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歲到西雙版納插隊落戶,度過36個春秋,年過半百才回到上海。西雙版納這塊炎熱而又多情的土地,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那時候的西雙版納,人口稀少,沒有工業(yè)污染,保持著完美的自然生態(tài)。
西雙版納的家畜,享受著高度自由,村寨又緊捱著原始森林,便常發(fā)生一些野生動物與人類家畜之間角色客串、反串和互串的故事。
我的房東養(yǎng)了六只母雞,沒有養(yǎng)公雞。有天傍晚,母雞們從樹林回家,發(fā)現(xiàn)一只尾羽特別長的五彩花翎公雞氣宇軒昂地守護在母雞身邊,開始還以為是別家的公雞,但那只公雞送母雞們進房東院子后,拍扇翅膀飛到院外那棵高達幾十米的大青樹上去了。這才曉得,這是只野公雞,貪戀房東家六只母雞的美色,來做上門女婿了。半夜我和房東悄悄爬上大青樹,我用雪亮的手電筒照花雞眼,房東用漁網(wǎng)將這只花心大公雞罩住,剪掉半截翅膀,強迫它在村寨安家落戶。這只野公雞勇猛好斗,寨子里所有的公雞都怕它,成為名聞遐邇的雞王。與它交配過的母雞孵出來的小雞,很少得雞瘟病,存活率明顯提高,但從小就要剪翅膀,不然長到兩個月大,便飛到樹林不回來了。總歸是野種,不像家雞那般聽話。
村長養(yǎng)了幾頭水牛,忽一日,一頭公牛失蹤了,到樹林里去找,找了好幾天也沒能找到,以為是給山豹或老虎吃掉了,也沒在意。半年后,公牛突然跑回家來了,后面跟著一頭羞答答的母牛,還有一頭活潑可愛的小牛犢。那母牛和小牛犢牛蹄覆蓋著一層白毛,就像穿著白襪子,證明是西雙版納密林中特有的白襪子野牛。顯然,村長家這頭公牛半年前和這頭野母牛私奔了,這次是帶著小媳婦和乖兒子來拜見主人的。村長大喜,平空得了一頭母牛和一頭牛犢,天上掉下金元寶,不要白不要呢。喚我去幫忙,用麥麩作誘餌,將它們引到有籬笆墻的一座菜園子。野母牛當然不喜歡過囚徒的生活,當天半夜,發(fā)一聲威,轟隆撞倒籬笆墻,帶著丈夫和兒子揚長而去。村長白歡喜一場,還賠了一大袋麥麩。
在我插隊落戶的寨子,家畜和野生動物混淆最多的要數(shù)豬了。常有野公豬拐跑家母豬、家公豬娶來野母豬的事情發(fā)生。小豬崽里起碼有百分之五十是混血兒。久而久之,寨子里的家豬鼻吻細長,鬃毛披散,獠牙猙獰,模樣與野豬越來越接近,脾氣也暴躁得讓人發(fā)怵,你用石頭砸它們,它們會嚎叫著沖過來咬你的腳桿。簡直就是豬八戒造反,不把人放在眼里。
如今在飼養(yǎng)場,動物被抽去了生命的精髓,變成標準的行尸走肉!
飼養(yǎng)場的豬十幾頭擠在一間狹窄的豬圈里,這不叫豬,這叫產(chǎn)膘的機器。養(yǎng)雞場里的雞,用燈光給它們照明取暖,用復(fù)合飼料催它們天天生蛋,這不叫雞,這叫產(chǎn)蛋機器。奶牛場里的牛用電腦管理,這不叫牛,這叫產(chǎn)奶機器。
人類為了得到更多的蛋白質(zhì)和脂肪,為了讓自己活得更舒適更快樂,不僅馴化動物奴役動物,還肆無忌憚地異化動物。
我之所以熱衷于寫具有野性和野趣的動物,就是想告訴那些除了飼養(yǎng)場便很少有機會接觸動物的朋友,除了我們?nèi)祟愅猓厍蛏线€有許多生命是有感情有靈性的,它們有愛的天性,會喜怒哀樂,甚至有分辨善惡是非的能力。我們應(yīng)當學會尊重動物,尊重另一類生命形式,善待它們,關(guān)懷它們,還它們一可點兒生命的天賦權(quán)利。
捫心自問,我這半輩子做過一些好事,但也做過不少回想起來要臉紅的荒唐事,若真有佛教輪回轉(zhuǎn)世的說法,我死后很難保證木被牛頭馬面鬼扔進油鍋小煎一回,閻王爺?shù)囊笠欢O嚴格,根據(jù)我在陽世的表現(xiàn),也許不會允許我來世繼續(xù)做人,而打發(fā)我投胎去做豬做雞做牛做馬或做其他什么動物。要真是這樣的話,我會磕頭如搗蒜乞求閻王爺格外開恩,讓我這頭豬這只雞這頭牛這匹馬投到西雙版納農(nóng)家去,而千萬別把我投到用電腦管理的飼養(yǎng)場去,那樣的話,可真活得沒有一點樂趣活得沒有一點滋味活得沒有一點意思。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