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是在江北姐姐家。一路舟車勞頓的母親那原本清癯的面龐明顯多了幾許倦容。我這才想起,自父親去世后,我足足有四年的時間暌違于母親。
年已78歲高齡的母親,雖然身板尚還硬朗,可那爬滿臉龐的皺紋漸深;她的聽力也明顯減退,姐姐特地告訴我同母親講話時聲音要大一些。
如今的母親,酷似當年的外婆。那講話的神態,那走路的姿勢,那平靜中不無嗔怪的話語,活脫出外婆的模樣。每當講到她惦記的人和事時,尤其是講到我孩提時的那些往事,她總是淚光閃爍。她和外婆一樣,都有一副深明大義、憐愛兒孫的慈悲心腸!
母親是在夭折了一雙兒子之后,才有了我的姐姐和我這個心肝寶貝兒子。生我的時候,因突患傷寒癥而無奶水的母親,以一口糖水一口米糊地耐心喂養啼哭不斷的我。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我是唯一沒吃過奶的孩子,但我是唯一最讓母親牽腸掛肚的兒郎。
在我四歲時,外婆讓母親把我送到遠方的鎮上。從那時開始,我就成了母親心中的風箏。盡管她手中的線緊緊攥著,似乎命中注定,我自小就與她離多聚少。
再后來,因父親被錯誤處理回原籍,我才得以同隨行的母親生活了幾年。接下來,從讀中學直到今天,我都是在異鄉漂泊,輾轉遷徙的歲月中度過,偶爾回家過個年才能團聚。
然而,在母親心中,即便我成家立業,人至中年,也永遠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也永遠是沒有從她視線里消失的一只風箏。
那年,我成為一名隨軍記者,去了異國他鄉,年齡未滿22歲。一去三個月,沒法寫信,更無從打電話。在那音訊杳然的日子里,風一樣的傳言不脛而走:說我已經倒在南國叢林......后來聽鄰居說,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時光里,母親瘋了似的四處打聽,毫無結果后就整天神情呆滯的站在房后的河堤上,盼著她的寶貝兒子安然回還。
四個月之后,當我為采訪一位戰斗英雄順道返家省親,突然出現于母親面前的那一瞬,她竟然拍著我的臉:是你嗎?兒子,這不是夢吧?!母子重逢,喜極而泣。
其后在長達17年的歲月里,我因為太專注工作,平均四年才能與母親重逢一次。平日里,唯有以書信的方式,讓識文斷字的父親與她溝通。到了上世紀90年代,電話開始普及,她才得以用很方便的電話同我說話,但總是母親先打電話給我。
我有孝心,但不是孝子,這是我至今都為之愧疚的真心話。我敬重母親,惦記著母親,可是我常常因為忙于自己的所謂工作所謂事業而疏離了她。現在想來,那種存之于心的祈禱和祝福是何等的蒼白啊!
此番見到母親的時候,我的內心是震撼的。母親老了,老得讓我心疼!
恩重如山的母親,當她年事已高之時,對兒子的思念更加濃厚。實在無法排遣思子之情時,才忍著頭暈嘔吐之苦,從老家一路匆匆趕來,為的只是看一眼她的不孝之子。
我為何沒能在春秋四季里,主動給予她一些問詢,哪怕是常打打電話呢?我任何的解釋都是負心的,我唯有自責!我算什么?我為她做了什么?我所有的努力,雖然之于她是一種安慰,但之于我而言,無疑是一種深深的歉疚!難道真的應了那句“只有瓜憐子,沒有子憐瓜”的俗語么?
或許人只有到了珍惜親情的時候,方才發覺,自己曾經是怎樣的自私;方才覺得失去的恰恰是人性中最值得堅守的東西。母親,原諒我吧!原諒兒子的大不孝,原諒兒子在這個叢林法則盛行的年代里沒能盡應該盡的孝道。對比親恩,我那些狗屁工作能值幾何啊?!
是啊,我讓“趕路”剝奪了對母親的探望,我讓“跋涉”擠掉了對母親的親近。母親說,別責怪自己了,你有你的正事,我這次來,是擔心哪天身體不行了看不到你了……
此刻,我只有在內心一遍遍祈禱:母親,您永遠不老!您活著,就是兒子最大的動力;您健在,就是兒子最大的幸福!無論兒子怎樣的疏離和不孝,也永遠是攥在您手中不斷線的風箏啊!如果兒子忘記了回家,您就拉拉手中的線吧,不,不需您拉線,這只風箏從今往后,每年都飛臨您的身邊,陪伴您幾天,再不能讓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