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北一片蒼蒼莽莽的原始峽谷中,靜靜地臥著一個偷閑的人。徐霞客寫那么厚的一本書,不曾提到壺瓶山。今人正好補闕,集本新游記出來。于是文聯邀一伙人上山去,喊上了我。我以為可快活幾天,不辭就去了。
上山不過十來個人,卻像一窩蜂,“嗡”成一團,不知深淺地亂鉆。中間有曾來過的,沿路拋出新意,以示學問;初到者則狂呼亂叫,以顯“瘋氣”。一石,一樹,一瀑,或驚怪,或咋舌,或愕然;逢蒼耳也樂,逢朽木也樂,逢黃蜂也樂,皆不一而足。我尾隨眾人后面,不緩不急不躁,漫不經心。山風涼我不謝,清泉飲我不酬,得山忘山,足不留痕,身不留影,一路行去,非云非水非清風也。
象鼻子峽谷走到盡頭,是一堵迎面而立的環形絕壁,絕壁頂端流水啃出了一個缺口,唾下一匹瀑布來,這瀑布被山腰隆出的一板巨大的平臺從中一折,成兩截跌下來,隨之潛入莽林,順亂石溝一步步跨出去。人們大發豪興,紛紛擁入灌木堆里去撥路爬那高臺。我不想上去,就在腳下一塊闊大的青石板上坐下來休息,心靜神暢,興致沓來,不如干脆放翻身子,在青石板上仰了下來……
仰臥側目,左邊是用粉綠、翠綠、黑綠深深淺淺的綠色堆積的一道筆立的蒼嶺;右邊是用黛青、灰青、石青明明暗暗的青色斧削的一板巉巖;頭頂上方是飛瀑一掛,轟然作響,時有銀珠彈落;腳底前面乃深溝一澗,云開霧鎖,澗下流水歸去矣;四面環合,上面留一眼橢圓形的天穹,仰視天光,藍天瑩瑩如蓋,似空非空,若遠若近,無閑云,無清風,無鳥影,此乃世間第一口“天棺”。不臥西風,不眠殘陽,樂得我在此獨睡。
仰對云天,現實的東西看不見,眼前是一片虛無,無意中跳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我不是睡在山溝里,而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凸出在小小地球的拋物面上,山脈、平原、河流,世間各類游戲、雜耍、噪音皆一古腦兒地壓在背板子下面,不覺得它們的存在,湛藍藍的天幕,任憑我放眼在上面游來游去,也無法污染我的眼眸。這才是真正的目空一切,足以讓人傲視天下。故而我的目光被無遮無掩地延伸了,穿越蒼穹,直射斗牛之間;關閉已久的思緒統統放出地球,放牧到漫無邊際的云海中。
這完全是躺著仰視的好處。坐著平視感覺會不一樣。終身坐著看世界的莫過于僧家。曾有大師教我坐法,說要含胸拔背,兩眼半合,意守鼻尖方能入靜。我試著坐了幾次,無奈兩眼愈微合,世界愈放大,不僅沒息慮,天地反而把我攪成一片混亂。因此我有理由證明,蒲團上是坐不出幾個真和尚來的。李白也嗜坐,唐天寶十二載,秋游至宣州,無聊獨自爬上敬亭山靜坐,這時鳥飛云去,只余一座空寂的敬亭山與詩人相看不厭。李白到底是李白,潦倒也豪狂。難怪沈默潛在《唐詩別裁》中稱其傳了“獨坐”之神。我竊以為,在翰林院當供奉都不安分的謫仙人,何曾在一架冷山上久呆得下來,會越坐越看不起李唐的?大凡俗人們的坐相就更鄙俗些,眼光或散開,在闊臉上掃;或收束,找生腐的地方打洞。人坐著,世界壁立面前,一切五顏的、光怪的、假冒的東西都紛紛對你陳列著,挑逗你的貪婪,使人割舍不開,又躲避不掉。這實在是坐著平視惹出的麻煩。仰下去則可枕江河之逍遙,懷日月之無窮。善仰者能卸掉一個世界,抱起另一個世界。
平時寬衣解帶那是小臥,難得今日解開思想,不知有來,不知有去,沉思而未醒,醒來而猶夢,這才可謂之大臥。坐禪姑且也算是一種“坐臥”,據說坐久了,可以體感到自己身上的血脈跳動,這是入靜的作用;我仰著好思索,加上山谷里一靜,此時恍惚背底下也有了動感,在一起一跌地上下顫動,我一驚,莫非這小小地球不堪我的重壓?地球上面除了煙起煙落,愈積愈厚的是一片虛幻的云層,地球被人們歇斯底里地掏挖,正在失去重心,越來越輕浮了。在這個既虛幻又現實的宇宙中最重的物質應該是思想,思想才能使地球沉重起來。人們懶于思索已久矣,血液都涌到大腿上鼓舞肌肉去拼命地追趕。越來越多的大腦日漸空蕩起來。曾幾何時地球一直空載著。
難得上一次壺瓶山,更難得萬物皆忘,青山酌我,一任由我在深谷酣臥。我要盡情地,一絲不剩地享受天地賜給我的大樂——酣睡那是浪費,不睡徒有形式。于是,半睡半醒,一耳借給山林,一耳借給流水;兩眼微合,半落碧峰,半落青天;將大腦卸空,任云煙飄渺,任世事往來,如空谷焉……
——于是,我聆聽前面深峽中急流涌動,在掀石,在裂壁,在調動日月,我兩耳貼近地核,仿佛這聲音在地心擂動,如沉雷急鼓,一聲聲催落腐朽,萌生萬物,壺瓶由此不得寂寞。壺瓶山尚知如此,況我人類乎!但此刻我需要的是心靜,人奔久了有時也要學著閑一下,充一下真氣,取柔而得剛鋒。
——于是,我靜看頭頂上飛瀑直下,壺瓶山懷蒼山之志,抱流水之情為我獨奏,銀弦獨嘯,滿谷回鳴。江河由之邈遠,千古為之泊近;此心系于一弦,任起,任落,任飛揚。我喜壺瓶樸厚,不為知音,有音則鳴;我亦能不求聞達,逢山樂山,逢水樂水。我們各樂其樂也!
——于是,我看見夕陽從樹縫中朝我伸過來一根金色的手杖,倚在我的身邊;山風也擁過來攙我,我要下山去了。回首蒼茫,青山四合,有白云一朵在我臥榻處徘徊,她想覓我的幽夢?白云不知,我一生似夢非夢,醒時被夢纏繞,躺下被醒折磨。但看云消霧去,不知人在深山第幾重……
生日在西安
年初我帶隊去張家港、浦東考察,打算有便還走走其他地方,臨行母親問我生日能不能回家,我翻了一下農歷,告訴母親生日可能在杭州。我在家里是長子,我的生日母親記得最清楚,也看得重。想到外面那么亂,母親直愣愣望著街心,像有許多話要說。
其實我對生日并不怎么關心,甚至愈來愈淡漠了。這非是我看白人生的緣故,而是覺得人生如垂釣,坎坷人生,到這天容易勾出許多心中的沉淀,不如不去攪動它,抑或獨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信筆涂下“風雪又一年”幾個字,不作欣賞亦不作評判地隨手掛在那兒。哪知一掛就是三冬,偶爾目遇,仍覺得上面風雪未化。雖宣紙早已發暗,也沒意識到把它摘下來。
我想杭州一定是最宜過生日的地方。不是因柳永說過錢塘自古繁華,白香山最憶是杭州,而是西子湖最易勾留人的靈魂。不講那西湖周圍一抹淡淡的青山能淡掉人的心欲,從深山滾落湖面的一百零八響南屏晚鐘,會把人鍛進天籟,不知不覺坂依禪道;如果下湖蕩舟猶如揉動天地的乳房,人仿佛又在哺乳還童;而擠滿湖側的忠墳、閑碑,你可不分名士、處士的一路拜過去,把得意和失意的話都找知己傾吐一番;說不定尋來尋去,發覺千古紅顏蘇小小勝過腳下萬古湖山,成為飄落你生命長河的一瓣桃紅,從此不再消失。魯迅先生雖說過西湖脂粉太濃,名位過重,不宜居家的話,我想不居家居一下心是可以的。若有幸能在西湖度一次生日良宵,定會憶不起那些人世間的白眼,撫平心靈多少波紋。
但我到底沒有在西湖過生日,由于行期變化,生日前一天我們連夜從杭州飛到了西安。
天道和人道常常巧合,西安的頭場雪幾乎和我同時降落在關中平原,人鉆下飛機就被網進了亂飛亂舞的世界中,咸陽古道,邊關冷月統統被天地張開巨大的銀唇吞噬了,三秦大地越發顯出深邃莫測。此行原本想借江南山水消解一下煩惱,誰知道與西子無緣,朦朧中卻鉆到秦中來,恰逢又是天寒地凍,無疑我的生日要裹緊北風了,心隨之生出一股悵意。這絕非是眼前雪花大如席的緣故,而是風流多情的江南,展示的是湖光山色,綿綿的水軟軟的風酥男人的眉骨,同時搵落英雄的淚痕。之所以東坡老能在西湖屢貶屢樂,還顛成了飲湖上醉酒的浪哥兒,看來江南不僅善養伯虎、子陵之類的閑人,還袒露少婦的溫情,難怪黃山谷從四川放出來,未到江南就先一笑。而秦中則多王氣,展示的是秦磚漢瓦。十代王朝的履帶碾出的一排排城垛于今還圈在密不透風的都市中,成了城中之城,秦皇漢武與與牧羊人在渭河平原仍在爭占地盤。此刻,只要伸根指頭在雪地上輕輕一劃,就可能又裸出若干胄森森的陳列和阿房宮廢棄的脂粉香巾;乘月黑天高大漠駝鈴和碉樓徊聲還會隨時從雁嘴滑落,敲碎我從江南銜來的子夜吳歌,我真擔心平時就繞了那么多彎路,今晚又被罩上一重厚厚的夜幕,我怕要困在唐城中,一時走不出護城河。
我終于沒有過多地去惹動這座羅馬式的古城堡,只是遠遠地踏在咸陽道上,白了一眼曾作霄漢的未央宮,作山丘的始皇陵和作香湯的華清池。我不明白寫長安街頭賣炭翁的白樂天為何筆尖突然涌出若干絕情,為一個大唐艷婦寫那么一溜長歌,惹動后世男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中華的始皇帝就更偉大得出奇,為自己筑了一個全球傻眼的土包,叫今天的后人當了多年的“盜墓人”,刨出了一個世界奇跡和一個獨裁者們的邏輯——讓一切先死亡,然后不朽。嶺北的冬日眠得早,我怕呆久了人的一點活力和我的生日都會陪葬在兵馬俑邊。經不住同伴一催就鉆進了城,彎進小巷深處去喝滾燙的稠酒。
第二天,路上殘雪未動,長安城裹一副冷甲偎在晨風中,伙伴們放矮了脖子,慢慢地撥動眼珠,仿佛盜文件一般。我卻比昨天多長了興致,幾大步就旋上了大雁塔。放眼望去,淡淡鉛云和點點殘雪蓋著一片參差的樓宇,唐城好像還是濃睡不消殘酒,打不起半點精神,只有車聲在抽打著古城的寧靜;朝南可以望見終南山,祖詠寫“終南望余雪”大概也是在此時此地吧!積雪還浮在云端,人卻不知飄到何方去了。我想古人所以要建這樣的高塔,而且面對終南山,是要把人的思想向前引伸到虛無飄渺的地方,俯首又回到現實中來,提醒你腳下是一片皇城,不遠處橫著一嶺蔥郁,點化中國的士子們從中悟出機巧——兩條腿一條伸進皇室,一條靠近林泉,只要朝中一有響動就立即把腿抽回來,即刻向深山逃之夭夭……我也曾想歸去,但終于缺乏王右丞的勇氣。我到底入世太深,是一個想脫俗而又終未脫俗的人。
秦人言必及西安,羊皮帽里藏的多是太宗、貴妃之類的陳事,殊不知先人中早就有對這些不屑一顧的,連老杜登斯塔吐的都是“俯視但一氣,焉能辯皇州”的情緒。后來一個韶山人跑到峽北對雪高歌“昔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可見都是重文采而輕王朝的。我也想說人類最偉大的創造是創造思想。創帝業易而創思想難,在華夏多數為王為侯者往往就是咬牙切齒地蹦出一句“無毒不丈夫”,一夜城頭就換了王旗,而中國真正能像孔子、老莊、孫文、毛潤之制天下綱緯,定自然法則的大文采者則不多,且多出于關外,關內則寥寥然。如今湮沒在渭河沙洲上的殘磚斷瓦,怎比得灞橋邊上幾株斷柳還能牽動踏青的麗人,不知渭河上一勾新月還在陪陜北佬喝酒劃拳,倒是腳下塔院內姓陳的和尚,憑一騎一缽,踩著白沙紅日,雪高煙低獨自西游,前后17個春秋,途經百多個國家,行程幾萬里,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從西天馱回六百余部大乘黃卷,后來又用半生精力從塔院內演繹出來,若修了一部大江東去,佛法西來的歷史,創造了一個偉大的思想境界——東方式的佛教哲學,把人向理想的天國進行了一次巨大的引渡,同時創造了一個偉大的精神境界——磨難是特殊人的一種特殊修養,它激發了不少志士在因厄中咬緊牙關支撐到成功。西安大雁塔可謂真正的不朽。
西安還可稱得上不朽的要數西安碑林。這是座中國書法石林,集中了漢以來各代文人書法名碑一千余方。走進翰墨清光的碑叢,仿若乘一葉小舟在峽江泛行,人裹在氣象萬千中。看入了神,矯如游龍,行如流水的外在感覺就漸漸模糊了,眼前是一片舞動的天地,當高飛的盡情高飛,當飄逸的盡情飄逸,留下的只有敬亭山。此刻你會發現平時修養得四平八穩的中國文人,只要拈起筆管就會忘乎所以,不浪漫到像公孫大娘舞劍于市,不揮灑到天翻地覆不會罷休,直到把過于雕琢和過于莊重的文人秉性還原到自然本性上來,于是先人們又共創造了一個偉大的天地境界——托身于天下,寓心于萬物的人才能創造理想的凱歌和生命的化境。在西安兩天,我從半坡村走到阿房宮、未央宮的廢墟,生日這天在歷史的淡墨處獲得了三大境界。這是人、社會、自然三者合一的境界,比起元結在浯溪悟出的吾水、吾山、香廬人與自然合一的“三吾”境界來要廣闊得多。項羽、劉邦見秦始皇,一個要取而代之,一個要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境界與其相比,其霸王氣和草莽氣就更見一斑了。我慶幸轉到西安過生日,在我孤寂之時領略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象征宇宙,又象征人生宏闊博大的生命氣象。我的雙腳到底沒有陷入西子湖東的軟泥中。但又不知什么原因,平時沒有感受和收獲總覺得悻悻然,但一旦感受和收獲多了又是累贅,大概是怕民族的精華吸收多了,到時拿不出東西來,不有愧于養育我的土地和時時掛念我生日的母親么!
在我生日最寧靜的時刻,當我就要離開西安的時候,大雪又開始紛紛揚揚,這莫非是天地在表現我的命相?抑或想用紅裝素裹暗示一下我的前景?列車裹著長安雪,一聲呼嘯駛入了劍門。窗外黑洞洞的,我想起陸老頭子也正是在這條路上頂著細雨,騎著老驢,一俯一仰地吟著“此生合是詩人未”的閑調,在棧道上慢慢地打發人生。想不到今晚我也踏著飛雪來循舊路,只是我從關中出來后就少了陸老頭子的那種無奈,獨對飛雪一心去想那明天浩浩長江的歸路,我要趕在我自己新年的頭一天與奔涌的長江一道前進……
時,己亥冬月二十六日。
作者簡介:張天夫,男,中國散文學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70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其散文刊發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都市美文》等多家國內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