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個晚上,我都在等待媽媽回來。那年我7歲,剛剛從蘇北的一個小鄉村里來到北京。我的父親出生于1949年,當他長到18歲時,大學之門已經封閉,當兵與進入工廠是年輕人最美好的選擇。于是,他成了一名鐵道兵,在我出生時,他已經是一名營長,駐扎在山西的呂梁山區里挖隧道。1982年時,媽媽帶著我來到北京,爸爸的工作調到了這里。
軍隊大院里的蚊帳廠剛剛開辦,媽媽在這里找到了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那一年她30歲,之前她是鄉村小學里的一名數學、語文、體育、政治全都教的老師,每個月掙18塊。
爸爸常年出差在外,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日后想來,對于新生活,媽媽和我一樣都既驚喜又有點不知所措。我要結識大院里其他的小朋友,他們有時會很驚奇地發現,我的家里可真的沒有電視機、自行車、甚至鬧鐘都沒有。
媽媽則要適應工廠的新節奏。她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給我做飯,看著我上學,8點時,她來到車間,扔掉了粉筆,開始學習如何將漫長得沒有盡頭的紗布分成一段—段,在機器上將它們拼接成一個完整的蚊帳。
那似乎是中國改革的黃金時代,中國人什么都缺,購買一切生產出來的東西,媽媽的車間徹夜不停,她總是在加班,在一些夜晚,我在成堆的紗布上打滾。媽媽喜歡這份新工作,她說她6歲時,別人問她長大最想做什么,工人是她脫口而出的答案,而且她很快就成為了車間里工作效率最高的一位,她有了新的朋友,也贏得了一些尊敬,同樣重要的是,她現在每個月可以掙到200元,這幾乎是一位正部級干部的收入,是營長父親的兩倍多,我們的家里現在可以添置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了。《快樂的單身漢》等洋溢著改革開放初期的樂觀情緒的電視劇,培養了我對于“青工”(青年工人)的浪漫主義情感,他們年輕、歡樂、上進,為了改進機器,夜以繼日。
等我逐漸長大時,工廠早已不是年輕人向往之地,甚至那種將煉鋼工人印刷在上面的五元錢的舊人民幣也停止流通了。曾經是新中國榮耀象征的東北工業基地,代表著鐵飯碗的國營企業,如今卻是一片頹敗之氣;那些滿手油污,在轟鳴的車間里神閑氣定、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工人們,卻大批加入了失業大軍,他們在昔日的工廠門口賣羊肉串、麻辣燙,蹬三輪自行車送人……
寫字樓取代了工廠投資銀行家、咨詢顧問、程序員、企業家才是時代的新寵。列寧說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加電氣化,而現在互聯網不就像一個烏托邦嗎?在全世界,工廠似乎都變成了一個遭人唾棄的詞,它與污染、噪音、單調、笨拙、愚蠢、非人化相關,是狄更斯筆下的霧都倫敦與卓別林鏡頭里“摩登時代”的結合體。人們忘記了在幾代人眼中,工廠曾經是“現代生活的前哨站”,而工人則“擠到了生氣勃勃的現代化新社會環境的前列”。
我一度相信,一切都變了。我們現在談論的是,世界如何變得更輕、更薄了。見鬼去吧!石油世紀、鋼鐵世紀、混凝土世紀,趴在電腦面前戴眼鏡的瘦弱的小子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世界,肌肉結實的工人們顯得疲憊而無用。我們處在歷史的另一個轉折點,我們在地下鋪設的電纜光纖,就像150年前在地面上鋪設的鐵軌,馬克思、涂爾干、韋伯試圖對一個正在興起的工業社會做出解釋,而我們必須要回答新的問題——如何理解一個由電子郵件、移動電話、24小時的電視網、在線游戲、MSN構成的新社會。
世界總是變化得太快,往往是不到一代人的時間里,我們就要重新學習尼采的話“重估一切價值”——連新浪潮的倡導者自己都感覺到這種形勢轉化的不適。
“第三次浪潮”的發明者阿爾文·托夫勒仍記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那是1950年的1月,這個22歲的瘦弱青年坐了一夜長途汽車,身旁坐著他的女朋友,座位下是一紙箱書。透過雨水沖刷的玻璃窗,美國中西部一眼忘不到盡頭連綿不斷的工廠迎面掠過,“鋼廠、鋁廠、工具模具車間、煉油廠、汽車廠,鱗次櫛比,一望無際”。這個學了四年柏拉圖的大學畢業生相信自己正來到“現實的時代中心”,美國是世界的心臟,而大湖區是美國工業的中心,工廠則是“心臟中心搏動的核心”。在接下來的四年中,他吞咽了工廠的灰塵、汗味和煙味,蒸汽機器的咝咝聲,鎖鏈碰撞的鏗鏘聲和攪拌機的轟鳴聲弄得他兩耳欲聾,大腿上留下了火星四濺的傷疤……但僅僅過了20年,他就開始歡呼力量的轉移,工廠代表的權威時代結束了,它所代表的第二次浪潮讓位于信息技術開啟的第三次浪潮。
或許在理論上來說,工廠與它背后的工業文明已被宣判過時,但它永遠不會死亡,不同的文明總是疊加在一起的。這種疊加感在中國更顯著。我逐漸發現,我生活在一個多么狹窄的地帶。中國社會的斷裂性,使我可以處于一個信息孤島之上。當一群年輕人自以為無所不能地談論著納斯達克、風險投資與彼得·德魯克時,那個龐大的中國仍在笨重、痛苦也歡樂交織地進行著工業化的進程。
是的,那些曾帶著鮮明的時代痕跡的工廠正在破產、倒閉或是依靠輸血維持。沈陽、長春、武漢等工業城市都失去了魅力。但是在那些曾被認為既缺少資源、又非戰略之地的地區,工廠卻像生命力旺盛的野花一樣冒了出來。
當李鴻章在1865年創辦江南造船廠時,工業化被視作對抗外來者的最主要的手段,對于中國人來說,陌生的工廠與民族情感聯系在一起。那些本應在學習四書五經、吟誦孔子孟子的年輕人,在新式的學堂里學習如何開火車、挖礦石、操作機器。甚至制造面粉、肥皂、食用堿都成了有關民族興旺的大事,在成為革命者之前,湖南青年毛澤東曾交過一塊大洋準備學習肥皂工藝。
在漫長的冷戰年代,工業也被視為中國在兩個巨大的陣營之間贏得獨立性的手段。那位未遂的肥皂制造商毛澤東曾指著眼前的北京城對當時的市長彭真說,不用十年,我們要讓那里建滿高高的煙囪。
時隔半個世紀之后,你已經很難想象村村都有煉鋼高爐式的工業狂歡了。而現在,工廠是中國加入全球市場的努力方式,在90年代初,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的一些地方,家家是工廠的時代似乎又回來了。
那些來自四川、湖南、甘肅、湖北、廣西、河南的姑娘與小伙子涌入了廣東、福建、浙江的那些數不清的大小工廠,生產鞋子、打火機、公仔玩具、微波爐、電視機、皮鞋、指甲刀……不斷興起與衰落的中國工廠,具有野草般的生命力,他們是中國的能量象征。我們甚至被稱做了“世界工廠”,這個稱號只有19世紀中后葉的英國、20世紀上半葉的美國曾獲得過。我們的那一大群只受過中學教育的姑娘與小伙子們,盡管不像30年前一樣把工廠看作光榮,沒興致高唱“咱們工人有力量”,但他們同樣帶著渴望而來,把每個月的大部分收入寄回家鄉。他們在幫助了沃爾瑪超市繼續降低成本之時,也在減少中國的東部與西部的貧富差距,他們相信終有一天,他和他的家人將過上體面的生活。
他們對更美好生活的渴望,轉變成舉世震驚的物質生產力量。可惜的是,世界的游戲規則再次改變了,在前兩個世界工廠的時代,工廠代表著未來,而現在它卻象征著陳舊,高聳入云的煙囪引發的不是驕傲,而是恐懼。
人們總是受困于自己所生活的時代,人們改造環境也被環境所塑造。但正是人們在力圖改變自己的命運的努力甚至掙扎時,生命的意義也才真正突顯出來。不管對于一個個體,還是一個國家,這些曾經付出的熱情、遭遇的挫折,所有的奇特的經驗,不正是他們最值得珍視的東西嗎?這些昔日的經驗或許不能保證給未來提供明確的路標,卻是我們曾經奮斗過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