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寒意料峭。白天融化的雪在冷夜里重新結冰。鄉間的小路閃著清冷的光。他奔跑著,看著自己在月下的影子打著哆嗦,忽而變長,忽而變短,忽而又隱遁在自己的腳下。
他想他或許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殺手就在他的左右,一路追蹤,越來越近,仿佛狡黠的獵豹,無聲地盯住它的目標,隨時都會撲過來咬斷他的喉嚨。
不遠處有燈火,在這荒野之中充滿溫暖的誘惑。
他疲憊已極,不想再逃下去了。相對來說,死亡也比這樣倉皇失措的奔逃更溫情。去享受最后的明亮與溫暖,他在心里說著,奔向那光亮的所在。
簡陋的院落,草屋。他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心里驀地一驚。殺氣在燭光中搖曳,彌漫整個房間。一個穿著黑袍的人站在屋內,背對著他。
后退?重回荒蕪的逃亡之路?繼續那寒冷的恐懼那疲憊的逃亡?他搖搖頭,苦笑。今夜,就讓他的魂魄得到永遠的安寧吧。
“很好,你自己走進來。”低沉的聲音,冷硬如厚重的冰塊。
“動手吧,我倦了,不愿再逃。”他說,語氣平靜得令自己詫異。
黑袍殺手沉默了幾秒,緩緩轉過身來。
他呆了呆,很快微笑,點頭。就在他的笑容尚未凝固的一刻,一柄長劍刺穿了他,鮮血從劍尖滴落,他感覺到了痛在迅速地穿胸而過,攜著潮濕陰冷的風。
黑袍人抽出劍,扯下他的衣裾拭干血跡,轉身而去。
他倒在地上,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胸前噴射而出,濺出一墻的艷麗桃花。
燭火眨著眼,在這慘烈的一幕結束時,默默流下一滴紅色的燭淚。
他眼前的燭光漸漸擴大為明亮的光圈,光明的中心站立著一個白衣白發老者。
“跟我來吧,我是死亡。”老者說,聲音安靜而平和。
他不由得從僵硬的軀體中爬起,繞過那個冰冷的且微笑著的尸體,跟在白發老者的身后,腳步飄渺,無聲。
他們走出草屋小院,走進森林。
黑暗的森林里見不到一絲光亮,除了前方的那個飄忽的白色光影外,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下意識地跟著那團影子向前。
“這是必經之路。”前面的白影說,“是與生之路平行的死之旅途,每個人都要走過。你,害怕黑暗嗎?”
“我——很怕——這黑暗!這陰冷!”
“你越怕黑暗它就會越漫長,記住,黑暗并不是盡頭。”白色的影子冷冷地說。
他長嘆一聲。失落如突如其來的風卷著他后退,讓他無法前行。
他以為死亡可以帶給他安靜與安定,讓他不再受到恐懼的折磨。卻沒有想到,這種恐懼竟遠遠超過了生前所受的追殺。
嘆息聲未落,幾個黑影從樹叢深處竄出,將他團團圍住,一股污穢之氣熏得他幾乎窒息。
“他怕了!”一個尖銳的聲音說,“他走不出去了!”
“我要帶走他!以俗世的虛偽榮尚之光照耀他,晃瞎他的眼,焚燒他的魂魄,變成灰燼!”另一個喑啞的聲音說。
“是我先發現他的!”尖銳的聲音叫道,“他應該去接受自私卑鄙的眾人每天遺棄的唾液之雨,寸寸腐爛,潰成粥糜!”
“他會跟我走的!”一個柔膩的女聲說道,“他抗拒不了我的媚術,他將被我的絲線纏繞,縛緊,勒斷。等他變成數段以后,你們再將他平分,豈不公平?!”
他聽了這些對話,幾欲暈倒,暗自加快腳步,低著頭跟著白影疾走。
那幾個黑影倒也不靠近他,只是離開一段距離尾隨著他們。
他發現,林中有無數眼睛在盯著他,有形或無形的妖魔緊隨在他的身邊,他想,只要他停下,他們就會沖過來,撕碎他。
他赤裸在它們的目光下,與邪惡沒有任何阻隔,唯一能做的,只有走下去,一直走,如同他生前被迫殺時的那樣拼命奔逃。
就這樣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一條灰白色的天際線慢慢清晰起來。周圍的魔影漸淡、消失,只剩下沒有葉片的樹木高舉著枯枝仿佛要刺向灰色的天空。
他們走過稀落的林地,平原顯露。
一輪月亮在地平線那邊升起,他們與原野一起沉浸在蒼白的光芒之中,一片光明之海呈現在他們眼前。
當他走近,終于看清了,海面飄浮著無數透明的影子,那是死去的靈魂們,在沉睡中隨波漂蕩,安靜平和如嬰兒。
引路的那團白色光影慢慢消失,融進了月色之中。
他獨自走進光明之海。身體在水波中輕盈飄起。
他恍然大悟,死亡仍是靜謐安詳的,但在抵達這靜謐安詳之前,要經過一片黑暗森林,那片森林的名字就叫做恐懼。
不能戰勝恐懼的人,即便死亡也不會獲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