史是不能“如果”的。吳冠中也不是一個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說:“明年怎么樣?順其自然。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
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說,藝海無涯,“長征”無盡頭,個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無需計較——是非曲直,功勞功績,由別人去說吧。
哦哦,他是藝術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藝術,裝不下別的了。
(摘自《光明日報》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