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上半期,不少中國現當代文壇巨子負笈海外,經歷歐風美雨的洗禮,汲取西洋文化之精粹,融會中國文化之傳統,終成就一生的名作。年輕時的他們,在異鄉求學打拼,始于個人興趣,追逐自我夢想。與今日留學之風相比照,其大相徑庭之處,值得細細玩味。
聞一多:美詩熏陶出的“聞體”
聞一多是唯美型詩人,是詩人型學者,是學者型詩人。13歲考上留美預備學校清華,22歲(1922年)去美,學畫三年,卻找到了他的詩人之筆。
他先去了芝加哥。芝加哥當時是美國大工業之都,也是美國現代文學史上“美國詩歌文藝復興”運動的中心。到芝加哥不久,聞一多的詩興如火山爆發,爆發的契機是讀美國意象派等新詩派的作品。以文字為色彩“畫一張畫”,是意象派的宗旨,而又名之為“交響樂”,更是這派詩人的做法。意象派詩人佛萊契正是在芝加哥的《詩刊》上發表他的《色彩交響樂》組詩,每一首都是百多行的“大詩”。佛萊契聲稱他自己從1914年以后的詩作“無一例外,全得自東方藝術”。這就不再是巧合,而是“二度返回式影響”的佳例——中國古詩影響了佛萊契,佛萊契又影響了聞一多。
聞一多不一定了解這創作背景,但他敏感地發現“他的詩充滿濃麗的東方色彩”,“佛萊契喚醒了我的色彩感覺”,“快樂燒焦了我的心臟……啊!快樂!快樂!”
但聞一多與美國詩接觸不久就有一大變化。1923年夏天,聞一多轉到科羅拉多大學,與梁實秋會合。他除了繼續學繪畫外,還選修了“現代英美詩”課程。當時,英美新派詩人還遠沒有得到學院承認,科羅拉多當時也不是一個很開放的地方。科大的教授想必讓聞一多讀了不少美國“雅致派”、英國“喬治派”等傳統味較濃的詩人的作品。由此在聞一多的詩歌趣味中造成了一個重要的轉折——先新派,后舊派——他后來在《現代英國詩人序》一文中稱他注重的詩都是“跟著傳統的步伐走”,‘與傳統的英國詩差異的地方都不如相同的地方”,而他自己則開始主張“詩的建筑美”,提倡“新格律詩”。
聞一多的第一本詩集《紅燭》于1922年冬結集出版,美國新詩派對他的影響處處可見,氣勢恢宏,語言狂放。但集于第二本詩集《死水》(1928年)的作品集中形成了著名的聞一多風格,即著名的“聞體”:典麗繁富,外整內腴,凝煉蒼勁。比《紅燭》中諸詩遠為“現代”。
其中《死水》一詩,為聞詩中最廣為傳誦者。美國女詩人米蕾有一首十四行詩,與聞詩意象和用詞,都極為相近。米蕾這首詩,見于她1923年的詩集《彈豎琴者》,這正是聞一多在美國狂熱地讀新詩人的新作之時。米蕾在20年代被評論界一致看好,認為是美國最有希望的詩人,被稱為“女拜倫”。《彈豎琴者》一出版,立即獲得剛開始頒發的普利策獎,轟動全美。名句“我的唇吻過誰的唇,在哪里,我記不清”,美麗而大膽,傳誦一時。
說聞一多從沒讀過米蕾詩,不合情理。或許應當說聞氏讀了,留了印象,若干年后自己見水坑而生詩題,不自覺受了影響,忘了印象從何而來,反其題而用之,卻又寫出了比米蕾詩更深的境界。可見“功力”二字,是不能以年資膚色論之的。
老舍:倫敦生活逼成的作家
1924年老舍來到倫敦。老舍在倫敦的朋友是許地山a那時許地山已是成名作家,而老舍連個“文學青年”都算不上。老舍后來在《我的創作經驗》一文中承認:“25歲我到英國去。設若我始終在國內,我不會成為小說家。”
在倫敦的第二年,他用三便士一本的學生練習本寫成了《老張的哲學》,取材于他在北京的小學教師和草根群眾的政治社交活動。許地山代為寄到上海主編《小說月報》的鄭振鐸處。兩三個月后小說就發表了。一年后,老舍完成第二部長篇《趙子日》。又一年后,完成了以倫敦華人生活為題材的《二馬》。在這部小說中,馬氏父子與英國婦人花花哨哨的愛情糾葛,明顯不是“寫實主義”,是老舍在孤獨的想象中填補生活的缺陷吧。
老舍成為作家,是倫敦生活逼成的——這個20多歲的小青年,在倫敦的生活孤獨,不得不細細讀英文小說,這才造就了他。
在東方學院,1924年剛到時,老舍25歲,工資是年薪250鎊。1926年他要求增薪,學校加到年薪300鎊。250鎊究竟是多少呢?我們先從匯率說起。《二馬》說倫敦一把古董茶壺,5鎊半,約中國貨幣60元。那就是說,一鎊大致12元。
1920年,老舍21歲,任“京師郊外勸學員”,當時年薪1800元,工資實在太高,生活就“墮落”了。此后信教懺悔,到中學任教,年薪600元,就變成了好青年。這才被推薦到東方學院。所以,老舍在英國的年薪,合3000~3600元。就算省下三分之一寄回國奉養老母,在中國也是高薪階層。
那么老舍的工資在英國如何?卜立德教授的《老舍窮而后工嗎?》的文章為我們提供了某些證據,例如《二馬》里說房東家小姐,在帽鋪工作,“一個禮拜掙16個先令”,年薪才141鎊。
老馬小馬,都瞧不起錢不多卻傲慢的房東母女。小說中給老馬做事的李子榮,一周3鎊工資,年薪就是156鎊,只抵上老舍工資的一半。
卜立德還引了當時英國的社會統計,1929年男性白領工人平均年薪200鎊。領薪者年薪在250鎊之上,與年薪在250鎊之下的比例是1:9。也就是說,老舍的薪水,在當時的歐洲,是全英國人口十分之一的小康以上水平。
如此算賬,對理解老舍肯定有好處,對理解當時的留學生,也很重要。事實上,當時的留學生,除了勤工儉學的,其他都是富家子弟,所以在《二馬》中稱為“留學生老爺”。其標準據《二馬》里說,是每個月有20鎊,一年能花240鎊,這么一看,老舍的250~300鎊年薪,在英國也不低。
徐志摩:把留學生活s成天堂
現代中國文人,在西洋活得如魚得水的,徐志摩恐怕是一枝獨秀。
1920年9月,對美國失望的徐志摩來到了英國,秋天見到17歲的林徽因,一見鐘情,神魂顛倒。這場單相思為時極短,速戰速敗。冬天,林去蘇格蘭上學,不久后隨父回國。而徐志摩致信家中,“盼媳出來”。于是,妻子張幼儀攜子來倫敦。徐志摩雖說是在倫敦社交界大獲成功,他卻決定去劍橋。為此,還走了狄金森的后門。
1921年春,徐志摩到劍橋國王學院,沒有專修,是個隨意選擇聽講的特別生。他好像從沒有認真聽過課,而住處竟然離劍橋六英里(近20里)。徐自己承認他在劍橋“誰都不認識”,連同學都沒一個。與他來英的妻子卻鬧起了離婚。無怪乎莎士比亞那么贊美英格蘭之夏,徐志摩卻說“英國幾乎是沒有夏天的”。該年冬天,林徽因回國,而徐志摩把妻兒送到德國,次年3月,他在柏林離婚,一個人回到劍橋。
就是在這人生最低潮之時,徐志摩動手制造了劍橋神話。1922年3月歸英,忽然發現“我這輩子就只那一春”。他開始寫詩了,于是中國有了一個才氣橫溢的大詩人。奇跡是怎么發生的?因為在“四五月間”劍橋的“春天是更荒謬得可愛”。春天可愛依然,對事事失敗的徐志摩,卻是荒謬。這是他“慢慢發現”的。他發現了什么?徐的《我所知道的康橋》,完全在描寫鄉野景色,附加描寫了劍河上的古橋,完全沒有說到文化學術。細讀一下,就明白徐志摩在劍橋如此驚喜地發現的,與你我各位在國外發現的完全一樣:孤獨。不過孤獨在他的筆下很詩意。徐志摩寫到散步,單獨;寫到騎自行車游荒郊。“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幸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甜蜜的洗禮。”
這么一看,徐志摩確實不簡單。美國可能把聞一多變成詩人,但他對美國那段生活絕口不提;英國可能把老舍變成作家,老舍對英國絕對無好話。把留學生活寫成天堂的,真的只有徐志摩一人。韋利在回憶徐志摩時說徐“雖然崇拜拜倫,但為人并沒有多少拜倫作風,比如缺乏拜倫的憤世嫉俗”。這個英國學者眼光很準。浪漫文人看來有兩種類型:怨艾憤世型、自我得意型。后一種不一定是缺點。后來《新月》的成功,就是仰仗徐志摩的這種品質。張奚若回憶說徐志摩“一生沒有仇人。別人不能拉攏的朋友,他能拉攏;別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別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書店、《詩刊》種種團體工作,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里做發酵素,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里做黏合物”。
蕭乾:世界舞臺上的幸運兒
那是個青春的時代,那是個神童的時代,那時的文人上五十就被稱為“某老”。在文學史上留下赫赫名聲的北新書局,有個17歲的蒙族送貨小伙計,見多了文化人,就動手編編抄抄。他到北大圖書館,一字字抄下剛去世的徐志摩譯的曼殊菲爾小說。如此精讀,自有心得,于是自己也動手寫小說。20歲成為京派文學新秀,得到機會就讀于輔仁與燕京英文系,25歲主編名重一時的《大公報》副刊,評定了中國第一次文學大獎。不久,他自己的長篇《夢之谷》又得文壇激賞。
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中國部,本世紀有不少文化名人任過教。蕭乾來到東方學院時,年齡尚未三十。
1939年,蕭乾在香港遇到后來成為著名藏學家的于道泉。于當時任教于倫敦東方學院,因故不能再去,推薦蕭去倫敦接任。當時二戰正要爆發,《大公報》社長胡霖趁此機會委蕭乾為該報駐歐記者。于是蕭乾成為二次大戰中唯一接報道歐洲戰事的中國記者:英國議會關于滇緬公路的辯論、敦刻爾克大撤退、倫敦大空襲(蕭乾自己差點被炸死)、英德大空戰……此后又是給中國讀者好消息的信使:諾曼底登陸、強渡萊茵河、進攻柏林、聯合國成立、紐倫堡審判——每件大事,都被他趕上了。由此,《大公報》名聲大振,蕭乾也創造了長篇國際報告文學這個中國文學新體裁樣式。
以上種種,是蕭乾的運氣,作為盟國文化界的代表,出版社約他寫了四本英文書,電影公司約寫劇本;作為文化界“援華會”的貴客,周游英國演說,又成為威爾士等大作家的座上賓;諾曼底登陸后,作為戰地記者,又與海明威、威爾遜等,同行于進軍行列。
蕭乾描寫過一樁趣事:在倫敦公共汽車上,鄰座發現他是中國人,大聲問好,蕭乾謝了他。全車聽到此人為中國歡呼,都鼓起掌來,蕭乾再次起身答謝。這個鄰座大概喝醉了,繼續發表感謝中國的演說,弄得蕭乾恨不得汽車趕快到站。此種民眾自發好感,有哪個旅居西方者再有機會享受?
1940年,席卷歐洲的德軍有入侵英國的勢態,倫敦的外國居民,男性晚八時后上街為違法,蕭乾也不例外,正好閉門讀書。其間他啃下的書包括賽過天書的《尤利西斯》。
1942年東方學院為避轟炸搬到劍橋(當時英德交戰雙方有個約定,互不炸雙方的兩座大學城:德國不炸牛津、劍橋,英國不炸海德堡、圖賓根),蕭乾就進入劍橋讀碩士學位。為完成“英國心理派作家”論文,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丈夫列奧納德·伍爾夫讓蕭乾直接翻閱抄錄他的日記,而福斯特成了蕭乾的忘年交——大作家直接指導自己寫論文,今天哪個學生有如此榮幸?論文尚未寫完,《大公報》就要他火急趕往歐陸戰場。
1949年,蕭乾謝絕劍橋大學中國現代文學教授職位,回到北京,參加祖國建設。
(摘自《燕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