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伊拉克商人習慣下午吃午飯,晚上九、十點吃晚飯,好像倒不過時差。身在浙江義烏,卻好像生活在伊拉克。他們在浙江省義烏市回憶著伊拉克。他們是居住在義烏的一千多名伊拉克商人。在義烏,晚上下了班,他們喜歡在戶外坐下來,點一壺紅茶,三三兩兩,相聚聊天。
在義烏,他們回憶著自己在伊拉克的生活以及親眼所見的死亡場景。導彈誤炸、流彈誤傷、綁架、教派之間的暴力仇殺暗殺、汽車炸彈、自殺性爆炸,幾乎包括所有可以想到的死亡方式。
慶祝薩達姆之死
瓦利進入辦公室的第一個動作,總是去開電視。安裝了特殊的衛星接收器后,他可以收到31個阿拉伯國家的頻道。只要公司有人,電視就開著,即便是在播放蹦來蹦去的兒童節目。義烏和伊拉克,同一太陽下的迥然不同的世界,通過電視被安置在同一個空間。
麥哈穆德仍記得戰爭中爆炸時的巨響、火光與煙塵。2003年3月19日,伊拉克戰爭開始之時,他就在巴格達。導彈炸毀了國防部,使之成為廢墟。雖然大部分的導彈以軍事建筑和基礎設施為目標,但平民依然多有傷亡。瓦利的兄弟的兩個兒子就死于此時。
伊拉克人在戰前儲備了水和食物,也存了些錢。人們像往常一樣生活,有一部分人不去工作了,在家里等待轟炸結束。
美軍進入巴格達時只遭遇到了零星的抵抗。“伊拉克人不喜歡薩達姆,沒有人愿意和他一起戰斗。”麥哈穆德說。
那時,政府規定所有政府機構和公共部門都要貼上薩達姆的畫像,薩達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民族復興的英雄。大批的年輕人被送往前線成為炮灰,而伊拉克人早已厭倦了永無休止的戰爭。那些曾經貼滿街頭的薩達姆畫像,早在他被美軍抓獲之前,就已從全國大部分地方消失。
2003年4月9日,薩達姆矗立在廣場的塑像被美軍推倒,12月薩達姆被美軍抓獲,3年后的歲末被執行了死刑。
薩達姆死亡的當天,已經來到中國的哈茲阿里非常高興。因為中國和伊拉克的5個小時時差,他反而比家里更早得到這個消息。他給他的父親打了電話,此時巴格達正是深夜,他告訴父親,薩達姆死了。他們聊了4個小時。
這一天,麥哈穆德還在巴格達,他在清晨接到了朋友的電話,獲知薩達姆已死。“很高興。”麥哈穆德也這樣說。
在義烏,伊拉克商人們聚集在一起,慶祝薩達姆之死。穆罕默德對薩達姆的感情更加復雜。他生于薩達姆的家鄉提克里特。“很難說他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他為伊拉克建設了重要的公用設施,但在他發動的戰爭中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那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戰爭使伊拉克的學校變得孤立,教育受到很大影響。”穆罕默德說當他知道薩達姆已經死去的時候很平靜,“這只是一個新聞。無論如何,薩達姆的時代過去了,新的生活開始了。”
2004年1月15日下午,印有薩達姆頭像的舊貨幣正式退出流通。鈔票上的形象被一位古代阿拉伯科學家、名勝古跡以及普通伊拉克人代替。但是,鈔票上的普通伊拉克人并沒有成為國家的主人。
暴力,死亡
哈茲阿里的父親在巴格達被綁架,是在這位老人從中國返回伊拉克的第十天。他到浙江義烏來探望已經在這里工作了兩三年的兒子,并和他一起度過了齋月。在哈茲阿里的手機圖片里,今年75歲的父親身體硬朗,身穿白色長袍,手里拎著從市場買回的食物,開心地笑著。
在向綁架者交了5萬美金的贖金后,哈茲阿里在巴格達的兄弟接到了對方的電話,通知他去領人。你到了之后,打開那里的冰箱,你父親就在里面,綁架者說。他的兄弟依照此言打開那個冰箱,但是里面沒有他的父親。里面是20顆人頭。
至今,哈茲阿里一家人除了被動地等待外,別無良策。
這是伊拉克人在2005年之后的生活情狀的一個縮影。
雖然過渡政府已經成立,軍隊也已重建,但是伊拉克戰爭正在顯示出它痛擊一個國家的全部能量。最開始的裂縫來自于先進武器對基礎設施的破壞,隨后政治家們開始制造更細密的縫隙,一塊干燥而堅硬的土地最終四分五裂。社會的分裂加劇了暴力,暴力的持續加速了分裂,惡性循環中原本并不突出的教派和民族矛盾在恣意發展。
無論這些暴力是以何種名義,夾在中間的是普通伊拉克平民。目睹爆炸,確認尸體,躲避汽車炸彈,成為伊拉克人日常的生活。他們追尋那些已失蹤的家庭成員的線索,以確定誰被拘留,誰被綁架,誰被射殺。
一次,麥哈穆德在街上看到一輛白色汽車上坐著4個陌生人,一人開車,另三人腿上放著槍。當他回家的時候,他聽到一個朋友剛被槍殺的消息。“槍可能從街上任何一輛車里伸出來,他們瞄準任何人,沒有任何理由。”
他和他的兄弟從公司忙完回家,坐在大巴車上,眼見前面的巴士突然爆炸。
一次,他的親友正聚在一起聊天,沒人注意到來了一個陌生人,爆炸,麥哈穆德的叔叔和侄子死亡。
哈茲阿里的哥哥死于兩個月之前。在哈茲阿里的手機中有他哥哥的照片,一張是他哥哥在給5歲的兒子過生日,兩個人笑得很高興,桌子上放著大大的生日蛋糕。
另一張照片里,他哥哥雙目緊閉,彈片從他的左耳和臉頰進入頭部,鮮血染紅了他潔白的上衣。
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打死在檢查站,或駕車行進的路上。幾乎每天都有幾十具腐爛的、支離破碎的尸體在不同的地點被發現。因為混亂和缺乏適當的設施,一些尸體還沒有被送往停尸間或醫院,就直接埋葬。
恐怖的黑云籠罩在每一個伊拉克人的頭頂,人們害怕坦克中的美國人,在自己區域里巡邏的警察,或是在檢查站里、頭戴黑色面罩的伊拉克士兵。恐懼擴張到近乎荒謬,大家小心衡量著對方的名字是否“太過遜尼”或“太過什葉”。
逃向義烏
女人們不再穿牛仔褲、圓領汗衫和彩色的裙子——在兩三年前,這些衣服曾出現在巴格達一些穆斯林女孩的衣柜里,她們可以穿著它們去親戚家等一些非公眾場合。
但是現在,她們只穿白色或黑色的長袍、頭巾出門。沒有法律說她們必須這樣穿著,但是她們害怕那些在美軍“占領”時被釋放的極端分子。當走出大門,她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黑色和白色使她們更好地融進了人群。“巴格達已不再是一個城市,它是12個感染著不同暴力形式的小城市。它怎么會變成如此。我很怕睡覺,因為清早總是帶來這么多壞消息,憤怒的話框、言語、頁面從電視里、電臺里、報紙上、互聯網上跳出來,‘流血……死亡……轟炸……強奸……’”一個巴格達女孩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道,“此時的夏日,刺眼的陽光可以使人致盲,但在伊拉克,卻是最黑暗的日子。”
今年,這個女孩離開了伊拉克,就像她流落他鄉的200萬同胞一樣。近5年來,全球申請避難的難民人數持續下降,但是申請避難的伊拉克人卻在增加。大多數伊拉克難民去了敘利亞和約旦。
當麥哈穆德在今年年初再次目睹一次爆炸時,他徹底厭倦了死亡和毀滅無處不在的生活。爆炸離他50米,濃煙從三幢房子里冒出來,大火燒死了很多人。到處是人體的殘肢,皮膚粘在一起,一只斷掌被燒焦縮成一團。
到中國,包括到義烏的伊拉克人,通常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難民。他們算是那個國家中少數的“有能力的人”,他們有錢。
“伊拉克!伊拉克!”
只要還有親友在伊拉克,無論自己在哪里,他們都無法免除心理的恐懼。你如何保護尚在伊拉克的家人?聽到這個問題時,穆罕默德沉默不語。除了把親人一個一個地接來,他們別無辦法,把親人接來,這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幸運地拿到中國簽證的伊拉克人遠離了國土,卻依然活在自己的文化里。他們促使義烏慢慢發展起來一條“異國風情街”,街上的清真餐館聚集,成為別具特色的景象。他們習慣下午吃午飯,晚上九、十點吃晚飯,好像倒不過時差。
他們每日五次禮拜,在辦公室里放著禮拜毯。到了周五,穆斯林舉行聚禮之時,義烏大清真寺里聚滿了阿拉伯人,他們或打車,或開車,即便交通擁堵,停車困難,也堅持每周不斷。
伊拉克人在義烏的商圈里口碑很好。“他們誠實義氣,打交道從沒出過問題。”哈茲阿里的一個中國客戶如此評價。
無論伊拉克人的膚色是白色、棕色或更深一些,他們的衣服都很潔凈,淺色的襯衫看上去嶄新,指甲也修剪得整齊。伊拉克人對生活充滿熱情,他們用透明的玻璃杯子喝紅茶,用另一種不透明的杯子喝咖啡。
今年7月29日,亞洲杯足球賽決賽,伊拉克隊首次捧得冠軍的獎杯。當日,在義烏的所有伊拉克人都圍坐在一家餐廳門口的大屏幕電視旁觀看比賽。當終場的哨聲吹響,他們開始興奮地歌唱,然后他們走上義烏的主干道稠州北路,揮舞著國旗,邊走邊呼喊著自己國家的名字。
當天,在世界各地,人們都可以聽到這個聲音:“伊拉克!伊拉克!”
那一日,瓦利還在巴格達。他也走上巴格達的街頭,加入慶祝的人群。人們相互擁抱,不管他是遜尼派、什葉派或者庫爾德人,也不管半決賽后導致五十多人喪生的汽車炸彈爆炸的陰云仍未消散。人們享受著四年來罕見的快樂。
(摘自《南方周末》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