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與梅蘭芳：戲曲知音千古絕響

齊如山，何許人也?新生代的年輕人就算不喜歡聽戲看戲，也大都知道梅蘭芳，但對齊如山其人恐怕就知者甚少了。而對齊梅間的一些舊事有所了解的，恐怕就少而又少了。

齊如山于1875年12月26日生于河北高陽一書香家庭，有兄弟三人。他在離開北京去臺前，一直居住在東單西裱褙胡同31號。齊如山家境殷實，不必為衣食擔憂，因此他能夠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自己喜歡的戲劇研究上。名丑蕭長華曾取笑他說：“齊先生，您研究這個(指戲劇)，往哪兒吃飯去呀?”齊如山笑著回答：“我研究這個，不是為吃飯，而是吃了飯來研究的。”在追求學問的過程中，他結識眾多文化藝術界的朋友，特別是與梅蘭芳的交往，更成就了一段為世人稱道的梨園知音的佳話。

齊如山在自傳中把自己的生平分為四個階段：一是讀經書作八股時代，二是學洋文科學時代，三是經商做買賣時代，最后是研究戲劇時代。

齊如山自幼聰穎過人，幼年讀四書五經，同時兼學天文、算學及八股等。19歲到同文館學外語五年，后來游歷過英、奧、德、比等國家，遺賞各國的舞臺劇及歌劇，詳細了解了西方戲劇，令其眼界大開。齊自幼在家鄉聽戲甚多，素來對中國戲劇抱有濃厚興趣，因此一戰爆發后遂放棄讀書，開始研究戲劇。

從歐洲回國后，齊如山著書《說戲》，批評舊戲曲的落后。他曾多次受邀于譚鑫培等名伶，給北京梨園界演講，介紹西副之長處，如服裝、布景、燈光及化妝等手段，極力主張革新舊戲。

新文化運動中的幾員猛將也對中國舊戲曲猛烈撻伐，如歐陽予倩、錢玄同、周作人等許多新派人物都持否定態度，認為“中國無戲劇”，在形式上是“野蠻的”，是“有害于世道人心的”。認為應該“就此廢除”。

而齊如山的“批評”就不同了，他是在罵過之后，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把古代有關戲劇的書籍一一拿來查閱研究，并逢伶便問，逢戲必聽，前臺后臺，邊問邊記，研究后歸納，歸納后斷定，再查閱古籍證實。他傾其全部的智慧和力氣來研究中國戲劇，將之特色結論為八字，即“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同時將自己的理論成果移植在梅蘭芳的舊戲改革上，從這一點上講，齊如山不僅是藝術理論的大師，更是藝術實踐的大師。

1912年，梅蘭芳初出茅廬。齊如山看其表演的《汾河灣》后，認為梅蘭芳藝術天賦好，確是一位可造之材。他看梅蘭芳在《窯門》一段的表情及動作生硬不合劇情。他就想：你柳迎春始終這么紋絲不動、愛搭不理的，他薛仁貴在窯外唱了半天，你一句也沒聽進去，待會兒怎么能開門去和你的丈夫相認呢?他越想越別扭，如鯁在喉，散戲回家齊如山在經過深思熟慮過后，用毛筆寫了一封3000余言的長信給梅蘭芳：“昨觀《汾河灣》，您演得很好，一切身段，都可以算是美觀，尤以出入窯之身段最美……”但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演出的老規矩不符合劇情，你應該隨著他的演唱一點點產生表情、動作，而且幅度一點點加大，這樣后面你才可能開門相認。

而梅蘭芳也早對齊如山的才學和名望仰慕已久，接到齊如山的信后更是十分驚喜，這位齊先生就連自己爺爺輩的譚鑫培也敬重幾分，能夠如此看重自己，怎能不令他心情激動。梅蘭芳反復把信讀了幾遍，邊讀邊認真思考，果然句句在理，于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里按照信中提示嘗試著改動，心里也暗自慶幸得遇高人。

齊如山寄走了信，就把寫信的事兒忘了。哪知道梅蘭芳再次登臺時已照信中之意一一改進，讓戲迷觀眾耳目一新，臺下一片歡聲雷動。

齊如山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更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悟性不凡，認為自己沒有看錯人。自此，齊如山也就成為了梅蘭芳的鐵桿戲迷，幾乎場場不拉，每看完一次戲，信也一封接著一封寫下來，給梅蘭芳的演出提出許多建設性的意見，卻始終沒有直接見過面。因為跟伶人交往是為當時社會所看不起的，尤其跟男旦交往為社會所不齒，更別說什么交誼了。齊如山因為這些顧慮，只好躲在人后默默點撥著梅蘭芳。

幾年下來，兩人書信往來達一百多封，如高山流水，琴瑟共鳴。梅蘭芳對這些書信十分珍視，保存十分完好，并把這些信裝裱成一冊，封面有“嶺南近代四家”的詩人羅癭公先生題簽：“文書堆案正如山”。后來這批信件陳列在齊如山主辦的國劇學會，不過據其后人說在文革中遺失了，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難求。”梅蘭芳認為人家舍下名譽給自己指點，自己怎能不投桃報李以心相謝呢?每次接到信后，都認真研究，舉一反三，對各出戲都揣摸表情的深入，務使能完美地表達人物內心活動。

齊如山開始因為擔心社會輿論，所以一直沒有跟梅蘭芳見面。就這樣過了兩年，齊如山才終于按捺不住經人介紹到梅家拜訪，覺得梅謙恭和藹，潔身自愛，家中婦女，幽嫻貞靜，和讀書人家無甚分別。二人見面真有相見恨晚之意氣，自此開始訂交，說戲論道，來往不斷。齊如山和梅蘭芳都愛養花種樹，二人在排練之余，常聚在一起評比，看誰培育得最出色。有時趁賞花機會，請幾位畫家來作畫助興，有時還臨時集體合作。一天，羅癭公先生到梅家，見到齊如山正指教梅蘭芳舞的姿勢，特別送了他一首詩《俳歌調齊如山》“……結想常為古美人，賦容恨不工顰笑，額下鬃鬃頗有髭，難為天女與麻姑，恰借梅郎好顏色，盡將舞態上氍毹，梅郎妙舞人爭羨，苦心指授無人見……”雖然詩句中有調侃的成分，但也是他們友誼的很好見證。

所謂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齊如山第一次嘗試給梅蘭芳寫的新戲是《牢獄鴛鴦》，初演于吉祥戲院。其中一段情節是主角衛如玉含冤入獄，一上堂被知縣喝令責打。這時臺下有位觀眾一時激動，大喊：“殺人的不是他!”跳上臺去，要與“知縣”拼命，幸被巡警抱住拉開。演員戲演得入神，觀眾看得忘情，在齊如山看來，這充分證明了梅蘭芳很會演新戲。轉眼中秋臨近，各個戲班都要演出“應節戲”，別的戲班早有準備，梅蘭芳卻是手上無戲可演，只得請齊如山救場。齊如山其實早有準備，立即以西方神話劇作參照，編寫了一出《嫦娥奔月》，一反舊戲劇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給以教化之功，啟發人們的高尚思想。他不僅承擔了編劇與導演的雙重角色，而且還擔當了服裝造型、動作設計的工作。起初，梅蘭芳及其戲班成員失望于本子的過于簡單，齊如山告訴他：“等我把一切身段安好，您把詞句念熟，我給您排一排，管保一定夠看。”接著，齊先生又找了些古美人的畫作參照，費盡心思，將裙子的尺寸加長，而用小銀鉤盤將裙腰系于胸間，如此便能顯著身長而腰細。扮相扮好了之后，細細研究出音樂腔調相呼應的身段后，第二日便去梅家跟大家一起逐一練習動作，凡事都要作到“美”方止。待到中秋登臺，連演四天，場場滿座，也把其他戲班給比了下去。

知音不是金錢財寶換來的，也非功名權位招來的，它是一種靈魂的召喚與相應，是靈魂與靈魂的互答。文人與藝人聯手，為梅蘭芳開啟了演藝事業的新路，齊如山為梅蘭芳編排的古裝戲先后有幾十余種，善于運用舞蹈手段刻畫人物，尤其青衣花旦的身段給予了大量的有益嘗試，如：《牢獄鴛鴦》《天女散花》《洛神》《木蘭從軍》《霸王別姬》等。說齊如山是“東方莎士比亞”也好，說是梅蘭芳的老師也罷，梅蘭芳在臺前名聲大噪，歷久不衰，齊如山卻始終甘居幕后，不愿出頭露面，因此很少有人知道齊先生。曾有知情者問過齊先生在物質方面是否得到了梅蘭芳的好處，齊先生這樣回答：“我誠然幫助了梅蘭芳，梅也確實尊敬我，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的一次蹭戲。我若是伸手向他要錢，他早已不會尊敬我了。”還說：“說到我幫梅蘭芳的忙這一層，實實在在我也幫了他二十多年，可以說一天也沒有間斷過……他的名氣，固然我幫助的力量不小，但我的名氣乃是由他帶起來的。幾十年來，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這種地方看，豈非他幫助了我呢?”

人生在世，知音難求，而能夠長期堅持，“相輔相成”的知音更少之又少了。以前都是師傅教戲，教會以后就自己演。但齊如山卻會根據演員的身段和風格，設計表演動作、舞臺和服飾，很善于演員的包裝，經常根據演員演出的風格置身寫作劇本，比如《西施》、《洛神》、《晴雯撕扇》、《嫦娥奔月》等等，風格典雅，長于抒情，載歌載舞，為梅派藝術添增了言情、歌舞等新鮮養料。當梅蘭芳羽翼豐滿時，齊如山又積極動員他出國演出，苦心積慮地選戲目、確定出訪國家，并親自陪同出訪日本、美國、蘇聯，使梅蘭芳的出國演出大獲成功，也使中國京劇走上了世界舞臺，給梅蘭芳帶來很大的海外聲譽，世人多有不知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懂外語、了解西方藝術和觀眾心理的齊如山的策劃、陪同和鼎力相助。在美國訪問演出時，從選定劇目、時間到劇場、舞臺設計都精心為梅蘭芳準備，令觀者喜聞樂見易于接受，很好地向西方宣傳了中國的戲曲，讓西方人對梅蘭芳和中國的戲曲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這對傳播中國戲劇和梅蘭芳的影響是非常關鍵的。美國人要贈梅蘭芳博士學位，一時社會上議論紛紛，梅蘭芳由此躊躇猶豫，倒是齊如山世事洞明，立即勸其接受：“一人學問不在博士二字，但可笑的是，政學界人向來鄙視唱戲的，博士頭銜好過‘藝士’之謂。”

那個年代，梅蘭芳周圍有許多所謂的朋友，但是他們多數依然把男旦當作“花兒”來品玩，并沒有上升到“人”的平等地位上，盡管梅蘭芳的聲名顯赫，可在這一點上并不曾改變什么。梅蘭芳在心理上始終覺得自己矮別人一頭，在與人交往中缺乏自信。而齊如山則不同，一直與梅蘭芳平等相待，從來沒有輕看過梅蘭芳。他為克服梅蘭芳的自卑心理，既鼓勵又引導，不僅教演戲也教其做人的道理，還曾經對梅蘭芳說：“你是人，是個堂堂正正的人，挺起胸膛、大起膽子，去演你想演的戲!”

齊如山一生著作《京劇之變遷》、《戲班》及《上下場》等三十多種，對京劇的史料、名詞、臉譜、扮相、上下場、行頭、音韻等都下過極大功夫加以研究考證。同時他也結識了很多老演員及京劇界各方面的人，上至名角，下至跑龍套的，管戲箱的，以及燒鍋爐的，都是他請教的對象。幾十年中，他大約問了四千多人，隨身帶著本子、鉛筆，一面問一面記，當天回家整理，為自己的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沒有梅蘭芳做人的虛懷若谷，對藝術的精益求精，齊如山的藝術理論和戲劇革新就無從實施；梅蘭芳缺了齊如山的指點，所能夠取得的成就肯定會大打折扣。兩人在藝術的道路上缺少了誰都是不可想象的。

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除了作為梅蘭芳的知音外，齊如山先生這位戲劇藝術理論大師，恐怕是把京劇理論歸為學術的第一人，令人高山仰止。他在與梅蘭芳交往的人生舞臺上扮演了策劃人、經紀人、編劇、導演等等多重角色，其實，說他是梅蘭芳的知音我覺得更為合適。因為，他知道中國的戲劇缺少什么，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而梅蘭芳所具備的藝術才能又是無可比擬的，兩位大師的攜手，看似偶然和“可遇不可求”，其實也是時代的必然和中國戲曲的大幸。然而，近半個世紀以來許多舊事都被埋沒了，歷史的殘缺總會讓人好不感慨。

齊梅二人由相識、相知而成摯友，前后密切合作了20年。然而，1961年8月8日梅蘭芳在北京突然去世，是大家誰都沒有想到的。轉年春天的一個上午，齊如山在觀看自己給小學員們編劇的《新小放牛》時，心臟病驟發，猝死于劇場的坐椅上，也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自己所鐘愛的中國戲曲事業。像古代俞伯牙鐘子期成為千百年來生死不渝的友誼楷模一樣，齊梅之交也可謂千古絕響!

(責編：孫 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