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煊赫一時的吳縣潘家,正經歷著風雨飄搖、內外逢憂的慘淡時光。這一年正月,主人潘祖年因腹疾就醫滬上,遽然長逝。其時祖年“子孫先卒,嗣曾孫猶在襁褓”。悲痛之余,潘家人驚訝地發現,盡管沒有得到族人許可,記載家族藏書精品的《滂喜齋藏書記》卻已在幾個月后不脛而走,風行肆中。更讓潘家人不能忍受的是,刊行者陳乃乾,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但對自己印行此書的舉動毫不隱諱,還在序言中對剛去世的潘祖年作了“后嗣不肖,不能紹述其業”的評價。這讓吳中士大夫們也憤憤不平起來,紛紛來書詰責。可以想象,享受了數十年“詩書傳家、冠冕吳趨”榮光的世家望族,面對的是怎樣一種恥辱。
滂喜齋,本是祖年兄長祖蔭的藏書樓名。祖蔭長祖年四十歲,歷任工、刑、禮、兵等部尚書,是晚清重臣。而為政之余刻苦治學,喜藏金石、圖書。支偉成曾在《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中說:“公幼好學,涉獵百家。尤喜搜羅善本書、金石碑版之屬”,因此“滂熹齋所儲,不以繁富相炫,顧多精品”。祖蔭藏書印曰“分廛百宋,移架千元”,藏書之精且富,可見一斑。
至于《滂喜齋藏書記》的成書,則不得不提到葉昌熾。葉是潘祖蔭的同鄉晚輩,始終對祖蔭執弟子之禮,感情十分真摯,曾回憶道:“(潘)師開藩吾吳,獎掖寒暖,唯恐不及,昌熾受知最深?!弊鳛椤恫貢o事詩》的作者,葉氏又精通版本目錄之學。因此當光緒癸未(1883)年祖蔭丁憂家居,即聘請葉昌熾教授幼弟祖年,同時令其整理藏書。葉氏每讀一書,潘祖蔭就為他講述刊刻源流及遞藏原委,再由葉昌熾記述成文,匯編為兩卷本《滂熹齋讀書記》。祖蔭身后無子,所藏金石圖書并此《讀書記》,遂歸祖年保管。經過老師葉昌熾的許可,祖年在《讀書記》的基礎上“增補多則,改訂三卷”,易其名為《滂喜齋藏書記》,并按照葉昌熾的意見,準備以潘祖蔭的名義印行。正當雕刻已就,準備行世之際,樣本恰為當時另一位著名學者繆荃孫所得。荃孫字筱珊,號藝風,也以版本目錄之學名家,且與祖蔭頗有交往,便按《藏書記》所載,來信索借宋刻本某種。祖年愛惜先人遺物,又懼借書者將接踵而至,所以沒有答應繆氏請求,雙方因此互有不快,而《藏書記》的面世,就此寢息。
在圖書大多公藏的今天,編纂一本近于“館藏善本目錄”之類的小冊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大事。而在圖書仍屬私藏的時代,刊刻這樣的目錄,往往會引起一些麻煩——特別是在有能力庇護這些藏品的主人死去之后。如果考慮到這點,潘祖年的吝于借書,懼于印書,也就情有可原。但有些事情并非潘家所能左右,按樣本傳抄的《藏書記》還是在藏書界流傳開來,并最終出現了陳乃乾的印本。陳是浙江海寧人,此時正在上海與人合伙經營著一家書店。陳氏并非不知祖年的苦衷,但是在序言中,他振振有詞地宣稱:“藏書貴乎能讀,物必聚于所好。茍不能讀,則藏舟于壑,愚莫甚焉?!辈⒁怨Τ甲跃樱骸澳钗那冢ㄗ媸a)累積之勞與夫鞠裳先生(昌熾)綴錄之苦心,沒而不彰,后死之責,敢昭告于二公之靈而刊傳之。”對潘家主人,也是《藏書記》著作人之一的潘祖年,更是肆意抨擊,毫不忌諱。文末還不忘加上極具挑釁意味的一句:“潘氏子其大怒所無憚?!?br/> 一般而言,當盜印者遇見版權人的時候,是會自動偃旗息鼓的——不能說古人版權觀念不強,我們甚至在宋代的刊本上就發現了類似版權聲明的牌記——那么,陳乃乾為什么偏有如此膽量呢?或許我們可以從陳序的寫作時間中找到答案。如果此文真如落款那樣是在甲子(1924)冬寫成的,此時潘祖年已經病入膏肓,雖一息尚存,而子孫先逝,后嗣乏人,宜乎陳氏藐視如無物,誠可自夸“大怒所無憚”了。不過我們還有另外一種推測:前人為文,因為種種原因,多有補作的情況存在,往往不以真實的寫作時間示人。陳氏刊行《藏書記》既在祖年骨灰未冷之時,而鉛印本為工甚速,此序言的寫作,也未必不在祖年黃土未干之際。或許將1925年的文字,署上1924年的時間,是否可以減輕一點“身后侵凌”的輿論壓力呢?
當然,這些猜測都已無從考證。不過陳氏鉛印本的質量卻實在不敢恭維。陳本問世以后,秘庋不宣的《藏書記》價值頓減。潘氏后人承厚、承弼兄弟對陳氏之序大為不滿,家族榮譽感促使他們在三年之后取原稿本印行,是為潘編本。今天所能見到的《滂喜齋藏書記》就是這兩個本子。兩相對照,高下立判。例如:陳本將三國陸績的名字寫作陸續;唐伯虎的閑章“南京解元”成了“南北解元”;宋代著名學者劉敞字“原父”,訛為“原文”;“鳩工庀材”,寫成了“鳩工庇材”;而《周禮》的經文“車為多”,也誤為“車無多”;遺漏藏印按語的情況也有不少;而其他訛誤舛亂之處更是觸眼皆在,不忍卒讀,也不煩詳舉。值得說明的是,這樣一本錯誤百出的本子,卻分別于1985年和1990年被廣陵古籍刊印社和中華書局據以影印,殊不可解。好在后出的《續修四庫》本,以及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柳向春點校本,選擇的底本都是潘氏刻本。
還有一個細節頗值玩味。在這兩個本子的序跋中,都提到了繆荃孫借書一事。不過不論是給潘本作序的王季烈,還是潘承厚本人跋語,都沒有直書藝風老人的姓名。大概是覺得學人之間雖有齟齬,而藝風畢竟是老師宿儒,時過境遷,沒有必要再起事端。包容隱諱之苦心,息事寧人之態度,實可為后人法。相反,陳乃乾在序言中卻一語點破繆氏名諱,如果聯想起陳乃乾對繆氏的一貫態度,則適足令人齒冷。在張靜廬所輯《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中華書局1954年)一書中有陳氏《上海書林夢憶錄》一文,時時流露出對繆荃孫的不滿:“蓋其臨終時已預為其子售書計矣。昔人以鬻書為不孝,今筱珊之貽誤乃如此。”“筱珊晚年以代人編藏書目錄為生財之道,人亦以專家目之……然筱珊對于此事,實未經心,僅規定一種格式,屬子侄輩依樣填寫而已。”此文寫成,不少人對陳如此臧否前賢很不以為然,陳氏因此特意有一辯白見于文末,曰“藝風德高望重,其事業文章自有定評,非后生所愿妄談”云云,然本書所錄繆藝風《琉璃廠書肆后記》文后,即有陳氏跋語一則,則對于藝風事業文章正“談興方熾”:
江陰繆筱珊太史校定諸書,每多脫誤,為通人所譏;自撰《藏書記》,于宋明刻鑒別未確;著錄之舊鈔本有某氏手跋云云者,大半出寫官傳鈔,尤不能免欺世盜名之嫌。然其愛書之篤一時無兩,視世之傖夫暴富附庸風雅者,真不可以道里計也。乃逝世逾歲,坯土未干,而藝風堂藏書已為肆賈捆載以去。乃乾昔挹麈談,傾逢搖落,百感交并。此《琉璃廠書肆后記》一卷,為太史未刻手稿,書賈臨其家點書時所獲,余取與李南澗先生前記合印之,以存書林掌故,亦以志予懷之怏怏也。乙丑中秋,海寧陳乃乾。
在對繆荃孫大貶一通之后,又拿藝風和“傖夫暴富,附庸風雅”之流相比,雖揚而實抑。再看下文,原來陳氏念念不忘的正是藝風老人的遺書,但很不幸,有人捷足先登,于是只能怏怏于懷。對于藝風的未刊遺著,則又取來便印,至于是否得到老人后裔的同意,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古人常有以著述相托付的舉動,但多見于師弟之間的薪火相傳,受托者亦往往以此自勉:葉昌熾臨去時,遺命將一切手稿歸潘祖年保守;而祖年也不負重托,將葉氏遺著《奇觚庼文集》、《寒山志》、《辛日簃詩隱》獨力??惺溃摇八蹠?,盡歸葉氏”。陳乃乾業已認潘祖年為“不肖后嗣”,指繆荃孫為“欺世盜名”,既不受其托,復刻印其書,則不知“所售書值”歸于何處矣。
據說陳乃乾也是著名藏書家的后人,但他對于同時代的藏書家似乎并無好感。同樣是在那篇《上海書林夢憶錄》中,陳氏便數次斷定“今日藏書家為不識書趣甚則目不識丁之富商大賈”。對于那些家道中落的文獻大家,他也有著自己的一套得書經驗:“舊家之氣焰依然仍在,故其態度常在可賣可不賣、似賣與非賣之間,若不運用手腕,便無成交之望?!本唧w什么手腕語焉不詳,但想一想滂喜齋和藝風堂后人的遭遇,也可略知一二了。
或許那時還沒有現在這么強烈的版權觀念?!朵柘昌S藏書記》的刊印風波,潘家除了自印家刻本以正視聽之外,沒有看到其他的舉動。在那個時代,作為知識的載體,書籍象征著財富與地位,不過這種情形不久便成為了歷史。新中國成立后,潘家文物圖書大多捐獻國家,而潘氏兄弟中的承弼也進入上海圖書館,成為著名版本目錄學家。至于陳乃乾,后來一生以書為業,主持過多個在新中國成立前享有盛譽的書店,編過不少有用的工具書,及門弟子也多有成就,新中國成立后還主持影印整理了許多要籍,也不愧學者之稱。不過在“文革”中,陳乃乾也與潘承弼一樣受到沖擊,甚至被下放至浙江老家,1971年老死女兒家中。不知道晚年的他回憶年輕時的這樁往事,又有著怎樣的唏噓?
我只能說,八十年后的今天,追溯恩怨已經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滂喜齋藏書記》,潘祖蔭著,2007年8月,上海古籍出版社,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