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女,1980年生,2001年來東莞打工并寫詩,有多篇詩歌散文發表于《詩刊》《山花》《詩選刊》《星星》《天涯》《散文選刊》等報刊,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最佳等選本,曾參加第三屆全國散文詩筆會、詩刊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2007年獲得“利群·人民文學獎”。代表作:詩歌《黃麻嶺》、《鐵》、《內心的坡度》,散文集《夜晚的深度》。
顫抖
大地的疼痛與顫抖,打樁機將鋼管
插進它的心臟,敲打的轟鳴聲空曠,決絕
空曠的天空有鳥恍惚地飛過被剮削的山坡
它裸露出來黃土,雨后,被洗滌過的天空
濕漉的草葉,等待砍伐的荔枝樹
跟隨打樁機的節奏顫栗,我經過工地
大地把它疼痛與顫抖傳給我,從腳到頭
從肉體到靈魂,我顫抖不停
在鐵具上
在鐵具上鍍上時光的軸線,向后是
深深的礦井,礦工,山中聚滿
古老的淚水的月亮,開采權掀起的
波瀾,向前是暴君的利劍,刀斧手的
兵器.向左是螺絲,零件,工具
菜刀,圖紙,機器,向右是人性,自然
社會,經濟學,政治.鐵器的陰涼
黝色的面孔,它向我說著生存的奧妙
如果悲傷之心陷入懷念,如果肉體里
有個可以暗渡的陳倉,如果它冷的弧線
飽含月亮的圓滿,如果把生活放于鐵塊
在上面鉆孔,安置好三室一廳的婚姻
如果……對于細小的彈片,我們的生活
過于沉重,會壓垮它的韌性,對于厚的
鐵板,我們無法沖破它帶來的局促與黑暗
還有一個機會,你必須把握縫隙間的光線
我們無法窺探的歷史背面,它將從
鐵壁的縫隙投下的真相,多少孤寂的明天
從鐵針上砸下,它青色的幻覺偽裝出
審判與反思,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上
鐵指針,還剩下多少時間回憶
切割機灼熱的火花,我知道自己內心的
怯懦的疾病,需要用鐵鍛打出鋒刃的
解剖刀將它摘除,它們投影在機臺上的憂傷
而我感到的疼痛,迷茫于生活中的信仰
灼熱間的輕煙中,傾聽鐵的顫栗
在黝黑與閃亮,光明與虛空之間
鐵在我身體里積聚,我將它打造成
一枚鐵釘,將我釘在這渾濁的歲月
木棉
1
時光像木棉,一天老一寸
彎曲下來的膝與靈魂,在這有些骯臟的
地方,還需要保留一點點干凈,無名池塘的
妓女和我都一樣,從遠方來這里
有著莫名的憂傷,為了生活的遭遇
我來到這座有些混亂的城中村
它像一條腐敗的魚,腥臭浮滿我的內心
我無法分辨路旁的木棉花淡淡的芬香
它們有著的時代腐爛,開著紅色
灰白的花,遠處的無名山峰搖晃
渾濁的事物沉浸于它們懦弱的命運
它們塞滿內心的小怨恨,不敢說出
也不敢表達,在肚中發酵,膨脹
2
命運反復地折磨著我,暴烈,明亮的部分
被木棉的暗影吞噬,愛與恨變得輕盈
空殼的肉體將自己玷污,對于龐大的事物,
我像一顆廢棄的螺母,被磨損,不再嚙咬住
轉動的機臺,躲在某個角落打量,沉思
路燈下的木棉濃郁的陰影,它柔軟的枝條
壓低一群人的命運,像夢魘壓著清瘦的少年
路燈下的妓女,他們之間的交談著有些
頹廢的人生,在黑暗的五金廠的轟鳴聲
少年油膩而嘈雜的生活,他拇指的傷口
無法虛擬機器時代的命運,他被動地融入
機器中,成為某顆緊固的螺釘
3
古老而苦澀的楊柳,把它灼熱的夢
伸進無名池塘,塘畔倚欄交談的人
用扳手,改刀扶起逐漸衰弱的希望
她軟弱的哭泣與悲傷有些陳舊,內心
有著一團團黑暗,機臺的上微光照亮
怯弱的心,瘦弱的身體飽含著苦澀的力量
從深淵似的眼神里測量著孱弱的命運
韶華將逝,她無法分清自己是幸是不幸
卑弱的生命對萬物默默關心,她遙望著
遠處的大海,越過夢境,微弱的希望被
點亮,她獨自重復自己傷感的命運
五金廠的爐火,照亮她的脆弱
她身體里藏清晰而自卑的鄉村
4
有時,我路過附近市場的繁華
琳瑯滿目的商品與行人,廠房里高大的
排氣煙筒,三十年前的鄉村已面目全非
剩了庭院的木棉描述舊日的場景
它像一個從舊時代返回的旅人,在樹下
還有著農業時代的鋤頭與鐵鍬,敏感
柔軟,沉郁的木棉下工業樓群的陰影
失業者的臉上隱藏了對資本的怨恨
他的失望無法恰如其分,他的不幸
有著酸的嫉妒,這么多年,他變了
他用時間在內心造出一座城府,
在府中,他是唯一的主人
在橋瀝
無名山峰晃動,它無法控制住身影
在打樁機的巨聲中,一如奔赴大海的河流
閃亮的鰭在陽光里涌動,我知道被挖掘機
剮削的丘陵上,櫟樹與荔枝,竹子與松樹
它們低矮而憂郁的神色,巨大的鐵手臂
推土機,重型卡車將一座座小山運走
鐵路蜿蜒不斷,伸向遠處黑夜里的星宿間
飽含著清涼的記憶,留下脆弱而閃亮的光線
白色的廠房,黑色的煙筒,朝天空許諾著
輕煙般的夢,蒼白或者昏黃的路燈
它的孤獨,并不明朗的黎明
守在工業區上空,站在無名池塘的
楊柳樹,低垂的枝條拂過水面
在橋瀝,地圖上微小的斑點
我生活的地方,它繁華的市場
嘈雜而擁擠的工廠,我在這里領受著
生活的虛幻與虛榮,遠處等待開發的群山
萬科城的別墅與樓盤,這些年急于翻新
古老祠堂落拓而冷清,開著米粒花的
荔枝樹遭砍伐,庭院中的木棉花充滿
莫名的憂傷,池塘的魚群吞食著腐肉
低矮的老屋灌滿了四川或者湖南的方言
無數條道路沿著它的軀體四處延伸
高架橋上的公路急于把未來運到遠方
開著粉紅的花的植物,藍色工衣
裹住少女的曲線,她們婀娜的背影
仿佛是春天的氣息,我從工業區經過
感覺到莫名的力量將我的生活打開
在打樁機巨大的聲響無名小山晃動
如敏感的心在挖掘機的節奏間撲騰
在電子廠
1
在橋瀝(高速公路與一級公路交叉處,
盆景中的常綠植物,大雨積水洼地
黝黑的園藝工人的塵土似的生活
高速巴士,貨車,它們馱著時代快速
轉動,黑色的瀝青道,白色斑馬線
冬青低矮似流水線工人,低頭憂郁地
走過,暴雨沖刷著生活的塵土與不幸
他們談論著數年未漲的工資,他們談論
跳槽,雙休日,加班費,她們談論著
欲望,喜悅,悲傷,但他們決不會
像我一樣,沉浸在莫名的自卑
談論著人生的虛無,細小而無用的憂郁
2
被剪裁的草木,整齊地站在電子廠間
白色工衣裹著她們的青春,姓名,美貌
被流水剪裁過的動作,神態,眼神
這是她們留給我的形象,在白熾燈的
陰影間忍受年輕的沖撞,螺絲,塑膠片
金屬片是她們配音演員,為整齊的動作
注上現實的詞句,肉體無法寬恕欲望
藏在雜亂的零件間,這細小的元件
被賦予了龐大的意義,經濟,資本
品牌,訂單,危機,還得加上爭吵的
愛情.可以肯定在電子廠,時代在變小
無限的小……小成一塊合格的二元管
3
鉆孔機在鐵上鉆著未來,美夢從細小的
孔間投影,紅色的極管,綠色的線路
金黃色的磁頭間,它們的小,微小
我們在每一件小事或者庸常中活著
啊,活著,小人物,弱小者,我們
活著的,不遠處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們活在我的詩句,紙間,他們
龐大卻孱弱,這些句子中細小的聲音
這顆顆脆弱的心,無法觸及龐大的事物
啊,對于這些在無聲中活著的人
我們保持著古老的悲憫,卻無法改變
時代對他們無聲的冷漠與嘲諷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