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XX日,本市電視新聞里播放著一宗有關(guān)市檢察院檢察長陳健的死亡報道:因與兒子為一中國藉女子爭風(fēng)吃醋,發(fā)生爭吵,被其兒子失手推下九樓……
陳為是在我第三次坐他臺的時候,要我跟他走。
這之前,我不認識他,也不了解他。可對于我這樣一個混跡于風(fēng)月場所,靠賣笑為生的女子來說,能夠遇上一個有錢的主兒,過上幾天干凈清凈日子,也算是老天給我的一份奢侈。
那個晚上,我沒有再去八平米的出租房收拾一下我的衣服,就跟他去了。汽車輕巧地滑過街面,直抵濱江小苑,本市最有名的高檔住宅區(qū)。
是臨江的一套躍層,透過巨大的拱形落地窗能看見對岸綿延輝煌的燈火。他的房間很干凈,白色浴室里沒有一絲有關(guān)女人的蛛絲馬跡。應(yīng)該是個自律的男人。
洗完澡后,我穿上他的大T恤,濕漉漉地站在他的面前。他面無表情地指著一只抽屜說,這里面有錢,你愛怎么花就怎么花。
他很年輕,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平頭,面容俊朗,手指修長潔凈,整天冷著一張臉。聽說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二十一世紀的年輕新貴,他有足夠的資本擺譜。我也知道,有錢的男人是不肯在乎別人感受的。何況是一個身份卑微低賤的三陪小姐。
第一次見他,我穿了粉紫吊帶棉布裙,和一大群坦胸露背的姐妹站在他的面前,明滅的燈光中,我朝他似笑非笑。他要了我。整個晚上,他與他同來的人談著生意上的事,很少搭理我。
坐他的臺讓人很拘謹,他不像別的男人喜歡在女人身上動手動腳侵城攻寨。和我之間,始終保持了一尺距離。男人來這種場合都是來找樂子的,可他僅需要一只花瓶做他的陪襯,或許,只是怕別人笑話。
我像所有有錢人的情婦一樣,住在男人的豪宅里,吃山珍海味喝瓊漿玉液。整天逛街美容泡吧,閑來無事,養(yǎng)只寵物打發(fā)時間。
一個情婦,所要做的是如何消遣金錢消磨時間。
那個傍晚,當(dāng)夕陽最后一抹光艷隱匿在青灰的西山背后時,一輛黑色奧迪飛疾身邊,又緩緩折回。
張曼——
是陳健。車窗內(nèi),他那張經(jīng)年沉溺在酒色中的臉在早春凜冽的風(fēng)中顯得有些浮腫和黯淡。他眼中閃過的驚喜令我的心超負荷地跳動。
他終于出現(xiàn)了。
我們?nèi)チ烁浇婚g叫黑森林的酒吧。我要了白開水,他要了龍井。一如從前。好像什么也沒有改變。但我看到他臉上的皮膚已經(jīng)松馳,眼角的魚尾紋像頑劣又丑陋的孩子,不肯藏起來。
他問我還好嗎?手卻不老實地在我的手背上來回摩挲,依然還是細皮嫩肉的質(zhì)感,一看就知道是個長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男人。
只一句話,如利刃穿過胸膛,痛得我眼淚簌簌而落。我像個賭氣的孩子,噘著嘴說,沒有你我怎么會過得好。披肩滑落,里面是低胸的黑色羊絨衫,那抹凝脂般凸起的雙峰在我抽泣中帶著誘惑地顫動著,他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過那條深邃迷人的溝。
兩天后,我去了他江邊的別墅。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一點未變。房子終年浸淫在一片潮濕的陰暗中,總有些曖昧的混合氣息。他父母的遺相擺在餐廳正上方。房間在某個時候看上去就像一間靈堂,沒有生氣的。
一進門,他就把我抱進他的臥室,丟在他的床上。我嬌笑著,別過臉望向窗外,江的對岸燈火輝煌,可我依然能在千萬盞燈光中分辨出哪盞燈是陳為的。
他們僅一江之隔。
在他的床上。我的手如蛇般游走在他的身上,吻似蜻蜓點水。他肥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有了腐朽的氣息,可眼中狂燒了兩簇不肯妥協(xié)的火焰,那是欲望的火焰,對年齡和生理機能不肯認輸?shù)挠稹K]上眼忍耐著克制著要得到更多享受。我媚眼如絲,笑容妖嬈。對于他喜愛的招式我清晰如昨,輕車熟路地勾引他,迎合他,承接他,駕馭他,顛覆他。直到他像獸一樣低吼著奔向極樂。
事后,他擁著我愛不釋手,寶貝,你留下來吧,就住這里。我養(yǎng)著你。
我邊穿衣服邊冷笑著說我有男朋友了,以后不要再見。我不會忘記他曾經(jīng)對我的決裂。
那晚,我去了酒吧。想起剛才的一幕,如蠅在喉。我不停地喝酒,拼命想吐,想把一切不快一切惡心的東西都吐出來。可是越想喝醉越難喝醉。
直到深夜我才回去。陳為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仍是冷冷的不愿多看我一眼。我踉踉蹌蹌坐在他身邊,拿了他嘴上的煙就吸。
他粗暴地搶走了我手中的煙,我微微一怔,酒醒三分。然后又拿起一根,他又搶走。如此反復(fù),他揪痛了我的手,我惱怒地質(zhì)問他憑什么管我。我就要管。他不甘示弱又有些莫名其妙。
你沒有那個資格。我冷冷回敬。
他媽的,你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我為什么不能管你。他語氣里流露出來的鄙夷讓人不寒而栗。
原來如此,你不也是把我當(dāng)妓女一樣看待。我所付出的與我所得到的成正比。看不慣,我走。我迎著他灼灼的目光,輕蔑一笑。
滾!他指著門,狠狠吼道。
我沒有猶豫跳起來就往外走。盡管委屈,盡管恥辱,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在等電梯的時候,陳為又風(fēng)一樣地沖出來把我拽進了房子,粗魯?shù)匕盐野吹缴嘲l(fā)上,強壯的身體覆蓋上來,吻也狠狠地壓了上來,撲天蓋地不讓我有喘氣的機會。從開始的粗暴霸道,從開始的反抗掙扎,我們漸漸平息下來。他看著我,我瞪著他,誰也不肯移開自己的視線,像兩個誓不示弱欲戰(zhàn)到底的武士。
這是他第一次吻我,霸道狂熱又細膩溫婉。
當(dāng)他如野馬般馳騁在我身體里時,我流著眼淚笑了。
陳為開始帶我參加一些他們公司舉辦的活動,讓我與建筑業(yè)及房產(chǎn)業(yè)的高層管理者開始有了近距離的接觸。
大學(xué)我學(xué)的就是建筑設(shè)計,后來和陳健在一起后,開始自學(xué)經(jīng)營管理。所以與他們交流起來真是如魚得水。
這種活動如一聲春雷,迅速驚醒一直在冬眠狀態(tài)中的我。我變得敏感積極起來。對未來,我躊躇滿志,信心十足。握了酒杯的我,穿著棗紅絲質(zhì)長裙,水晶高跟鞋踩過大理石地板,站在他們面前,從容優(yōu)雅地寒喧著,偶爾發(fā)表一下言論,總能令在場的每個人驚嘆。對于每一項即將開標的工程的競標對象,我尤其感興趣。
那段時間,我的體內(nèi)像聚積了某種強大的能量,每一個細胞異常興奮。越是興奮,我表現(xiàn)得越沉靜。
和陳為的關(guān)系也日益融洽。沒事的時候,我在家里幫他做一些競標計劃,整理一些相關(guān)資料。剩下的是資金問題。陳為的公司在建筑界并不很出名,但是如果有足夠的資金來承接這個項目,對他公司利潤的增長和名氣的提高都將有很大的好處。
關(guān)于資金,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不是問題。原來,他背后還有更雄厚堅實的后盾。
他開始依賴我。心情好的時候,我也偶爾講講自己以前的事。只是一些零碎片斷。但他總會不斷地猜測下去。
從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經(jīng)愛上了我。
九月,陳為公司周年慶典。那天下午,快遞公司送來的一件寶石藍的低胸晚禮服和一枚精美方鉆。
這算是求婚嗎?指間鉆戒耀眼的光芒灼痛了眼睛。心里閃過絲絲不忍和悵然。
宴會上,我的出現(xiàn),驚艷四座。低低的暗嘆與灼灼的眼光如閃光燈一樣打在我的臉上,為陳為贏足了面子。
人們的話題圍繞在一個即將開標的項目上。陳為為這次競標做了很多的前期準備,包括資金,評估,運作方式。
陳健出現(xiàn)時,全場嘩然。陳為拉著我的手走到他面前,我爸爸,也是我的贊助人。我女朋友——張曼。
我伸出手,平靜而禮貌地說,伯父,你好。
陳健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得后退幾步,滿臉惶恐與愴然。然而,他畢竟是只久經(jīng)沙場的老狐貍,很快收斂起突兀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好,張小姐。
席間,我走上陽臺透氣。陳健端了酒杯緊跟過來。他揪著我的胳膊,滿臉怒色問道,你什么意思?
我依在欄桿上,臉上露出媚人的笑。我說,怎么,這種身份相見,不太習(xí)慣吧。光碟看了吧,父子共侍一女,傳出去真是個大笑話。
那盤光碟是我通過快遞公司寄給他的。里面全是他這幾年來利用職務(wù)之便行賄受賄的片段和與不同女人做愛的過程,包括我。三月的一天,我又一次用肉體誘惑了他,趁他洗澡時,我在他房子里裝了枚針孔攝像頭。
你想怎么樣?他低聲質(zhì)問,神情兇殘暴戾。
我想怎么樣?我想讓你身敗名裂,讓你們家斷子絕孫。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看清你這個衣冠禽獸。我啜飲了一口酒,輕蔑地笑著。還有,我要這家建筑公司,我要你的全部——
你在整我?他的眼神更加陰鷙可怕。
那么,就算我在整你,你又如何。我揚揚眉,直直盯著他。
猝然間,他整個人像霜打了的茄子,迅速老去,拉聳著的唇角使他看上去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倨傲與威儀。
我的笑意更濃更深。我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捂著胸口,額頭冒汗,拳頭緊握,眼神充滿仇恨與絕望,一如我當(dāng)年。
正當(dāng)我得意忘形之際,腹部猛然一陣巨痛,有溫暖的液體緩緩涌出。月光下,留露在身體外的刀柄在閃著寒光,笑容凝固在臉上。
夜正濃,夜涼如水。屋內(nèi),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哀喜與我毫不相干,他們的歡聲笑語也一一離我遠去。
我聽到陳為遠遠地在喊——張曼。他的影子越來越近。又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后,那把剛還在我身體里的刀晃過眼底,令我眼皮越來越沉重,身體失控往下滑去。
一聲慘烈絕望的尖叫聲劃過長空刺破了我的耳膜,我閉上眼睛,看見了深似海的黑暗,一切漸漸安靜下來。
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場盛大的宴席。每個人心中都有夢,有幻想,有期待。
四年前,剛踏入社會的我在一次業(yè)務(wù)洽談中認識了陳健。這之前,有關(guān)他的事跡早有耳聞,他在檢察部門任要職,因為一樁反貪案有了鐵血英雄的美譽。
第一次見到他,對他的敬仰之情沒有任何修飾,但我從沒有想過會與一個比我大兩輪的男人有任何的感情糾葛。
那時,他早已離婚。兒子陳為判給了他,一個男人含辛茹苦地帶大一個孩子確實是件不易的事。在講這些的時候,我對他竟升起一股憐憫之意。
那年我青春尚好,貌美如花,是掐得出水的年齡,一向心性高傲的我竟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他的城池。
然而,我終究不過是陳健手中的一件玩物,甚至比不上他從古玩店買回來的一件古董讓他憐惜。
我依然記得那天,那是我與他在一起三個月中的第三次流產(chǎn)。在醫(yī)生鄙夷嘲諷的目光中,我沒有一點尊嚴地叉開雙腿躺在窄小的手術(shù)床上。冰冷的機器在我的身體里不停絞動,那種前所未有的疼痛,使我無法忍受地暈死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醫(yī)生告訴我已經(jīng)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過于頻繁的刮宮,導(dǎo)致子宮異常薄弱,大出血后無法止血,為了保全性命,只得切除子宮。
陽光很好,天藍如洗。世界沒有因為我的痛苦而變得陰霾。我躺在病床上打陳健手機。他說在開會,匆匆掛掉。有些東西無聲破碎著。
住院期間,他來看過我一次。幾句安慰的話,留下一疊錢就絕塵而去。
三天后,由于太想念他,我偷偷從醫(yī)院溜出來去了江邊別墅。打開門后,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陳健竟和一個豐腴女子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像兩條肥胖丑陋的肉蟲,讓我不停嘔吐。
從那扇門里出來后,我整個人在烈日下都快虛脫。所有的傷和痛囚禁在我的身體里。日久,變成了一種流竄在我血液里的仇恨。
離開陳健后,我就像只狼一樣潛伏在暗處,打探有關(guān)他的消息。并請了私人偵探暗中調(diào)查有關(guān)陳健受賄行賄及打著離異單身旗幟以戀愛為名與不同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相關(guān)證據(jù)。但這些東西并不能成為我整垮他的強而有力的武器。
我是一個失去子宮,失去做一個母親資格的女人,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因為結(jié)識了他而徹底完了。從此,沒有哪個男人會娶我為妻。從此,我也不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喊我一聲媽媽。可我仍要像螻蟻般走完我毫無意義的人生。我在如花年紀就失去了一切夢想和希望,只剩仇恨。
從知道陳為回來的那天開始,我的注意力也轉(zhuǎn)移到陳為身上。陳為成了我毀滅陳健的切入點。我想要做的就是給陳健最致命的打擊。
對陳為的性格愛好為人我做了專門的摸底。于是我以坐臺小姐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出入的酒吧里。
他愛上了我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天使一樣的一張臉。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天使般的我,每天會往他的牛奶里加入一種藥粉。這種藥粉能使男人的精子成活率降到最低,最后導(dǎo)致性欲減退或陽痿。
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我不過是要陳健嘗嘗我曾感受的痛苦和對生命的絕望。
陳為不過是一顆無辜的棋子。
一個月后,出院的我直奔藍山監(jiān)獄。
終年不見陽光的會見室里,陳為帶著手銬,滿臉密匝胡茬,雙眼布滿血絲,他看上去像生了一場大病,憔悴無力得讓人心疼。可是他仍朝我展露著孩子般的笑容。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說對不起,陳為。
他久久地看著我,眼睛里全是柔情和了然。疼痛和悔恨在我心中瘋狂滋長,纏繞得我快透不過氣。
良久,他喃喃說道,我愛你!小曼。
可是,陳為——
不用說了。他溫柔制止我。小曼,我都知道啦,你在我的牛奶里加了藥粉。你心里有仇恨,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看出來了……
陳為——
我不怪你,只怪我不小心失手錯殺了他。我不后悔。真的,小曼。人生沒得選擇。錯了,我們就必須接受懲罰。只是你,小曼,你也不必太難過,要堅強地活下去。
我也愛你。我輕輕說。霎間,淚如雨下。
走出監(jiān)獄那扇高大凝重的金屬大門,我和陳為已被分隔在世界兩端。
蕭瑟的秋風(fēng)中,我裹緊了單薄的衣裳,含著淚仰望天空。
陰霾的天空上盤旋著一只黑色大鳥,偶爾發(fā)出一陣長長的悲鳴。
天空那么大,它怎么也逃不了。人心比海闊,我的悔恨終是沒有得到泅渡,魚一樣蟄伏在那幽暗寒冷的深海中。日日繼夜夜。
2005年9月XX日,本市電視新聞里播放著一宗有關(guān)市檢察院檢察長陳健的死亡報道:因與兒子為一中國藉女子爭風(fēng)吃醋,發(fā)生爭吵,被其兒子失手推下九樓,當(dāng)場斃命。新聞最后閃過帶著手銬的陳為被公安人員帶上警車的鏡頭。鏡頭里,英俊的陳為一臉平靜。
責(zé)編/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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