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詩人·騙子

　　強盜和騙子，或豪奪，或巧取，誰碰上誰倒霉，但也有特殊情況，唐朝的詩人們就曾經遇到過一些好玩的故事。
　　中唐人李涉做官不過做了個太學博士，但在詩壇和社會上名聲很大，有一次，大約是在長慶二年（822）春天，他到江西九江看望他在那里當江州刺史的弟弟李渤，途中碰上了江盜——
　　
　　……忽逢大風，鼓其征帆，數十人皆馳兵杖，而問是何人。從者曰：“李博士船也。”其間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吾輩不須剽他金帛，自聞詩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貴也。”李乃贈一絕句，豪首餞賂且厚，李亦不敢卻。而睹斯人神情復異，而氣義備焉。（《云溪友議》卷下）
　　
　　這首贈詩現在還可以看到，題作《井欄砂宿遇夜客》——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最后一句既有替對方開脫的意思，也把中唐的社會問題順便很尖銳地提了出來。情急之中能寫出這樣一首詩來，確有很高的水平。
　　《云溪友議》又說，向李涉索討詩篇的豪首姓韋名思明，也會寫詩；他晚年會見番禺舉子李匯征時曾向他出示李涉贈詩的手稿，并“追惋今昔，因乃潸然”云。手稿本的文字與傳世本略有差別，這里題目作《贈豪客》，“暮雨”作“春雨”，“綠林”作“五陵”，“逃名姓”作“相回避”。作者后來的修改本從題目到詩句都比較隱晦一點。唐人怎樣修改自己的詩，現在看不到太多材料，這里提供的手稿很有價值。
　　中唐另一位著名詩人張祜有任俠之風，非常講究江湖義氣，與崔涯齊名，皆自稱豪俠。崔涯有《俠士》詩道：“太行嶺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鐵。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門便與妻兒別。”張祜據說很有一點武功，行走如飛（詳見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下），寫過若干關于俠客的詩，又著有《俠客傳》，名聲更高于崔涯。人怕出名豬怕壯，結果碰上了一件讓他哭笑兩難的事情。《桂苑叢談》中有一篇《崔張自稱俠》，介紹此事的梗概道：
　　
　　一夕，有非常人裝飾甚武，腰劍，手囊貯一物，流血于外，入門謂曰：“此非張俠士居也？”曰：“然。”張揖客甚謹，既坐，客曰：“有一仇人，十年不得，今夜獲之，喜不可已。”指其囊曰：“此其首也。”問張曰：“有酒否？”張命酒飲之。客曰：“此去三數里，有一義士，余欲報之，則平生恩仇畢矣。聞公義氣，請余十萬緡，立欲酬之，是余愿矣。此后赴湯蹈火，為雞為狗，無所憚。”張且不吝，深喜其說，乃傾囊燭下，籌其縑素中品之物，量而與之。客曰：“快哉！無所恨也。”乃留囊首而去，期以卻回。及其期不至，五鼓絕聲，東曦既駕，杳無蹤跡。張慮囊首彰露，且非己為，客既不來，計無所出，遣家人將欲埋之。開囊出之，乃豕首也。因方悟之而嘆曰：“虛其名無其實，而見欺之若是，可不戒歟。”豪俠之氣自此而頓衰矣。
　　
　　騙子（應算是“有心人”）用一個豬頭套去“豪俠”張祜十萬。吃一塹長一智，他很快就覺悟了，“豪俠之氣自此而頓衰”；只是“學費”付得太快太高了一點。后來《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寫“俠客”張鐵臂“虛設人頭會”的故事，或當脫胎于此。
　　張祜與李涉二人有過一點交往，李涉有《岳陽別張祜》，詩中說起自己十年貶謫的慘痛遭遇，又追念舊游，都不勝滄桑之感；詩末夸獎張祜的詩寫得好，應繼續努力：“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馀吟著皆無味。策馬前途須努力，莫學龍鐘虛嘆息。”自是前輩的口吻，這里絲毫沒有提到張祜的豪俠氣，大約李涉并不欣賞那種徒有虛名而無實際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