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個月前,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是大熱門,看過之后發現說不出什么,接受到它要傳達的信息了嗎?好像有也好像沒有,問了說它好的朋友,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還是說好,好像所有人都在談論:這片是挺好看,不過它到底在說什么呢?弄一個片把大家都搞暈,也是個大本領。現在要說的不是《老無所依》,昨天重看了他們2000年的作品《The man who wasn’t there》,碟片封面上譯做缺席的人。像把軟刀子,噗一下刺進心里,一下兒扎很深。這片脈絡更清晰,順著時間往前捋,也許能看到他們來時的方向。
故事
我們的男主角艾德沒有經歷過二戰,1949年,他在小鎮上作一名理發師,沉默寡言,只是不停抽煙,愛的老婆與他的家庭生活死水一般無趣,甚至老婆出墻他也不甚在意。就是這樣一個對生活“沒什么意見”的普通得在不能普通的人,在一個連鎖干洗店商人的忽悠下,決定要投資一萬美元作干洗店的老板,而他想到的辦法是向老婆的老板兼情人匿名勒索。事情敗露,在爭執中他不慎將老婆情人殺死,警方反而逮捕了他老婆,當他想要自首的時候,警察卻完全不信任他,直至老婆在獄中自殺,他的生活回復到一潭死水的狀態。他又將生活希望投在好友的女兒身上,希望帶她去學鋼琴成名,誰知該女孩兒并不想成為鋼琴家,倒是對用性來回報他更感興趣,二人車禍,醒來后他被捕:警察通過干洗店商人的賬本知道了他才是“犯罪分子”,而在律師替他辯護的時候,都是通過向陪審團證明他太普通以至于不會經營如此精巧的犯罪活動來贏取同情,最終他獲死刑,坐電椅。只有在死前獲得雜志采訪,寫下他的人生故事,才有了他對世界發言的機會:講述他普通而倒霉的一生。
戲在哪里?
科恩兄弟的影片幾乎都沒有特別大的外部動作,但是并非沒有動作,而且影片并不沉悶,不是“玩兒狀態”那種展示氣氛的作品,其中都有著很足的戲劇性,獨特之處在于他們影片中的主人公作出動作之后,得到的反饋把主人公也搞得很被動,疲于應付,巧合大于因果關系,荒誕滑稽多于“原來如此”,那么這么看來,根本的戲劇矛盾沖突在哪里?本片中用了不少時間展示了日常生活對艾德的消磨(這些部分有所謂“藝術片”的感覺),這種時間往往伴隨他的自白,蒼白的日常生活與他試圖改變之間的差距,就是他要逾越的鴻溝。艾德的性格出于生活日常,我們每個人都有疏于經營生活、疲于應付、被動承受的一面,也都有努著勁兒往上挺的一面,但艾德這個人物身上,作者刻意放大了這種被動的,懶于改變但又心有不甘的狀態,這其中就有了根本的戲劇性沖突,艾德不是生活化的人,像所有戲劇的主人公一樣,他是經過提煉放大的極致化人物,戲的根本就在這人物上,然后得以產生動作,故而成戲,而不是延綿不絕的氣氛展示(盡管本片的攝影很強大)。科恩兄弟抓住了沖突的根本,其他的故事安排和電影手段圍繞這個來作運動,就避免了影片淪為雜耍和噱頭,王家衛近期的影片就有這傾向,沒根,花哨也不中看,真成了“無腳鳥”。
一種荒謬的口氣:敘述營造
本片敘述的調調,撲面而來的第一感覺就在于還原了40年代好萊塢黑色電影的質感:黑白膠片拍攝,多數場景光比很大,同時又有細膩的影調(由此可見攝影技術之精湛,并非低成本制作),不同之處在于40年代黑色電影多數在絕望悲觀的情緒中有著猛烈的沖突和動作,而本片則用了更多筆墨在主人公心理描寫上,營造了一種日常生活消磨感,一種壓抑的心理氣氛。除了黑白影調之外,大量的畫外獨白,大量的升格鏡頭,無處不在的鋼琴聲也強調了這種人生荒蕪的感覺。


畫外獨白我們常見,《紅高粱》里的獨白給了傳奇故事以天馬行空的天地,伯格曼的獨白與影像配合讓心理層面活動被放大,本片的獨白則在讓情緒更具內向的同時,兼具了反諷意味:一面他現實中很少發言,一面卻在頭腦中永遠磨磨叨叨。這個人的心理活動多過外在活動,但是心理活動不能只有獨白,需要影像的配合。在他獨白的段落中,或是自己一個人呆著,或是與其他人呆著但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管是坐著還是走著,此時經常用到升格鏡頭:他眼中的同事緩慢地為顧客撣掉頭發、他獨自逆向穿過街頭人群、他在黃昏陽光中吐出一口香煙……這些部分要么伴隨他的畫外獨白,想著要去做什么事兒,要么伴隨貝多芬的《月光》,鋼琴和升格在此時渲染的并非一種浪漫氣氛,而更顯得成為了一種嘲諷,好友的女兒彈奏鋼琴說:貝多芬做這首曲子時候已經完全聾了,他聽不見自己的音樂。我們這位哥們兒,主人公,卻沉浸在這種自憐自艾的情緒中不能自拔,他自己一手造就了自己的命運。
飛碟來了
故事發生在1949年,二戰結束,故事中沒有直接展示背景,但是麥卡錫主義正在控制著美國,突飛猛進的60年代還有很遠,社會氣氛仍舊沉悶乏味。故事中出現了好幾次有關飛碟的意象,令人不由想到著名的羅斯威爾飛碟事件:傳說政府雪藏了墜落在該地區的飛碟,進行著秘密研究。羅斯威爾事件是那個時代著名的事件,至今仍然眾說紛紜是個謎團,而飛碟不僅作為一個時代標志出現,它出現在艾德看的報紙上,出現在他車禍的眩暈中,甚至在獄中他幻想有飛碟出現,在監獄上方旋轉,射出白光照耀著他。飛碟一次比一次更現實,從謠傳到報紙,再到真實的形象在他頭頂漂浮。與《三峽好人》中飛碟出現相同的是,飛碟并不令影片成為科幻片,不同點則在于本片中的飛碟意象更讓我們明白主人公試圖突破日常生活的內心欲望,它成了一個寄托,不過這個寄托不像麥子和馬匹那么詩意,它更荒誕而顯滑稽。
科恩
我們上網一搜索,無數關于科恩兄弟的文章,有種種說法:黑色幽默、苦澀嘲諷、悲喜劇、生活之荒誕與無奈……這些都從一個層面談到了他們的影片,但作為作者的兄弟倆,是否能夠被這些標簽歸類?從類型上說,本片是黑色電影(Film Noir),他們也拍監獄片/公路片、黑幫片等諸多類型,幾乎都有該類型的典型特征,但卻都擁有著他們獨特的世界觀和電影語言,是類型片在為他們保駕護航越走越遠。借助類型片的敘述策略同時讓作者在個人表達、類型素材和敘述方式之間找到了一種若即若離出入自由的控制,完全自我表達容易失控,完全類型化則毫無新意沒有出路。說一句類似電視解說詞的話:科恩兄弟和他們的作品,是美國這個類型片大國開放出的一朵奇葩(當然這類奇葩還有不少,要不怎么說是電影大國呢,什么鳥兒都能養活)。
有影片拍省委書記苦心為民,有影片反應城市男女婚配問題,有影片記載藝術家創作實錄,有影片描述古代土匪招安受辱,嬉笑怒罵,拍電影兒的和說書的一樣,好的故事除了在敘述的精彩,往往在判斷下得模糊,你不能從中看到真善美或假丑惡。《缺席的人》是一曲寫給普通人的挽歌,盡管不無嘲諷,但他的壓抑和向往,他的覺察和無動于衷,他的掙扎和消沉,他的這份平凡和無力感,你沒有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