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愷撒和拿破侖是三位頗具代表性的軍事征服者,雖然拿破侖在時間上排列第三,但他指揮的戰役卻比兩位前輩的總和還要多。盡管拿破侖最后在滑鐵盧敗給了威靈頓——就像漢尼拔在扎馬輸給西皮奧一樣,但拿破侖和漢尼拔的軍事天才其實遠勝他們的對手,后者是學習他們的軍事才華才贏得榮譽。在戰場上,征服者常常被視為高山仰止的巨人,但在道德鏡子面前,他們往往變成需要俯瞰的侏儒,拿破侖就是這么一個人。
投機分子。當年地中海的科西嘉力圖擺脫法國而獨立。當時還默默無聞的拿破侖是個死硬的“科獨分子”,卻把自己打扮成“愛國者”。不過,法國沒有放棄這個海島的意思,拿破侖很快意識到“科獨”前途無“亮”,于是他“毅然”跑到對岸投入“敵人”的懷抱。回歸大陸的拿破侖及時抓住了機會,在土倫圍攻中一戰成名,還攀上了羅伯斯庇爾——法國大革命中曾經最有權勢的人——這棵高枝。軍事和政治上獲得雙豐收的拿破侖喜氣洋洋,正在慶幸自己當初棄暗投明的英明,突然禍從天降。被革命熱情籠罩的法國政權風云變幻,作為最革命的革命家,羅伯斯庇爾自己的命也被革掉了,當他那顆充滿激進思想的頭顱從斷頭臺上落下時,受到牽連的拿破侖也走進監獄。拿破侖不是那種坐著一把椅子就不換的人,他再次掉轉方向,向巴黎的新貴示好,不久獲釋,并拿到駐意大利法軍的指揮帥印。當時,拿破侖不過二十六歲,已經是經歷了大風大浪。
騙子。像其他征服者一樣,拿破侖遇到的最大問題是怎樣令被征服地區的人民心服,不過他有自己的辦法,那就是撒謊。拿破侖一到開羅,馬上宣稱自己的軍隊將改奉伊斯蘭教,這種做法是明智的,因為當時的埃及還是伊斯蘭教的天下。在地球的另一端,清統治者雖然剃掉了漢人的頭發,同時又宣布接受儒家文化,這大大滿足了明朝遺老遺少們的虛榮心。愛新覺羅“溫柔一刀”,大大削弱了民間的反清意志。但拿破侖的命運和愛新覺羅的命運截然不同:法國人在金字塔下賴了不過三年時間,愛新覺羅卻在故宮住了近三百年!關鍵在于愛新覺羅家族至少是誠心向儒,拿破侖用的卻是權宜之計。有兩個障礙使法軍不斷露出馬腳:伊斯蘭教徒不但禁酒,還要施行割禮,這是浪漫的法國人——即使他是軍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法軍在開羅街頭縱情聲色,毫無顧忌,埃及伊斯蘭教徒越來越看不下去了,他們一天比一天更加堅信拿破侖口是心非,法國人始終還是異教徒。這種不滿發酵成熟的時候就釀成了反抗。有一天,當法軍駐埃及司令在大街上溜達時,突然發現一群伊斯蘭教徒顯然是早有預謀地從暗處向他沖來,在失去了身邊少數的衛士后,司令官自己也被拽下馬來,死于利刃之下。拿破侖聞訊大怒,面對占據城內最大清真寺的叛亂者,下令動用大炮。炮擊的遺痕穿越兩百多年的時光,至今猶存,比張學良衛隊在華清池留下的彈孔要壯觀得多。十二個小時后,少數幸存的反叛者被迫投降,拿破侖昂首挺胸,故意策馬進入寺院。這是嚴重的挑釁,整個埃及的伊斯蘭教徒被激怒了:如果是真正的伊斯蘭教徒,怎么可以褻瀆自己的圣地——連鞋都不可以穿進去的清真寺?拿破侖在埃及的麻煩開始了。
暴君。法軍攻占雅法后,面對三千土耳其戰俘,拿破侖皺起了眉頭:“我拿他們怎么辦呢?送回開羅?浪費人力;提供食物?簡直笑話;放過他們?天方夜譚。”拿破侖把手橫在脖子上向左一拉,這個動作有兩層含義:一是殺,二是用刺刀殺,這樣可以節省子彈。由于屠殺工具效率不高,法軍整整花了三天時間才解決問題。不過,法軍自己很快也面臨同樣的災難,但他們臨死時表現出來的不是恐懼,而是驚訝:要他們命的不是兇惡的敵人,而是自己敬仰的統帥。這些倒霉的士兵在雅法因為身染瘟疫躺進醫院,當拿破侖在阿卡受挫敗經雅法時,他就面臨道德難題——如何處置這些患病士兵。帶回埃及?這會毀掉整支軍隊;讓他們留在醫院?必然遭到追兵的凌辱和屠戮。接下來的故事有點像宋江殺李逵,拿破侖命令藥劑師在半夜偷偷配制毒藥……也許拿破侖在毒殺自家兄弟的時候還是有點難過,但他無意追回自己的命令。為了讓這種有損他光輝形象的丑事永遠塵封,拿破侖不打算留下一個活口,那么二百多年以后,我們又如何知曉這一慘劇?這要感謝分配毒藥的藥劑師,由于他的憐憫之心,少數用藥量少的士兵幸存了下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從鬼門關回來的士兵毫不客氣地揭了拿破侖的傷疤。拿破侖一副比竇娥還冤的樣子,一口咬定他并沒有騙這些士兵喝下毒藥,而是把毒藥放在士兵們的床頭,讓他們自己決定,并說這是為了幫助他們免遭敵人凌辱,用心良苦。
虛榮。敗軍之將拿破侖將病兵留在了雅法,又把傷兵留在了開羅城外。戰無不勝的拿破侖怎么會吃敗仗呢?他決定告訴埃及人自己從敘利亞凱旋了,隊伍中的傷殘人士自然不能出現在凱旋的大軍當中。拿破侖無法改變失敗的事實,但他卻成功逃避了這個事實。有一天,有人告訴克萊貝將軍(拿破侖的副手)說拿破侖要召見他,當克萊貝來到拿破侖的辦公室卻找不到人,只見到桌子上有一個包裹,里面有一封拿破侖的親筆信:“我已上船,即將永遠離開埃及回到祖國,這里就交給你了。”不到一年,克萊貝就遭到暗殺,駐埃及法軍也于1801年向英軍投降,拿破侖遠征埃及的輝煌如曇花一現。拿破侖離開時的埃及已經是個爛攤子,這樣一個不負責任、一走了之的“海歸”居然很快就入主法國王宮,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要知道,即使是偉大的愷撒也要帶著強大的雇傭軍才敢回到羅馬,否則龐培怎肯易位于人?如果拿破侖看到我們眉頭緊皺的樣子,恐怕要笑死了,因為他只是略施小計而已。埃及法軍就好像衣冠楚楚的紳士,但是兜里沒有幾個法郎了,法國人卻只看到紳士光鮮的外衣,看不到干癟的錢袋。拿破侖以英雄的姿態回國,一到巴黎附近就贏得了軍隊的擁戴,他們涌進首都,使他成為法國第一執政。之后,拿破侖讓人作畫,宣揚他遠征埃及的榮光,其中一幅作品中,他把自己打扮成亞歷山大的摸樣,駕著馬車征服埃及。一位美國史家提及這段往事時用了四個字來形容拿破侖的虛榮心:“簡直無恥。”
野心勃勃。幾乎所有的征服者都不會讓他的軍隊停下腳步,直到征服者本人死去,第一個征服者亞歷山大是這樣,愷撒、阿提拉、成吉思汗……他們都是這樣的人。不過拿破侖在征服者的隊伍中顯得與眾不同(我無意嘲笑他的海拔),他的征服之路并非終結在生命的盡頭,而是斷送在對手手中。如果拿破侖能好好向他的前輩腓特烈大帝學習,也許他的輝煌能長久一些。腓特烈是個有節制的君王,他在奪取西里西亞實現自己的野心和目的后說:“從今往后,我連一只貓也不會攻擊,除非是為了保衛我自己。”不幸的是,拿破侖的偶像是亞歷山大,不是腓特烈。1815年6月18日,滑鐵盧一戰成名。有人說拿破侖寶刀已老,對手已經挨了他十幾年的揍,不但抗打能力增強,還熟悉了他的招數,所以當拿破侖故伎重演,派兵威脅普魯士和奧地利的聯絡線時,他們根本不屑一顧,繼續向巴黎挺進。有的說拿破侖運氣不好,滑鐵盧之戰前下了幾天雨,這使得法軍炮兵陣地前多了許多水坑,限制了重炮進一步前移以延長射程。還有人怪罪于拿破侖手下的將軍格魯,他帶走三分之一的法軍主力去追擊布呂歇爾,鬼影子都沒看見一個都不知道回去幫拿破侖的忙。或許,這些分析都忽略了一點:即使滑鐵盧成為另一個奧斯特利茨,拿破侖最后還是要失敗,只不過它不叫滑鐵盧,而是另一個名字罷了。就算拿破侖在滑鐵盧擊敗了威靈頓,他還來不及松口氣就要倒吸一口涼氣——多達四十五萬的奧俄聯軍正向他殺奔而來。
如果說拿破侖的前胸寫著“靈機應變”、“策略”、“有理想,有抱負”,那么他的后背也寫著“投機分子”、“騙子”、“野心勃勃”,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面而已。這些成就了拿破侖,也毀掉了拿破侖,一如拿破侖離開埃及時對克萊貝說的一句實話:“我征服埃及的榮光已成過眼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