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研究作為中國鄉村研究的路徑具有深刻的學術傳承與清晰的歷史脈絡,歷經數代學者的研磨與實踐,社區研究在中國鄉村研究中日益彰顯出其獨特魅力與觀察深度。吳毅教授的代表作《村治變遷中的權威與秩序——二十世紀川東雙村的表達》(以下簡稱《雙村》)一書就屬此類研究的經典性著作,而他新近出版的又一力作《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以下簡稱《小鎮》)則盡管仍然是研究鄉村政治,仍然屬經驗研究,也仍然是田野研究,但其研究單元則有了提升,其研究單元不再是村莊,而是鄉鎮。而這一研究單位的確定與選取,不僅和作者本人的學術指向有關,更是作者自身所追求的出于對自身的超越,正如他自己所說:“它既是‘雙村’一書的姊妹篇,又承載著超越‘雙村’的期待。這種期待,一生中大概也就只有一兩次。”
一、田野:從村域到鄉域
“鄉域政治”是作者在《小鎮》一書中首次提出的新概念,亦是作者探討鄉鎮政治運作過程及其影響機制的研究單元。作者將自己的研究單元定位于鄉村而非鄉村研究“正統”(抑或“傳統”)中的村莊,是因為“鄉域政治無疑更能體現出鄉村基層政治在體制與非體制、結構與非結構以及制度與文化的貫通方面所呈現出來的時空統一性和完整性”,這也是作者不將其研究單元上升到縣而停留和聚焦于鄉鎮的部分原因之一。因此,鄉鎮就成了作者借以表達和理解的原點,作者正是站在鄉鎮政權組織和鄉村干部“主位”的立場進行表達和理解的,這種表達和理解涵蓋了作者在為展現和凸顯鄉鎮政治的多重面向而進行的觀察、思考、講述和解釋。
作者曾運用政治人類學的方法對川東雙村進行了出色的田野研究,《雙村》一書則是該項研究的成果,作為二十世紀研究村莊政治的雙子星座,其素材的來源和收集都出自村莊,作者所表達的亦是對村莊的理解和闡釋。而《小鎮》一書則承載的是作者對將村莊政治提升到鄉鎮政治研究的思考,在此書中,鄉鎮成了作者的田野,成了作者靈感和表達的核心地帶。作者兩次田野單位選取的不同并非是為了標新立異或獨樹一幟,而是為了更好地展現復雜多變的政治過程的需要,即誠如作者所言:“實現由村莊社區向鄉域社區政治考察單元的提升,確立對農村基層政治更合適的透視點,同時吸取歷史社會學在‘時間性’的敘述中展示社會關系的獨特優勢,在鄉域社會的時空結構中展現復雜多變的政治過程。”
“鄉域政治”相對“村莊政治”而言要復雜,面向也更多,所以呈現和展示“鄉域政治”自然需要更多的功力與把握力。拋開作者的精心雕作,《小鎮》的正式面世,歷經一年半田野調查和三年多的書案“碾磨”,前后費時五年,體現了作者在建構和理解“鄉域政治”上的艱辛努力。而作者正是在這種努力中,很好地將形式與內容集中于一體。全書概觀給人一種散而聚的特點,所謂散就是書的體例安排上看似“無序”,其實正是在這種散的表面之下造就和迫使作者做到了神的聚合,這當然更和作者所選擇的表達方式有關。因此,作者給我們呈現的并非是鄉村逸事,更不是關于鄉村的一筆流水賬,而是整個小鎮的縮影。
選擇“鄉域政治”而非“村莊政治”,還與作者的學術理路有關。《雙村》所進行的是一種長時段、歷時態的村莊記述,是一種粗略式的素描和勾勒;而《小鎮》則是作者在擱置結構性布局與分析性語體之后,對小鎮在2003年到2004年政治運作過程的多個項面進行展示與剖析,如稅收、征地與開放等等,試圖在這種多線條中去求得對“鄉域政治”的立體式考察和理解。
二、敘事:虛實結合
從作者從小鎮2003到2004年迎檢、征地、開發和農業結構調整、稅收等等的展開記述中,對這些焦點性事件的高低起伏和來龍去脈描繪逼真而又理解深刻,宛如作者是精通武術之人:既會在必要的時刻出直拳,同時也在可能的時刻穿插太極,不但敘事風格的直拳功夫盡顯,作者理解討論的太極之手也淋漓盡致。同時,作者對故事的展開、思考和理解時,始終都是在虛實結合中施展,虛實有界,張弛有度。所以,作者給我們呈現的關于小鎮的畫卷線條清晰、豐滿而有力,關于小鎮的故事展現得栩栩如生、完滿而簡潔。
講故事作為敘事性作品的研究策略,要求敘事之人不能僅僅滿足于敘事,更不能陷入敘事中不能自拔,需要的是作者敘事之中展現理論,敘事的背后其實是有很大的理論關懷和宏大理論抱負的。敘事有時需要作者有出世的能耐,能夠在敘事中展現對故事本身理解的同時發覺故事背后所隱含的內在邏輯。作者要想有效做到這種暗合與整合抽離的統一,沒有對故事所進行的虛實刻畫,是很難給讀者展現一副動態而活躍的畫卷的,也是極難實現其目標與關懷的。而《小鎮》一書則為我們提供了典范,作者很好地在敘事中做到了虛功實做,實中有虛,虛實結合。作者正是借助這一妙筆,很好地給我們展示了作者對于小鎮政治運作的邏輯和場景化特征的理解與闡釋。
三、理解:田野歸依
敘事如果不能被正確理解的話,幾乎有可能會被業內和圈內人稱之為材料的堆砌,稱之為日常生活瑣事的流水賬。這是對敘事的誤解,或許是因為我們沒有讀懂作者在敘事中所展現的意義,而正是這種意義,才是作者所要關注的焦點,才是作者的興奮點和研究的基點。對此種意義的構建需要作者本身有自覺,需要作者進行自我解釋,有時甚至可以稱為自嘲;而要理解這種意義同樣需要讀者有耐心,有破解敘事的能力和韌力。《小鎮》全書達五十萬余字,如果我們不能從上述意義上去理解敘事,理解作者為何要敘事、為何要個案的話,我們就無法理解和明白為何作者要用“長篇累牘”來表達自己對于小鎮的理解,來表達自己在田野的基礎上所進行的觀察、思考和既之而來的講述與理解。
作者講故事其實只是一種表達策略抑或權宜之計,作者真正的關懷是要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完成自己對所觀察到的經驗事實或常識進行解讀和把握,而其捷徑未免就正是在于正確地進行理解,這種理解,正是作者田野經驗的提煉,是作者在田野素材上的回歸,同時更是作者的學術指向和歸依所在。沒有這種對田野的理解,沒有作者對小鎮故事背后所展現的政治運作邏輯的理解和闡釋,或許作者的這種“長篇大論”和擬小說式的文本將很容易被看成是一堆材料,那將是小鎮之不幸,更是敘事本身的不幸!
小鎮作為作者表達和理解當下鄉鎮政治運作的靈感之源,是作者田野素材來源與收集的風水寶庫之地,作者正是借助小鎮來表達自己對當下政治運作,特別是站在鄉鎮政權和鄉村干部的主位立場來進行思考與闡釋。而作者表達自己對鄉鎮政治運作邏輯的手段是通過敘事,通過對小鎮在2003到2004年日常政治生活片段的再現來實現。而作者的敘事是和作者對鄉鎮政治運作邏輯的理解揉和在一起的,二者是二合一的,離開敘事,也許作者的理解和表達可能會出現困境,而沒有理解,作者的敘事就更如空中樓閣、華而不實。因此,作者行文和理解時就是在田野中敘事,在敘事中理解,理解之后對田野的回歸,而這表明了作者表達自身對小鎮政治運作的把握和理解。
(吳毅:《小鎮喧囂——一個鄉鎮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三聯書店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