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丟在這個工地上的。
當然,我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我不知道米老鼠和唐老鴨后來有沒有結婚;不知道蠶為什么變成飛蛾就想交配;不知道潘多拉的盒子里到底還有多少災難——可是,這一切都跟我無關,或者說跟我的肉體無關。如今,現在,我不知道我的肉體為什么被丟在了一個無人的工地。我的肉體會熱會涼會痛會癢,這是關鍵。我的肉體是個關鍵。
你的肉體是個極品。他說。他戴眼鏡,穿很正統的襯衫長褲,思想循規蹈矩,行為賢良方正。但是,他說,你的肉體是個極品。
肉體聽起來就是一堆白花花的脂肪,你可以換一種說法,比如,你的身體是個仙境。
一個意思。水就是H2O。文學常常讓人誤入歧途。他說,他看不起文學。
現在,我的肉體正在歧途。
這兒是個不成樣子的工地,被挖掘過的溝渠,泥巴潰不成軍地堆積在溝渠的兩邊。沒有人,我四個方向都眺望過了,只有隱隱約約的青山。青山不老,我會老的,老和死一樣,是個令人慌亂的詞,更令人慌亂的是泥巴。泥巴是灰色的,也有些是鐵銹紅的。灰色的是挖上來很久的,鐵銹紅的應該是剛剛挖上來不久才對。它們很囂張地鄙視我,昂首挺胸地擋在我的面前。
我拿眼睛向四處看出去,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那些在我前面出來的人莫非都變成了泥巴?據說科學證明了上帝用泥巴造人,組成泥巴的元素和組成一個人的元素一模一樣。什么意思呢?難道我會像泥巴一樣堆在這里?
我站在泥巴的前面,要想跨過泥巴很不容易,會掉進溝里,或者陷進高高堆積的泥巴里。溝里有什么我看不到,我側耳傾聽,沒有水流的聲音。但如果陷進泥巴,泥巴會像水一樣沒到我的胸部以上。我看出來了,它們不是土,是淤泥。我相信水就是H2O,我也相信人就是上帝用泥巴捏成的,但是,我不想現在變成泥巴。
我不敢走遠,因為我不知道往哪里走。火車站看不到了。好像是火車站將我丟在這里似的。火車站不是火車,它不可能跟火車一起開走。但是,千真萬確,當我最后一個從地道出來以后,火車站就不見了。
有沒有火車站其實跟我也沒有什么關系的,但是,我是在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我找不到要走的路,又失去了退路,這令我相當地恐慌。
我多次懷疑我出來的不是正確的出口,可是,他告訴我小站就一個出口。你以為是上海北京?他說,帶著鄙夷。他在這方面看不起我,就像我看不起他的道貌岸然。
事情起源于我們其中的一個包帶斷了。
包帶怎么斷了?說來話長,要從我們準備禮物開始說起,太長,我只能簡單地歸納為包太重了。在這之前我跟他說,別放了,我聽到包呻吟的聲音了。他不聽,他總是笑話我自作多情或者無病呻吟。難道你是一個包?他問我。我不說話,任由他塞進海飛絲洗發水、六神花露水、舒膚佳香皂——鄉下都是假貨,都是假的,而且還貴。這些帶給親戚他們一定高興。他興奮地塞滿包的每個角落,居然還能拉上拉鏈。你看,物盡其用!他得意地背起來給我看,我看到包的纖維和纖維正在互相排擠。但是我不敢說,這種說法不科學。這是一個基本上可以稱之為科學家的男人,他反對一切唯心的東西。沒有上帝,他說,這個世界就是物質的世界,是一切物質以各種方式有序排列的世界。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愿意跟他爭論,那么多人爭了幾千年沒有解決的問題,我不想白費功夫和腦子。他說一個蘋果就是一個蘋果,我說不,我看不到就沒有蘋果。你看不到怎么就不是蘋果了?當然還是蘋果。但于我而言,沒有蘋果,或者我有可能看到的是一棵蘋果樹。你看,這是個說不清的問題。不說了,我只說但愿他們能夠堅持到底。終于沒有,在快要到站的時候,他從行李架上最后拿下這個沉重的東西,他說我并沒有碰到帶子,但是,帶子斷了。他說真是奇怪,我背來背去都沒有斷,怎么現在斷了?
他將這個斷帶的包丟給我,叮囑我弄好了以后在火車站對面的汽車售票廳集合。
你快點,他說,我們坐最早的一班汽車,還來得及到家吃午飯。你出了站就看到了,馬路對面就是汽車站。他說完拎了兩個更大的包先去買票了。
因為帶子斷了極其地不方便,我在下地道之前想要修好它。我站在地道口,將包放在扶手上,包帶子被我穿進了另外一個搭扣,我想打結的時候,包又從扶手上滑落下來了。我拾起包來,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從我旁邊經過。我重復剛才的順序修理它,等我終于得意地將死結扣緊的時候,發現車站里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我回過頭看,剛才我下來的那輛火車也不知去向了。問題是,這個是終點站,正常的情況是那輛車停在這里,到第二天換個車頭向我們來的地方出發。可是,這個時候它卻不見了。站臺上一輛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兩三條鐵道,蜿蜒地伸向我沒辦法知道的地方。我因此有些疑惑,怎么會這樣呢?于是我急急忙忙地下了地道。
這是一條普通的地道,斑駁的水泥臺階和地面,同樣斑駁的墻面,一百米左右。我走到盡頭不過一分鐘,除了兩三陣穿堂風和我擦肩而過,并沒有感到異常。
可是,我走出了地道,卻根本沒有馬路。除了鋪天蓋地的泥巴,什么都沒有。我呆呆地向四周看了一會兒,連馬路的影子都沒有。堆積著泥巴的田埂隱隱約約地空出來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向前,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
我想我是走錯出口了,我回頭想要重新從地道返回站臺的時候,發現地道不見了,火車站也不見了。
2
這個夢是?不是呀。我和他,我的新婚丈夫莫盛仁昨天黃昏的時候從省城出發,經過了二十個小時,于今天中午到達了這個叫東鄉的小站,他說再轉兩小時的汽車就能到他家。我跟他開玩笑說,你的那個家真是“走過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川又一川——”。我記得很清楚,我將這一句膾炙人口的唱詞拖得很長,引起了他的不滿。
那不也是你的家?他說。
啊?我愣過以后恍然大悟,是,也是我的家。
那真是我的家?原來我的家不在千秋坊36號,而在千山萬水之外。我第一次回家就迷路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這之前,也就是剛才,他在火車上跟我講一個道理,他說,我上大學的時候,連坐票都買不到,和車廂里各種各樣的人前心貼后背,有時候連站都站不穩,二十個小時不也就那樣下來了。他要讓我明白,我在臥鋪上躺著過了二十個小時是多么的幸福。
沒多久乘務員來收拾用過的床單了,快到了。我在下面的凳子上坐著,呆呆地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田野、田野里正在忙碌的人、人后面山坡上凸起的一排排墳堆,偶爾在半空中有幾只繞著它們轉的鳥。
那是什么鳥?我記得我問過他。
就是一般的野鳥啰。他一邊檢查行李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了,好像眼神的確也向窗外瞟了瞟。但是我知道,他對什么鳥都不感興趣。他可以說出最復雜的物質的排列順序,但是鳥,長了翅膀的就是鳥。
有時候我覺得他是無趣的,而有時候,我感覺他因此而非常安全。這樣的老公,肯定不會像鳥那樣地飛走。況且,他喜歡我極品的肉體。
呆看什么,過來查查有沒有落下的東西。他說。
我丟了一只腳。我說。
什么?他果真低下頭來看我的腳。
昨天晚上,我丟失了一只腳。我說。
你肯定是做夢了,或者有人走過去的時候碰到了你的腳。他知道我在說什么,他給我很合理的解釋,試圖安慰我。
昨晚,車廂里所有的人都睡了,我也睡了。但是,睡著的我卻看到另一個我在一個手掌里跳舞。我穿著漢朝的衣服,挽著漢朝的發髻,和著漢朝的音樂翩翩起舞。多么曼妙的舞姿,我正在看我自己,突然音樂停了下來,我被抓在了手掌之中。我因此驚醒,驚醒的我驚恐地發現我的腳真的在一個手掌之中。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腳。不是碰到,是握住。隨著我的驚醒那只手松開了,我看到一晃而過的影子。
我叫醒對面床鋪的他,有一個人握住我的腳。
腳?他神智不清地抬了抬自己的腳,然后很放心地又睡過去了。
我再叫醒他,有人握住我的腳。
你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他很不高興地問。
有人剛才握住我的腳。我說。
哪有人?再說,腳有什么握頭?你做夢了。他說完又睡著了。
我只能一個人面對,我醒著,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一個紅色上衣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尾,我猛然坐起,紅色轉瞬即逝。
我不能怪他,他是個唯物主義者,腳不過就是個物質。可是,他居然沒想到,腳也是我極品肉體的一部分。
你總是耿耿于懷那些虛幻的東西。他后來對我說,不再理我是不是丟失了一只腳。
剛才經歷的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是夢?
但是,我的確站在一個荒山野嶺,好像,天也有些暗下來了,天還不應該暗下來。我怎么會站在這里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怎么才能離開這里?他還在車站等我,現在估計已經買好票了。他要是來找我就好了,可是我們約好了是在汽車站售票廳見面的。我想他不敢隨便離開,我知道他的性格,一個高級知識分子,雖然年輕,但是具有他們那個階層的穩重和謹慎,輕易地移動位置會改變物質的性質。所以,他肯定在約好的地方等我。我除了想辦法找到他,沒有其它辦法。但現在連個問路的人也沒有,我也不敢隨便離開朝別的方向走。我擔心南轅北轍,越走越遠。
3
他扔給她那只包,然后急沖沖地走下了地道。汽車站在出站口的對面,根據經驗,這時候有很多人在排隊。他估計,等他買好了車票,差不多就是十五分鐘以后,她應該款款而來了。對他而言,她像個舞臺上的角色,她會將日常做成一種形式,她會突然地笑(幸好并不常常突然地哭),她會在一個話題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跳到另一個話題的中間。這根本不是頭痛不頭痛的問題了,你沒辦法跟她討論需要按部就班的事。她從來就沒有是非,只有喜惡。
我不喜歡這樣?
為什么,因為這樣不好?
不是,這樣很好,但是我不喜歡。
為什么很好卻不喜歡,沒有答案。
她說話的時候,你常常不知道那是編造還是事實。不,她不說謊,但是,她腦子里都是謊言一樣的現象。一個人握住她的腳?他想那是可能的,但是,他不想跟她一起在深更半夜討論為什么會有人握住她的腳,車上還有那么多正在睡覺的人。他估計那是一個經過的人不小心碰到了她,然后被她想像成一個模糊的手掌,或者是夢。她不是曾經做夢變成了后宮的蛐蛐嗎?那只蛐蛐居然見證了一個王朝,見證了陰謀和愛情。聽起來這應該是一個好聽的故事,但是因為她缺少理性的梳理,一切變得顛三倒四。他忍耐著,聽她講了兩個晚上。他寧愿她將它們變成她的文字,雖然他也并不喜歡那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以文學的名義蒙蔽人的心智。這世界永遠都是一切物質的不同排列,他想,她的腦子可能在某個細胞連接處站錯了位置而導致腦分泌物異常。而這種異常讓她感性到性感。她不是豐乳肥臀,但是,她在他下面的時候整個世界全部瘋了。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他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如果他不能用物質來解釋一個現象,那么他保持沉默。
果然有很多人都在排隊,一切事情總是如他預料。他快速地站到隊伍的最后,兩分鐘后他后面又站了一長排。隊伍越來越長,而窗口賣票的似乎是個實習生,這條長長的隊伍比蝸牛還要慢地向前移動。他注視著墻上的大鐘,三分鐘賣了兩張票,那么,輪到他大概要幾分鐘?再加上可能預料不到的時間。他迅速地算出了大約十五分鐘以后他可以買到票。最近的一班車是三十分鐘以后,如果有票的話,時間足夠了。接著,他掉過頭向后看,他覺得她應該差不多過來了。她雖然懵懂,但是并不笨,找到這里不會有任何問題。
時間幾乎跟他計算的一模一樣,他在十五分鐘之后買到了兩張十五分鐘以后出發的汽車票。那么,沒問題,他將帶著她回到他生活了19年的家。這是她第一次回他的家。他已經在腦子里預想到她可能出現的種種麻煩。
4
我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我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來,后來我實在站不動也蹲不動了,我想找個地方擱擱屁股,但是我坐在哪里呢?連一塊沒有泥巴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將那只害我的背包從里到外地翻了幾十遍,里面既沒有一本書也沒有我的手機。我想起來了,放著我日常用品的那只小包,被他下車的時候搜進了那只大的藍色拎包里了。他說,能少拿行李就盡量少拿。然后拿起我的那只裝著手機、零錢、面巾紙和一支口紅的小包,包餃子一樣塞進了大包里。下了車他拎著那只大包和另外一個裝滿舊衣服的箱子先走了。舊衣服都是我的,是帶給他的七姑八姨的女兒們的,春夏秋冬,滿滿一箱,非常沉重。
這些衣服都是舊的。他在收拾的時候,我提醒他,而且,有一些我還正在穿。
但是他沒有理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有時候我是有點奇怪的,我的這個男人跟我的母親特別地相似。他們常常覺得對我不需要解釋太多。甚至,我小時候,我的母親也每年都要搜羅一包我嫌小的衣服回老家過年。興高采烈地分給她的侄女外甥女。他也是,所不同的是我正在穿的他也送掉。
我母親喜歡她的女婿,她總是教育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男人,有多少像他這樣的,有本事又不張狂,你算什么東西?
我的母親總是以為我能嫁出去已經不錯了,除了會看書,你還會干什么呢?她這樣對我說。好容易發個小說才幾百塊錢,養自己都養不活。
他就在一邊笑,這個時候是他優越感最強的時候,回頭就對我說要聽媽媽的話。
其實他還是不錯的,盡管偶爾也像我的母親一樣對我存在的價值持懷疑態度,但是他說:“好吧,你寫吧,給你十年怎么樣?”
十年以后呢?
要是還沒有折騰出名堂,那就,一切都聽我的。別再一副心比天高的樣子。你總不能折騰到頭發白吧?我實話告訴你吧,想像永遠都是海市蜃樓。
我當時看著他,覺得他也許夠有耐心的了,已經不錯了。你還想怎么樣呢?
問題是,現在一年還沒到,我就找不到他了。
我怎么就找不到他了呢?我不是按照他說的走的嗎?
一陣風突然地吹了過來,吹起了我的雞皮疙瘩,是深秋了!深秋落葉、離人。憂傷的季節。難怪!
蕭蕭遠樹流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
很多唐詩在我的腦子里,現在可以用來作伴。
唐詩是不是物質呢?我那唯物主義的男人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不要著急,看西邊的云火紅火紅,挺漂亮。
云漸漸地褪色了,灰暗從遠處一點點地覆蓋過來。
“莫-盛-仁!”我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地叫起來。
5
他好像聽到她在叫他,他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沒有她的影子。這個人會去哪里呢?他們說好了在這里會合,他不能走開。除了等待,他暫時不能動,他如果去找她,可能只會張郎找李郎,找到大天亮。他放下肩上的包,拿出手機,還有十二分鐘。他不相信她十二分鐘之內到不了。從火車站的站臺到這里,差不多就是一跨腿的距離。莫非是那個斷帶的包又斷了帶?
有一個人向他走過來,那個人走到他的面前,問他是不是去福安鎮?他說的是他們的土話。他不作聲,他看著那個人。他斷定這是一個想用老鄉的名義獲取你信任的騙子。果然,那個人又用另一種方言問他是不是去南光?他還是不作聲。那個人馬上又改用了別扭的普通話,我就說你是在等人,你是不是在等一個姑娘?他笑起來了,這樣的小兒科,他想,可能連他那幼稚的“極品”都不會上當,倒來騙他?可同時,不安也攥住了他,她是不是真的不會上當?或者,她已經上當了?她會不會跟著一個告訴她汽車站相反方向的人上了車?不會!他又立即否定。她還沒有蠢到那種程度,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穿過地道馬路對面就是汽車站。不會!他堅定地對自己說。
這個時候,他發現又過去了五分鐘。
6
遠處的那個黑點好像是被我叫出來的,黑點越來越大。沒錯,那是一個會走路的東西。遠遠地看上去不大像人,再近些,是人,一個勾著頭走路的人;再近些再近些,不是,不是勾著頭,是一個駝背的老人。他手里挎著竹籃,背上背著小山一樣的肉峰。
不管他是多么的丑陋,他是一個人。
老人家!我遠遠地叫了一聲。他顯然嚇了一跳。他不可能注意到他前面兩米以外的地方。
你是誰?他向旁邊退了兩步,問我。
我是過路的,我迷路了。我說。
你從哪里來?
南京!
什么?
南京。老人家,我從南京來。
你瞎說。女娃兒不能瞎說的。他很生氣。
老人家,我真的從南京來。剛下的火車,可能我走錯路了。
火車?你從葛村來的?
沒有,我就在這里下的火車。
你是個會說謊的姑娘。這里哪來的火車,最近也要到葛村才有火車。
葛村有多遠?
走個把小時,翻過一座山也就到了。你到底從哪里來的,姑娘?你說話顛三倒四的,你不會是狐貍精變的吧?
老人家,我從火車上下來,過了一個地道,就到這里了。我哭起來了。
別哭別哭,慢慢說。那你說的地道呢?
我不知道,現在不見了。我一出來地道就不見,我不知道我到了哪里了。
地道?我們這里從來沒有什么地道。難道你穿過了仙人袖?
我不知道,我是從地道里剛剛出來的。您說的仙人袖是什么東西?我不哭了,我問。
是聽年紀大的人說過,葛村到我們這兒只要穿過一個地洞就可以了。但那是傳說啊,誰也沒有見到過。
什么傳說?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葛村有個小姐,清明踏春遇到了一個小伙兒。那小伙是我們村的,可我們村和葛村為了一條水渠已經打了幾十年的架了。
這個故事并不新鮮,幾乎是中外悲劇愛情故事的濫觴。我不知道跟我有什么關系,但是我想知道什么是仙人袖。
姑娘,你不想聽嗎?駝背爺爺抬不起頭,但是他居然覺察到了我的心不在焉。
我聽著呢,老人家。我說。
有一次,小伙子偷偷地跑到葛村去見小姐,被葛村的人發現,差點打死,。那個小姐知道,但是除了傷心卻沒什么辦法。不久得了相思病,三四天不吃不喝,就剩下一口氣叫小伙子的名字。
小伙子的名字叫什么?我問。
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沒有流傳下來。老爺爺接著說,小伙子跪了三天三夜,求老天爺讓他們見一面,要死也死在一起。天上管姻緣的神仙被感動了,對小伙子說,從我的袖子里鉆進去吧,鉆進去就可以馬上見到姑娘了,不過是在陰間。且永遠不能回頭。
我不再東張西望了。一個小伙子要去陰間見他的情人,他去嗎?
曾經有一個叫柳夢梅的夜夜幽會他的好姐姐杜麗娘,有一天,杜麗娘說我是個鬼,一個為你而死的鬼,嚇得柳夢梅立刻魂飛魄散,口中說道姐姐饒命。還有一個白蛇精,為了讓她的夫君相信她不是蛇妖,端午節喝了雄黃酒,結局是歷盡千辛萬苦盜靈芝救夫君、不顧生靈涂炭水漫金山索夫君,最后還是被法海和尚壓在了雷鋒塔的下面。這么多的愛情故事,從來都是癡情女,難得有情郎。那個小伙子,他愿意為了見一見小姐,而永遠地住在陰間嗎?
那小伙子啊,沒有猶豫地鉆了進去,一眨眼就到了姑娘的臥榻前。小伙子以為到了陰間了,抱著小姐大聲呼喚。那小姐原來已經走了魂魄了,可是因為小伙子的呼喚,小姐的魂魄被喚回來了,小姐醒過來了。
啊!醒過來了?醒過來就好。我說。
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傳說啊。
真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有一個所有的民間故事和戲曲都有的令人滿意的結局。
難道我剛才穿越了仙人袖?那么,為什么我因此卻失去了我的男人?
你再想想,你說的地道到底在哪里?駝背老人問。
地道?地道剛才在我身后,現在不見了。我剛才說過了啊。
難道那真是傳說中的仙人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男人告訴我只有這條路可以出來。告訴我出來后就能看到大馬路和對面的汽車站。
你男人?你男人是不是不要你了,騙你到這兒的?
不,我男人是個好人,叫莫盛仁,是在離這兒七十里左右的一個叫福安的小鎮的人。福安鎮,您知道嗎?
啊呀,姑娘,你早說啊。是盛仁啊!你是盛仁的女人啊?對的對的,盛仁是昨天晚上回來的,是聽說和他媳婦走散了。正著急呢。走走走,你跟我回去,我帶你去找盛仁。
不對,我們不是昨天晚上回來的,我們是今天中午才到的。我說,我沒有動。
是昨晚上到的,你迷路了,腦子壞了。走,跟我走吧。
老人家,您還是告訴我汽車站在哪里吧。您說的那個人可能不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在汽車站等我呢。我們是剛才才分開的。我說。
這里沒有汽車站,汽車站在葛村。向南走個把小時,翻一座山才到。
不是,是這里的汽車站。
你這姑娘,盡說胡話。你是不放心我吧?好好,我回去幫你叫盛仁娃來。你不要亂走啊,就在這里等,一會兒娃就過來了。
多么好的老人,他想出了最好的辦法。然后,挎著空竹籃一點一點地走了。
你等著,我走快點,也就三袋煙的工夫。
駝背老人越走越遠,又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
三袋煙工夫是多長時間?我們來講個故事,我們來講一個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可是我怕來不及,只有三袋煙的工夫,至死不渝要很長很長時間才可以。
7
這是他的第三根煙了,他平時并不大抽煙。車站的廣播員已經開始用甜美的聲音說,請去福安的旅客到6號門檢票上車。他卻連她的影子還沒看到。還有五分鐘!這是一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總是會給他帶來麻煩的女人。所有的人都上車了,他煩躁不安起來。
8
三袋煙到底是多長時間呢?駝背老人好像是我聽過的故事里的人一樣,過去了就過去了,帶來的一點希望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么大年紀的人他不可能說謊,難道他忘了嗎?他挎著一個空的竹籃原是要去哪里的呢?他年紀大了,可能回去想起來竹籃的事情,然后又將我的事情忘了。我有些后悔,我應該跟他一起去看看。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命運放在一個駝背的身上呢?他已經馱了那么重的東西。
我想沿著駝背爺爺來的那條路走下去,起碼可以找到村子。不管村子里有沒有盛仁,找到有人煙的地方總比這一片到處是淤泥的工地讓人安心。我甚至有些擔心,當太陽下山的時候,從我看不到深淺的溝渠里或者淤泥里會鉆出無數的軟體動物來。我最怕的就是軟體動物,它們不能站起來,它們貼著土地傷害你。比如蛇、蜥蜴、蜈蚣,還有,我想不出來的。我一直相信,軟體動物可以變幻萬千。可是,我走了,他會不會找來?他實在等不到我,找回來也是有可能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許汽車站就在某個廢墟的后面。我要不要自己四周轉轉呢?但是,如果我轉身了,會不會錯過帶著他回來的駝背爺爺?我猶豫不定、思前想后,最后還是決定站在原地等待。
我在等待一個駝背給我帶來希望,我不知道會不會比等待戈多更沒有希望。等待戈多的是兩個人,而我,我是一個人。
天哪,終于一個黑點漸漸向我移近了。
我向遠處的那個黑點使勁地揮手,但那個越來越清楚的黑點似乎有時動,有時停。
結果,當我能看清他的時候,黑點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男孩遠遠地看到我,停住了腳步,我向他招手,他遲疑地向我走來。
你是誰?他在離我兩三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迷路了,你從那個村子里來的么?我問,并且主動向他走去。
你別過來!他驚恐地往后退。
你怕我?你為什么怕我?我摸摸自己的臉。
你真的是一個人?你不是狐貍精嗎?
我怎么是狐貍精?這里有狐貍精么?為什么那個駝背的老人開始也說我是狐貍精。如果真的有仙人袖,那么肯定袖子里住著一位狐貍精。
是啊,阿媽說天黑的時候會有。這時候阿媽不讓我出來的。
你見過狐貍精嗎?我問他。
沒有,我沒有見過。但是有人見過,肯定有人見過。他說。
算了,狐貍精跟我實在沒有什么關系,我還是找我的男人要緊。
你去哪里?我問他,也許他可以帶我離開這里。
我去哪里關你什么事?他瞪著我。
我迷路了,我想你也許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去哪里。我說。
你迷路了?你要去哪里?他問。
我要去找我老公,我跟他走散了,現在我不知道在哪里。
現在是在俺們村的村口啊。他說。
那你要去哪里?
葛村,然后去南京。
去南京?我跟你一起去!
不不不,我、我、我不去南京。
你怎么啦?
阿媽說狐貍精纏著你,你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我不是狐貍精,我就是從南京來的。
你從葛村來的?
不是。我下了火車,穿過一個地道,就到了這里了。我想找汽車站。
你說謊,汽車站在葛村呢,火車站也在葛村。
你帶我去葛村吧,小朋友,你帶我去葛村。
你有錢嗎?
我摸摸口袋,沒有。
沒有錢你去葛村干什么。去葛村一定要有錢,錢越多越好。
你帶我去,帶我去我就有錢了。
你騙人,你會騙人,我不帶你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你一定不是好人。
男孩側過身子,小心翼翼地從我身邊過去。
你看到駝背爺爺了嗎?我急忙問。
男孩過去了,又停下來,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你認識駝背爺爺嗎?
我不認識駝背爺爺,可是剛才我碰到他了,他說回村幫我叫我男人來的。
你男人是誰?
莫盛仁。
啊?原來是盛仁叔叔。他娘就住在俺家隔壁第三個門。男孩走過去又停下來,他這才不怕我了。
你見過他?
咋沒見過?俺小時候他最喜歡扛著俺了。后來他考上了大學,他是俺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俺娘總叫俺向他學習,可俺就是不喜歡讀書,書有什么好讀的——
他現在在家嗎?
在啊。他是昨晚上剛回來的,是咧是咧,聽俺娘說他半路上丟了媳婦了。你就是他的媳婦?
駝背老爺爺說找他來接我的,他怎么沒來呢?你看到他在家了么?我已經不想說我是剛才而不是昨天才和他走散了,不管怎么樣,見到了我就知道了。
看到了,他在家的。啊,對了,駝背爺爺是去找他了。我正好在他家玩。他問駝背爺爺你是長頭發還是短頭發,駝背爺爺說是短頭發;他問駝背爺爺你有沒有戴耳環,駝背爺爺說沒有;他還問駝背爺爺說你皮膚是白色的還是黑色的,駝背爺爺說是黑色的。所以,他說你不是他媳婦。
他怎么這么笨呢?駝背爺爺只能看清他腳下的東西啊。
對啊對啊,嗯,我看看,你是長頭發、戴耳環、白皮膚,是咧,是盛仁叔叔的媳婦。
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男孩想了一下,說,不,我不能回去,我好不容易偷偷地跑出來的,我要去葛村,坐火車去南京打工。我回去了娘知道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還是你自己去吧,不遠,沿著這條路走,走到竹林的地方向左,就能看到村子了。你到村里一問就能找到盛仁叔叔了。
你這么小怎么能去打工?
我不小啦,到了南京我就更大了。我們村的年紀輕的男人女人都出去打工了。
我想,要不,還是讓他帶我去葛村吧。我不知道他說的盛仁叔叔是不是我的男人。同名同姓不是沒有,他回來的時間跟我相差太多了,萬一不是的就更麻煩。仙人袖畢竟是個傳說。
我跟你一起去葛村吧?我說。
你跟我去葛村干什么?盛仁叔叔在家等你呢,他很著急的樣子。俺娘說他擔心了一個晚上了,你怎么不去找他呢?
葛村真的很遠嗎?
是啊,走快些也要一個小時多,中間還要翻過一座山。
盛仁叔叔真的是昨天回來的?
是啊,昨晚上到家的。說原該中午就到了,就是等他媳婦等了一個下午。說好了在汽車站見面的。
你知道仙人袖嗎?
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他還小,沒有人會告訴他這個有關風月的傳說。現在,我真的有些相信,我的確是從仙人袖里穿過,到達這里。那個在家焦急地等待的盛仁叔叔就是我的男人。
好,好,我去村里。天已經快黑了,你還是跟我回村去吧。
我不去,你見到我娘也別跟她說看到我了。我要去南京打工!
9
車終于開走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輛他原該坐在上面的客車轉了個彎,頭也不回地向他的家鄉方向而去。然后,他掐滅了手里的第三支香煙,現在,他不能不去找她了。他太惱火了,她總是讓他操心。很多次都是這樣,他的計劃總是會被她毫無道理地破壞。票浪費掉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為什么總是不懂得約束自己呢?她總是給他帶來麻煩,他估計,她可能又在某個舊書攤前忘了時間,就像上次誤了班機,他滿機場地找她,她卻在一個書屋里翻看一本英文的小說。
10
現在,我已經顧不得這個孩子是不是去南京了。我自己已經不知道南京離這兒有多遠了。我要見到我的男人,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們說的那個昨天就丟了媳婦的人真是他,我要拉他來找仙人袖。找到了我們就在里面呆上一天一夜,然后出來看看是不是外面已經過了一百年了。如果不是呢?不是我也可以跟他一起回南京的,他丟了媳婦,一定不會有心思一直住在鄉村的,那么我就麻煩他帶我回去。我想他會帶我回南京的,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要是找不到我的男人,我就讓另一個同名同姓的男人帶我回南京。
我跟男孩說再見,向著他來的那條羊腸路走去。
你去哪里?男孩叫住了我。
我去村子里找盛仁啊。
你走錯方向了,我們村子在這邊。他指著旁邊的一條相似的小道說。
咦,我看你是從這邊過來的啊。
你弄錯了,我是從那條道過來的。你看你看,遠處那片黑黑的是俺們村頭的竹林。
于是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下去了,我現在越來越不相信我自己了。我甚至真的有些懷疑,我是昨天就跟他走散了。我不能確信,我要找到他才能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11
當孤獨像水一樣漫上來的時候,我的翅膀被打濕了。一條船因此擱淺。你在船上,在帆的后面。你可能真的不知道,你站的地方,曾經是一個戰場,人喊馬嘶。而今,水流潺潺。
我的詩歌總是像夢囈,沒有人能聽懂。我也不懂,但是,有什么關系。我已經懂得太多的道理,不懂這個詞本身就令我心曠神怡。
而那個總是說我在做夢的人在哪里?他是不是還在火車站對面的汽車站等我?他一定已經買了半小時后的汽車,而我卻一直不來。他等不到我,票作廢了。他看著他本來要坐的那趟車開出了車站,向著他的家鄉搖搖擺擺地駛去。是的,搖搖擺擺,他說過那是一條早就要修的馬路,所有的車都像在跳舞。那輛車走了,下面一班是兩小時之后。他大約是坐在一排長椅的某一張上,他在思索,她為什么不來?她去了哪里?難道她坐上了回頭的火車?他可能撥響了手機,聽到我的手機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叮叮當當。于是,他站起來,過了馬路,他以為她還在修理那個斷帶的包?或者她站在火車站的門口等他。她難道聽錯了?于是,他又在火車站轉了一圈,他轉遍了每個角落,還在女廁所外面大聲地叫了兩聲她的名字。這是件丟臉的事情,以前他是決不會做的,但是現在顧不得了。他丟失了他的女人,他的極品。極品并不是到處都有的,他要找回來。廁所里出來一個女孩告訴他里面一個人也沒有了。然后他又回到了汽車站,這時候最后一班車還有十分鐘就要開了。他想了想,上車了;又想了想,下來了;然后,還是上去了。他上去以后坐在窗口,他特意地坐在窗口,這樣坐在外口的人會擋住他的去路。車上的人坐滿了,只有他的旁邊沒有人,于是,他又下來了,他下來以后向前走了不到十步,又轉身回頭,他在汽車啟動的最后一分鐘坐到了原來那個窗口的位置。他想,她要么回去了,要么就是和一個男人私奔了。這兩者都沒有等待的必要了。還有第三種可能嗎?沒有!因為朗朗乾坤,因為她二十八歲了,她不可能像個三歲的孩子一樣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拐走。他在車上回憶她一貫的行為,總的來說,她太想入非非了,容易心血來潮。如果她真的在這個小城迷路了,只需要找個公用電話撥一下他的手機就可以了;如果她打電話來,他就讓她自己過來。這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唯一沒有想到,她身無分文。他更不會想到,她穿過了仙人袖!現在,就算我突然又穿回來,然后繪聲繪色地說給他,他也不會相信。
一派胡言,你是個會做白日夢的女人。他會這么說,然后責備我耽誤了回家的時間。他不會跟我討論夢境,尤其是在白天的時候。他以為白天需要理智,白天是有序的。那么夜晚呢?夜晚他喜歡我的肉體,那是極品。為什么?極品的意思是?某種物質以最好的方式排列。那么,高潮呢?一見鐘情呢?那是什么樣的一種物質?那個坐在長椅上等待他妻子的男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正在走向另一個世界。
12
二十分鐘以后我清楚地看到了那片竹林,我站在竹林邊,竹林站在我前面,竹林如海,一瞬間有洶涌澎湃的感覺。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他家的村子里有這么美的一片竹林。我圍著竹林轉了一圈,發現了一條被人走來走去的小路。我踏著別人的腳印,走向竹林深處。而竹林的深處,應該是一個村莊,幾戶人家。我的男人,是那個村莊幾戶人家中的一戶。他帶走了我的書,我的手機,我的錢,他帶走了我能和這個世界接觸的一切。
這是一個我們常常看到的村莊,屋子連著屋子,前面有寬敞的用水泥鋪成的場地,夏天的晚上乘涼,冬天可以曬一整天的太陽,秋天打谷曬場。場地的前面是一條河流,可能是某個大河的支流,我看到水很清澈。不知道流向哪里。
一個男人朝我走來,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想開口問他的時候,他急急忙忙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我聽到有人說笑的聲音。我循著聲音,走過第一個屋子,屋子鎖著,門是那種兩扇對開的木門。聲音來自第二個屋子,我站在半開半閉的屋子門口,聽到里面有麻將聲、說話聲、突然爆發的笑聲,有一些煙霧從里面飄出來。
我敲敲門,里面沒有任何反應,我只好推門進去。
一屋子的人!但是好像沒有一個人注意我的到來。
對不起。我說。
一個拿著麻將的男人朝我看了一眼,“發財”,他繼續打他的牌。
靠近門邊幾個婦女聊什么聊得熱火朝天,頭也不抬。
我不知道怎么辦好的時候,看到里面屋子里一個慈祥面容的奶奶正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她抓了一把瓜子給我。
姑娘,累了吧?歇歇再走。她說。
奶奶,我是來找莫盛仁的。請問他家住在哪里?
奶奶像是沒有聽到,她接過我那打結的包說,這包真沉。先放這兒!然后她遞給了里面。我看不到里面是誰。
我想找莫盛仁。我又說。
你等等,你不要著急。你先坐,姑娘。等她們忙完了,我叫個人帶你去。老奶奶指著門口一群正在說話的女人,她們在忙什么?我看不出她們在忙什么,她們正在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天。
她們都在等他。老奶奶說。
等誰?我驚訝地問。
一個男人,一個像女人的男人。她們早來了,他也快到了。等他來了我就叫人帶你去找人,啊?姑娘。
我想問問為什么這么多女人在等一個像女人的男人。但是,人生地不熟,我擔心自己多管閑事。
我坐在凳子上,看一群人打牌,聽一群人聊天。我像個呆子一樣,坐著。但這里起碼比那個工地好,那里連坐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我只能知足常樂,我只能等待。
我不時地向門的方向看,我希望一個像女人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門口。
但是,我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男人。
進來幾個男人,換走另外幾個男人,麻將始終在進行著。
如果這個村子不大,我不是可以自己去找找嗎?我為什么要等人來領我去?這個突然的念頭令我興奮起來。我為什么老是要等待別人來安排我的命運?
奶奶,我自己去找我男人了,不麻煩你們了。我說著站起來了。
外面已經黑了。奶奶說。
黑了?
是啊,你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你已經坐了兩三個小時了,你想想,天還不黑嗎?奶奶說。
外面有路燈嗎?我問。
沒有。鄉下哪里有路燈?鄉下不需要路燈。奶奶說。
我想去自己找我男人了。我又一次說。
可是外面很黑,不信你自己打開門看看去。奶奶說。
于是,我站起來,我打開門,然后我只好又回來。不要說我在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就是在南京,這樣的夜晚我也不敢出去。
那么我只有等待了。
我后悔極了,我總是因為膽怯或者猶豫,在本來還有辦法的時候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我不喜歡這樣,但是,我常常這樣,變得很被動。
奶奶,您說的那個像女人的男人什么時候才來呢?我問。
早該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沒來,該散場了,還有半小時。姑娘,還有半小時就散場了,然后我叫人帶你去。
我拿眼睛向那群跟我一樣在等待的女人看過去,她們似乎并不著急,而且,她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聊。她們一直在聊一直在嗑瓜子,一刻也沒有停過。
打麻將的男人站起來了,散場了。
她們等待的那個男人沒有來。
明天再來吧。奶奶對著這群失望的女人說。
奶奶叫了一個名字,靠門坐著的幾個女人中的一個站了起來。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她好像很不開心。
你跟她去吧,你要拉著她的手,外面太黑。老奶奶說。
我趕緊跑上去,她臉上冷得像冰霜,我不敢拉她的手。
走!她說了一個字,然后打開門。
我怕她走出去就消失,我怕她,可我更怕黑,所以我還是拉住了她的袖子。
我忘了要回我的包,可是也顧不得了。見到了盛仁再說吧。
外面太黑了,我拉著她的袖子,像一個盲人。
進去吧,到了!我們走了十幾分鐘,那個女人突然停下來,向我說了唯一的一句完整的話。
我站住了,我看不到,但是我感覺到面前好像的確是一座房子,我站在門口。這個是我男人的家?
莫—盛—仁!
我站在門口叫,我好像看到他的喜出望外,他丟了我已經一天一夜了。
我聽到里面有動靜,是人的腳步聲。我的男人,他正向我走來。
女人掙脫了我的手,瞬間消失在黑暗中了。
少奶奶回來了,少奶奶回來了,快去叫太太。
門開了,光立即打破了黑暗。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她看上去有些像舞臺上出壞點子的牙婆。
少奶奶請進,您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太太著急壞了。她伸出手要扶我,我連忙閃開了。
莫盛仁呢?我問她,我覺得有些滑稽,好像是在跟電影里的人說話。
她愣了愣,我看出我走錯門了。
我是做夢嗎?我不是做夢,我要是做夢怎么能看出她愣了愣?
噢?這不是莫盛仁的家。我轉身想走,但是到處都是黑的。
少奶奶,您先進來,您進來先坐著歇會兒。一會兒太太就出來了,我去給您準備些點心。牙婆一邊說一邊伸手拉我。
我走得不是很堅決,于是被她拉進來了。我剛進了門,門就在我身后關上了。
我知道不對了,想要回頭,胳膊卻被那個女人死死地抓住,她的勁比我大得多。
你放開我!我叫了起來。
放了你?放了你太太就不放過我了,你還想往哪兒跑!她扭住我的胳膊,拖著我走。不知道她要將我拖到哪里去。
你弄錯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放開我,我是來找我的男人的。我死命地掙扎,不肯向前。
為什么一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危險?
你死人啊,光站著看什么?還不快來幫我。她不知道對誰在說話。
于是我的身體突然地離地了,我被扛了起來。我不知道我身體下面是一個人還是一頭牛。
快、快,送到少爺的房間去,快!
后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是怎么昏過去的呢?恐懼?饑寒?刺激?還是吃了慈祥的老奶奶抓給我的那一把瓜子。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所以這里我寫得很簡單。
13
那個在最后一分鐘一個人踏上歸程的男人,于傍晚時分回到了那個叫福安鎮的家。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他,他們早知道他今天要回來的。他們歡呼著接過他手中的兩個大包。有人抱怨說怎么這么遲,那趟車不是一大早就到東陽了么?
他笑著敷衍,然后將兩個大包里的禮物和舊衣服拿出來,轉眼間兩個包癟了下去。沒有拿到東西的人有些不太高興,于是,他想起來還有一只斷了帶子的包,那里面還有滿滿一包的禮物,本來是夠分的。可是,那個包現在還在途中。因為那個包,他也丟失了她。但是,他相信,她一定會給他電話的。她不可能就此從紅塵蒸發。她不是水,不可能變成氫氣和氧氣。
他們,那些分禮物的人誰也沒有問起她,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他把她弄丟了。他們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是,他們都聽說了,她將和他一起回家。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他們也不感到奇怪。那些拿著她衣服的女人,在自己身上比試著大小,好像她們拿到的是特地為她們量體定做的,她們覺得這些衣服本來就是她們的。
他也不說,他將手機調到震動狀態,放在貼身的口袋里。他希望她從那里面跳出來么?然后,他和他的母親談心,他的母親正在做他最喜歡吃的獅子頭,他的母親像他學生時代一樣,為了兒子的歸來而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他已經結婚了。她不停地說,你已經五年沒回來了,五年了。
整個晚上,誰也沒有提起一個應該在場的人。
14
我醒過來的時候,意識還沒有恢復。我的眼睛所及之處都是大大的“喜”字,我好像躺在許多被子的中間,我看到被“喜字”覆蓋的被子一層層地摞上去,赤橙黃綠青藍紫,露在外面的緞子被面在火紅的燈光下閃耀著絲綢特有的光澤。
這是一個洞房。
我怎么會在洞房?我躺在一張豪華的婚床上。
我試圖行動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繩子捆住,捆得很牢。我只能轉動脖子。
我想起了我的男人。
我想起了仙人袖。
我想起來了那個像牙婆的女人。
這三個毫無關聯的形象坐在了同一個宴席上。
恐懼!恐懼!!恐懼!!!恐懼這個詞不能代表我的恐懼。
他們到底要將我怎么樣?
我扭過頭,比想象更恐懼的是現實,我的身邊躺著一個衣冠整齊的男人,不,是一個氣息全無的死人。他穿的是新郎的衣服,筆直地躺在我的旁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張如此蒼白冰涼的臉。
我的尖叫停不下來。
門開了。
“她醒了!”
“她瘋了!”
“她本來就瘋了!”
“讓她去叫。有本事將少爺叫活了。”
我聽到一男一女的聲音,但是看不到人。我和一個死人躺在大紅色的帳子里,聲音在帳子外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用捆住的雙腿死命地敲擊著床板。
“別鬧!再鬧馬上扒了你的衣服!”牙婆的聲音,她在帳子外面惡狠狠地說。
“對,先扒了她的衣服。”
“你敢!你那點花花腸子別以為我不知道。”
“反正遲早要扒的。少爺自己也不會扒,我不過是想幫幫忙。”
“你敢胡來我告訴太太去。少奶奶的便宜你也敢沾?不要命了,你。”
“我不過說說。這么水靈的女人跟一個死人實在是——。”
“你還說?你給我出去。”
“好好,出去,我出去。”
門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
“你看,少奶奶,是我保護了你。等會見到太太,你要多為我說說好話。”牙婆在帳子外說。
他們的少奶奶到底是誰?她犯了什么錯?她不聽話?她跟一個有情郎私奔了?她害死了現在躺在我身邊的這個無聲無息的男人?她后來被拋棄了,她瘋了?她被抓回來過?她后來又跑了?她可能有很多故事,但是她和我完全沒有關系啊。我清白、聽話,嫁的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教授學者。她真的長得跟我一模一樣嗎?
“我求你放了我,我不是你們的少奶奶。你們抓錯人了。”
“沒錯,你跑過好幾次了。你就別想著跑了,跑到天涯海角你還是要回來的。你就安心地做我們的少奶奶吧。”
“你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我有錢,我給你錢,給你好多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
“你有錢?你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你的錢都是我們少爺的,是我們太太的。”
“可能是你們少奶奶長得像我,我不是你們少奶奶。我真的有錢。你放了我,我拿錢給你。”理智漸漸地回到了我的體內,我感覺到了她像所有的牙婆一樣貪財,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從她的手里逃走。
她在權衡真假利弊。
“錢在哪里?你說,快說。”
“你不解開我,我不能說。你放我走,我就給你。”
“你不說?你不說?我再拿一根繩子,將你跟他捆在一起。”
“不——!好,我說我說,我說了以后你要放我。”
“說!”
“在村頭第二家老奶奶家里,我的包忘在她那里了。里面全是錢!”
“這個老巫婆,總是先下手。我去找她分點。”腳步聲漸漸遠去。
“你先放了我,放了我。”我竭盡全力地大叫,我拼命地想要掙脫掉繩子。
但捆得太緊了。我被捆綁的四肢沒有一點活動的空隙。她根本一點也不理我。
是夢吧?這是一個夢,是夢就快點醒來吧!我不要找我的男人了,我要醒過來。
15
晚餐在一片喜氣洋洋中進行著,三姑六婆圍著他的母親討論怎樣才能培養一個像他一樣優秀的兒子,他在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那一桌,他們都是他的長輩,但爭著要跟他喝酒,劃拳的聲音熱烈而亢奮。
她是最后進來的,她進來的時候酒席已經快要結束了。她推開門,除了他,誰也沒有注意她。他一眼就看到她了,她也一眼就看到他了,她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嘴動了動,那可能是一個發音,一個有關稱謂的發音。她叫他大哥。五年之前,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嘴動了動,那是個安靜的早晨,沒什么聲音,她站在玻璃柜臺的后面,早晨清新的陽光一半照在她身上,一半照在柜臺上。她是他母親為了對付過年的忙碌,叫來幫忙站柜臺的,那時候她二十歲。他是個典型的少爺,剛剛從城里回來過年,他游手好閑地蕩到了他母親的店里。他每天都那么無聊,他打牌、看碟片、東游西蕩地打發熱火朝天的臘月。然后,看到她了,他看到她,覺得剩下來的在家的日子可能不會那么難耐了,他走近她,像一個少爺走近丫頭。她叫他,大哥!他涎著臉問,你多大?二十!哦,那是要叫哥,別叫大哥,就叫哥,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她叫,哥。然后走開了,她要做事的,她是他媽叫來是做事的。那時候他什么也不是,在一家研究所看報紙打發日子,他打算過了這個年回單位準備考研。他知道自己正在墮落,但知道得不徹底。他其實并不愛她,她是他百無聊賴的鄉村假期的一個G點,他興奮起來了。他不愛她,所以百無禁忌,她卻當他是高不可攀,她當他的每一次調戲為寵愛。她接納他的挑逗,從不拒絕,每每含羞。臘月,每天都那么寒冷,她卻每天都感覺到一個小火盆點在她的身體里。終于,在一個最冷的下午,一點太陽也沒有,風呼呼地吹著,河水都不那么肯動,她協助他在河邊完成了他最后的一擊。她的身體下面,一大灘的鮮血,在枯草上滾動得并不流暢。她在那一剎那淚如雨下。
他的母親站起來了,向她走來,拉著她的手,來來,坐下吃點。她笑著,坐下來了。算起來,她二十五歲了,他有些慌張,他不知道,二十五歲的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他記得,她是外村的。
酒席終于結束了,他猶豫著,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是她走過來的,她跟他母親說了句什么,然后走過來了,他母親也跟過來了。
大哥。她叫他,笑著。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是小玲啊,你還記得她不?那年你回來她不是在咱家幫忙,一眨眼五年了。你五年沒回來了,還記得不?
他只好裝作想起來的樣子,是,是小玲。是二舅村上的?
早就是咱村的媳婦了,那年她就跟村西頭的根小對上象了。這不還是托我做的媒。兒子都四歲了吧?母親樂呵呵地,好像他的孫子四歲了一樣。
四歲了?這么說他走了她就結婚了?可是,突然他被四歲這兩個字嚇住了。
沒有,大媽,強兒還不到四歲,才三歲半。她說,好像她看出了他的驚嚇。
他暗暗地松一口氣,三歲半?如果是他的,至少四歲了。
大媽,我走了,他們說大哥回來了,我就是來看看大哥的。她說著將手從母親的手里抽出來。
外面黑,我叫人送送你。母親扯著嗓子說。
不用,我走慣了,看得到的。她一邊說一邊跨出了門檻。
這女人家,生活作風一點都不好,也就是根小那樣的才會要她。母親在她消失在黑暗中以后,鄙夷地說了一句。
他沒敢接口,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他好像應該去送送她的。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了。
16
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我既沒有辦法讓身上的繩子松開一點,也不能將自己的身子挪開一寸。
“你不要白費力氣了,沒用的。你找我啊!我總比死人強。”
我想要咬舌自盡,可是我瑟瑟發抖,連牙齒都沒有力氣。這個時候,一個濕漉漉的男聲突然響在耳邊。我睜大眼睛,看到在村頭遇到的那個男人。他掀開帳子,手已經伸到了我的胸前。
“不,別,你別——。”我大聲地叫起來。
“你再叫我就堵住你的嘴。”他被我的尖叫嚇得縮回了手,隨后兇惡地威脅我。
“求你。我是來找我的男人的。求你放了我。”我淚流滿面,苦苦哀求。
“我不是男人嗎?”他說。
“大哥,你放了我,求你放了我。我以后會報答你!”
“你怎么報答我呢?現在就報答不行嗎?”他的手再一次觸到了我的胸脯。
“我這樣不行。你放開我,我一定會馬上報答你。然后你放我走。我們一言為定!”我無處可逃。如果前方注定是死路,你也要選擇應該怎么死。
“我不放開你也沒有關系。”他說。
我示意他我的雙腿捆在一起。
“這倒是個問題!”他說。
“我保證,你放開我,我就聽你的。不過你的速度要快一些。”
他解開我雙腿上的繩索。
“這樣就可以了。”他說。
“不行,我不配合你不會如意的,還浪費時間。你要將我完全解開,你肯定會滿意的,快。”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他猶豫了幾秒鐘,拿了一把剪刀剪開了我手上的和胸部的繩索。
他丟了剪刀,對著我虎視眈眈。
“等一會兒,我手腳都是麻的,稍微等一等。”我扭過頭,扭過頭我就看到那具直挺挺的尸體。我只能又扭過來。
他剝我的衣服,手抖抖索索。我看出來他也有些害怕,不斷地將視線投向房門。
“那個女人可能快要回來了,而且這里也不方便。要不你先帶我出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保證說話算數。”我說,反正我跑不了,你放心。
他猶豫了幾秒鐘,突然拉著我的手。一只鐵錘一樣的手,我知道我真的跑不掉了。
“快!”他說。
我不是從大門出去的,可能是后門,也可能又是一個地道。先是很暗,然后亮起來了。到外面了,外面比里面冷。
現在是什么時候?
早上六點多鐘,別啰嗦了,快,再跑遠點。
我跑不動了。
這兒不行,他們會發現的,發現了你又要被抓回去。我也會沒命。
我又狂奔起來,風從我的耳邊呼呼呼地經過。
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我轉過頭看剛才的來路,恰好看到太陽從云里冒出頭來。
我們這是在哪里?我氣喘吁吁地問。
等會兒你一直往西就可以了。
那么現在呢?我看著他,是不是到了我履行諾言的時候了。我觀察過四周,無處可逃。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向后面看了看。
你走吧,太陽出來了,我沒力氣了。你快點走,一直向前過了一座白橋就到葛村了。你過了白橋他們就抓不到你了。
我并不清楚他為什么就這么輕易地放走我,但是,被完全釋放的感覺促使我像飛一樣地跑了起來。我從來不知道我這么能跑。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長時間,這條路仿佛會無限延長。我跨過了一個一個好像相同的缺口,碰到了兩條一模一樣的盤在路中央的白蛇,我的腳步聲震動了它們,它們昂起頭但沒有攻擊我。我不怕它們了,和那張喜氣洋洋的床相比,它們只不過背著殘忍的可怕的惡名而已。
白橋白橋!我一邊跑一邊呼喚著白橋。我知道,在到達白橋之前我絕對不能停下來。
太陽在我的后面,我的影子在我的前面。
我的奔跑成了慣性!我以為我這樣總會跑出圈套。
但是,很快我發現,我好像在圈套中奔跑。“云”像是被風吹過來的,突然從天而降,黑壓壓的一片,很快遮住了太陽。各種各樣的聲音提醒我,他們正漸漸地逼近我的影子。
我的腳下不再是堅實的土地,如同踩了棉花。
我聽到自己尖叫著像風一樣地飄起來了,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來得及飄到白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