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將文學比喻成一種聲音,我看最忌諱的是單一式,如依據同音階、同拍節、同曲調式的大合唱。大合唱可以用之于齊喊、齊呼式的口號,而不能用之于文學。這是常識。
文學在很多時候是作者的獨唱,也包括獨哭、獨笑、獨喊、獨嘆、獨詠之類。這也是常識。
既然是“獨”,只發他自己的聲音,其類別加在一起就有百種、千種、萬種。此中有歡聲笑語、引吭高歌式的,也必然有悲悲切切、低吟淺嘆式的;有怒不可遏、憤激無比式的,也有如訴如泣、且怨且啼式的。這也是常識。
無論什么樣的時代,若是作家一律作笑態或作哭態,一律大發憤怒聲、歡呼聲或哀鳴聲、飲泣聲,僅僅因為那個“一律”就不正常,或不像正常的文學。總之,無論多么苦難的時代,也會有笑聲的存在。同樣,無論多么有福氣的時代,也會有不平之聲、控訴之聲、憂怨之聲的存在。道理很簡單:世界是多元的,社會是多元的,人生是多元的,文學也應是多元的。
文學和科學在本質上和規律上大大不同,有時甚而大大相反。比如說,拿出一道數學題來做,一千人寫出的正確答案也只能有一個,出現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答案大都是錯的。反之,拿出一個題目要一千個人做文章,理應有一千種樣子。若是出現了兩篇以上的相同文章,其中必然有抄襲者。
大科學家楊振寧說過一句戲言:科學是把人們糊涂的問題弄明白,文學是把人們明白的問題弄糊涂。其中說的“糊涂”,主要是指文學的多序化、多解化、多彩化。
還是回到“聲音”問題上來。文學作為人類的一種聲音,特征之一就是多元化。萬民式的同笑(如極左年代的高呼“形勢一片大好”)和同哭(如遍地的“憶苦活動”)都是反文學的,首先的錯誤在于“模式的同一化”。那樣的文學無論怎樣時髦、時尚、流行,最終的結果也只能是消亡。
今天的文學自由多了,活躍多了,想笑想哭都盡可以放縱些,甚而放肆些。這絕對是好事,不應使用假道學的腔調去反譏。眼下的文學至少有兩種:一是寫“人生”的,一是寫“民生”的。無論是寫人生之樂或人生之苦,也無論是寫民生之福或民生之災,都無違于文學宗旨,寫好了都應當贊揚,應當獲獎。
不過有一個問題也很重要,也值得關注。這就是:笑也好、哭也好,怒也好,怨也好,包括樂也好、悲也好,關鍵還是在于聲音的質量高低,在于你發出的聲音是清聲還是渾聲,是正聲還是邪聲,是文聲還是野聲,是樂聲還是噪聲,是雅聲還是穢聲,是人聲還是鬼聲!
不必諱言,眼下有的文學之聲不大正,不大清,不大雅。那些聲音,有的只是從“自我本位”、“個人功利”、“出名欲望”的喉嚨里發出來的。其中,有的雖“真”而野,有的雖“善”而偽,有的雖“美”而奢。用那樣的喉嚨去唱去喊,即使唱得再熱鬧,喊得再恣肆,只因為對文學的德育功能不理不睬,甚而鄙夷,我看最終也只能是對世界的惡性騷擾,到頭來還有可能使文學由囂而啞。
世界上的物種很多,聲音也各不相同,如龍吟、虎嘯、獅吼、馬嘶、鶯歌、燕語,另如雞鳴、犬吠、蛙喧、雀噪、蜂嚶、蚊哼等等。雖然萬物都有生存權,可以允許各發其聲,但聲音的等級和品位畢竟有別,有高低之分,尤其是以文學作比喻!(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