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一生襟抱未曾開被歲月拋棄的精英們
將軍白發征夫淚
梶原武雄是日本著名九段,職業棋士對他的評價相當之高,但在業余棋手中,他的聲望并非頂尖,因為他從未獲得過大比賽的頭銜。梶原是著名的求道派,他說過:“下圍棋只講究勝負是目的不純,得到了頭銜就沾沾自喜便是愚蠢。”梶原先生出生于1923年,與藤澤秀行、山部俊郎并稱為“戰后三羽烏”,在他的鼎盛年代,圍棋的藝術性被認為在競技性之上,秀行先生也說“在計較勝敗之前,要先考慮提高棋藝、練好本領。”山部俊郎更有過之,曾經因為對手走出臭棋而沮喪,要贏的棋也認輸了。
圍棋的浪漫主義大師們啊!放到今日,他們是不是還能如此豁達地對待勝負呢?我們對藤澤秀行懷著深深敬意,究竟是因為他“不拘勝負”的圍棋觀還是因為棋圣六連霸的輝煌?無疑。沒有戰績支撐的圍棋觀是缺乏生命力的,即使如梶原武雄這樣的大家,現在的年輕棋迷們又有多少人對他有足夠的了解?
“圍棋重于藝術還是重于競技”其實只是個偽命題,沒有競技的圍棋是不可想象的。當然。競技其實也是文化的一種。真正的圍棋大師都必須在競技領域取得超越同儕的成就,然后他們才可以坐而論道,侃侃而談自己的圍棋藝術。
綜觀日本現代圍棋史,番棋決戰中可以稱作冷門的例子并不算多,首期本因坊關山利一雖說不上是眾望所歸,也是當時有數的大豪:讓加藤正夫的王座八連霸劃上句號的羽根泰正是在對手巔峰期已過時乘勢登頂;終結了趙治勛本因坊十連霸的趙善津則是抓住了對方功成名就后的懈怠心理。如果不算近年來日本棋界群龍無首,一片混戰中導致的“豎子成名”,細細數來,最出人意料問鼎番棋大賽桂冠的是曾兩獲天元的圍棋紳士片岡聰。
片岡聰少年時即才情橫溢,19歲在留園杯上奪魁,成為年青棋士中的翹楚。1979年僅為五段的片岡在第5期天元戰上連過數關,與當時最強悍的加藤正夫一同站到了決斗場上。首次與超一流下番棋的片岡掩飾不住慌張,連續在優勢局面下出錯,0比3告負。這是個人人都能接受的結局,大家都盯著加藤二連霸后笑容洋溢的臉,沒有人去體會失敗者片岡的心情。
慘敗點燃了片岡的激情,他瘋狂磨劍,不斷以強手試劍,三年之后他在新人王戰上稱雄,隨即又一次奪得天元挑戰權,重會曾給自己帶來巨大創傷的加藤正夫。
第八期天元戰是片岡的巔峰之作。那時加藤已經達成四連霸,再蟬聯一屆即可獲得名譽天元稱號。而且自1978年的第四屆天元戰第二局起,加藤連續三年在天元挑戰賽上連勝9局,1981年更是以3比2力阻強敵小林光一,此次面對昔日手下敗將當然是信心滿滿。英雄就是要在困苦中爆發能量,無人喝彩的片岡苦斗五局,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以3比2把天煞星斬于馬下,沖破了超一流的防線,與趙治勛一同成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日本最年輕的頭銜王,他在日本棋院棋手排名榜上的名次急劇飆升至第三位。次年,片岡面對“泥濘流”淡路修三的挑戰,以3比1取勝蟬聯天元,這兩年他還兩次在日韓快棋對抗賽上挫敗韓國天王徐奉洙,不辱番棋王美譽。“新一代電腦”的美名不脛而走,片岡儼然已是超級棋士風范。
二十四歲就頭頂番棋大賽桂冠究竟是太早還是太遲?片岡聰的才華被世人所公認,但他的韌性,他在逆境中爬升的能力卻未能得到磨練。1984年,“老一代計算機”石田芳夫從片岡手中搶走天元,當時人們都以為那不過是片岡在沖向棋界頂峰征途中的駐足稍息,不曾想片岡的輝煌已在那一刻隨風而去。
此后直到1993年片岡才重登天元挑戰舞臺,但這一回他沒11年前血戰加藤的野勁,1比3平淡敗陣,為林海峰奉上了名譽天元的榮銜。1994年片岡義殺出本因坊循環圈直奔趙治勛陣前,還頑強地以三勝三負將比賽拖入最終局。可惜疏離頂峰太久的片岡在決勝的意志上無法與有鋼鐵般神經的趙治勛抗衡,功虧一簣,從此退出大頭銜的競爭。
當年的“年輕的四天王”中,片岡聰第一個成為頭銜王,但其他三人山城宏、小林覺、王立誠的成就后來都超越了片岡。不取得頭銜就無以在棋史中刻上自己的名字,得而復失,又如何承受那般蕭索的不堪滋味?何止是片岡聰,石田芳夫、小林覺、大竹英雄,甚至今天仍奮戰在最前線卻總是難以收拾起舊河山的趙治勛,在漫漫的圍棋征程中,他們究竟是手撫白發面色蕭然的將軍,還是坐聽蘆笛淚眼滂沱的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