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復旦太學北區宿舍138號樓的張明(化名)和他的室友而言,2008年3月5日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晚上吃飯的時候就聞到有消毒水的氣味。有人問樓管怎么回事,樓管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直到3月6日晚上,有室友跑來告訴張明:502室有個博士生死在了宿舍的電腦前,不知道死了幾天。張明當時正躺在床上,聽聞此言驚得跳了起來,“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以為有人在開玩笑。”
隨后的傳言越來越多,“有人的說是累死的,還有的人說是餓死的。”502室的門窗大開了一段時日,里面空無一人,樓道里還出現了遺落的消毒口罩,他漸漸相信了此事。
據知情者透露,在宿舍內意外死亡的是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2003級博士生李開學,即將于2008年6月畢業。
從湖北趕來處理李開學后事的妻子謝芳神情憔悴。她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元宵節當晚還與丈夫聯系過,“那天我在武漢看元宵晚會,他在趕寫論文。我勸他早點兒休息。他發消息來說:‘你也早點兒休息。’”
兩人都沒有料到,這便是他們最后的對話了。
沒有人能說出李開學確切的死亡時間。只知道從2月21日以后,就再也沒人能聯系上他,也再沒有人看見他在食堂或校園內出現。
直到3月5日,導師欲通知李開學預答辯事宜,卻聯系不上,于是找了個師弟去看一下。
房間的燈亮著,師弟大聲叫門,沒有應答。再叫,還是沒有應答。情急之下,保安被叫來,撞開門,里頭一片靜寂,隱隱散發難以形容的氣味。只見李開學在電腦前坐著,頭歪在一邊,鼠標沿著桌邊下垂,似是從手中滑落。電腦還開著,留著他未完成的畢業論文。
有人上前碰了碰他,他的身體立即倒了下來。大家趕緊把他冰涼僵直的身子扶起,并撥打了110、120。醫生說,他已經死了很多天。警方勘查現場后初步判定: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3月6日上午9點多,校方聯系上李開學在武漢讀博士的一個堂弟,告知噩耗。當天晚上,李開學的妻子、兒子及其兄妹數人從湖北趕赴上海。
等他們在寶興殯儀館見到李開學時他已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謝芳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在學校宿舍里悄無聲息地死去,一連十幾天都沒人發現,“他全身腫脹,渾身青一塊紫一塊,都冒膿水了……”。
確切的死因仍未查明。比較普遍的猜想是積勞成疾引發的猝死,亦即所謂的“過勞死”。警方表示,如果一定要搞清楚其確切死因及死亡時間,需要家屬正式申請并辦理有關手續后由專業機構進行尸檢。
上世紀80年代,在戶籍制度的影響下,出身于農村的李開學深感城鄉間的巨大差別。他始終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改變現狀的沖動。
在隨后的幾年里,李開學通過自學在襄樊市電大拿到了大專的學歷。
接下來的十幾年內,他仍未放棄繼續進修的想法,依然在孜孜不倦地自學各類課程。到了1997年,他以大專生的身份考上了武漢大學的政治學研究生,師從虞崇勝教授。
2000年,碩士畢業的李開學被分配到江蘇泰州的外經貿局。這份工作為李開學提供了不錯的待遇,每月基本工資2000多元,住房問題也解決了,妻子和兒子隨之來到泰州生活。
20年的不懈努力后,往日的鄉村教師成為了國家公務員,但李開學仍未止步。
三年后,李開學考上復旦大學政治學博士研究生。消息傳出后,熟悉他的親人朋友并不感到意外。
于是,李開學再次放手一搏,辭掉工作,放棄一切,又一次成為了全脫產的在校生。不同以往的是,此時的他感覺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兒子馬上要考大學了,而妻子仍沒有穩定的工作。
這些年來,在他的影響下,妻子謝芳也通過自學從高中生變為大專生,近來又通過“專升本”拿到了武漢大學的本科文憑,“一個是受他的影響,另外,我也怕和他的差距拉得太大。”
李開學影響了一大批人。在他的帶動下,當地有許多人外出求學、深造。他還常常主動為家鄉人做課業輔導,有求必應。
現在武漢大學讀博士的李魁是李開學的堂弟,他說自己有今天也是因為李開學的影響。
“在我心目中,我先生太神圣了,沒第二個人能和他相比。”仍沉浸于悲傷中的謝芳說,“李開學在各方面對自己的要求都非常嚴格。”有一次,謝芳和李開學一起過馬路,她看沒有車子經過就和別人一起闖了紅燈,但李開學就一直堅持等到綠燈亮起才肯穿過馬路。之后很生氣地責備妻子:“做人不能這么沒原則!”
在李開學四十余個春秋的生命中,他的人生曲線一直在不斷地上揚,從高中生到博士生,從鄉村教師到國家公務員,從農村到城市。
“他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而且樂觀、積極、幽默。”謝芳在回憶中尋找丈夫的影。
兒子李挽瀾這個名字也寄托了李開學想做番“大事業”的心愿,取意“力挽狂瀾”。
在百度“襄樊吧”里,李開學的署名文章《關于襄樊近期經濟發展的幾點思考》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和思考。
在家人面前,李開學展現的永遠是陽光燦爛的一面。按照學制,他2006年就該畢業,卻被延期兩年,但家人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因。“他很少和我們談學習上的困難,總是把自信、快樂帶給別人。沒人感覺他有什么壓力。”謝芳說。
頗有意味的是,師弟師妹眼中的李開學與家人心目中的形象有所出入。“他很憨厚,很真實,很書生氣,但是很焦慮。”這是一位國關學院學生對李開學生前的印象。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門師弟這樣說:“他的求學路肯定比較艱辛。他原來沒有讀過正規的大學,基礎不是很好,所以考研、考博都相當的艱辛。和我們一路讀上來的年輕學生相比,他—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取得相應的成績。”
還有人在校園網上留下悼念文字追述李生前的困窘情形:“妻子尚在讀書,孩子剛上大學,他卻沒有能力施以援手,只能不斷借債,借債。為了自己的生活,也為了補貼一點家用,除了讀書、寫作,他還要出去兼職代課,賺取廉價的課時費。有時,他白天代課,晚上回宿舍寫論文,就這樣,一天一天,身體的健康在不知不覺中流失,流失到他自己難以想象的地步。”
所有這一切的辛勞,家人并不知曉。他強撐著壓力給家人永遠的笑臉,直至油盡燈枯。
“我覺得對不住我先生,讓他那樣在椅子上坐了十多天。”每當想起丈夫臨終時的凄涼境地,謝芳就痛心不已。在發現李開學死亡之前的幾天,家人、導師、同學等都在聯系他,沒有得到回復就以為他有事外出,或者在潛心撰寫論文,都沒有往壞處想。校方表示,李開學死亡后之所以一連十多天都無人發現,家屬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院方曾埋怨他們,“你們聯系不上他,為什么不和學校聯系?”
“我們離得那么遠,只有過年才見面。他是全脫產的博士生,也沒有退學、休學,現在人不但沒了,還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意外發生以后,謝芳的雙眼時常陷入一片空茫。
李開學之死在復旦校園內引起了很大震動。一連數日,關于博士生存狀態的討論帖均進入校園網的十大熱門話題之列。
一名自稱是死者同門師弟的學生發文稱:“從反思的角度來說,就學校、學院、物業而言,在博士生特別是延期博士生的培養與制度管理上存在一些缺點和漏洞是毋庸諱言的。”
對于一家之主的李開學來說,生活總是拮據。師弟師妹眼中的他“一年總是那身衣服,總是在食堂吃蔥油餅”。而作為一名延期畢業的博士生,李開學也未被納入學校的大學生人身綜合保險計劃。
“如果學校能對學生多一點人性化的關懷,如果家人能對反常的行為給予更多關注,也許這樣的悲劇就不會發生。”市民王女士聽聞李開學的悲劇后評價道。
“我雖然從農村出來,但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從農村到小鎮,再到城市,再到全國最大的城市。”這是李開學生前對妻子謝芳說過的話。
讓謝芳傷心的是,李開學最終在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