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帝愛財,史家已有定論。即使在這位享國48年的皇帝健在時,手下一些不怕死的大臣如雒于仁在奏折中亦直言不諱地指責他貪財好貨。
難道皇帝還需要貪財嗎?天子富有四海、不必貪財好貨,這說法看起來不錯,然而經不起推敲。理論上萬歷帝富有四海,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說法而非真正法律意義上擁有物權。皇帝貪財的一項重要證據,就是萬歷朝的“礦使”、“稅使”之害。

皇帝為了自家小金庫
派礦、稅使四出
所謂“礦使”就是皇帝特派宮中的太監,到全國各地開采礦產,然后直接將所得錢財交給宮中,后來發展為派太監出去設卡收稅了。這兩種收入,名曰是國庫所有,實際上戶部管理的公共財政難以支配,而是入了皇帝的“小金庫”。
派遣礦使始于萬歷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最初是民間一些奸商,勾結太監說動皇帝,便有了圣旨這桿天下第一虎皮大旗。在中國,要發財最好的方式是和公共權力捆綁在一起,要批文要項目要土地就會一路綠燈,何況打的是替皇帝辦差的大旗。
欽差最喜歡假公濟私,何況這些充當礦監、稅監的人是有些變態的太監,而非按正常程序任命、經過科考的御史,后者尚有一定的道德自律。
凡是奴性越強的人,一旦翻身做主人,一定是趾高氣揚兇神惡煞,一幫伺候皇帝和妃子的閹人,手持令箭,那威風可想而知。這些礦使、稅使,名為皇帝生財,實際上是借此謀私,對地方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他看中的礦山,說怎么開就怎么開,而且開礦的器具、民工由當地政府解決。礦監如果說哪一戶人家的宅院或祖墳下面有礦產,那么就要拆掉房子刨掉祖墳開采,要想免禍主人必須奉送銀兩請求網開一面。因此不管人家宅院祖墳底下是否真的有礦,礦監及隨從動輒用這招敲詐錢財。不但普通百姓怨聲載道,連地方官也不堪其苦。如果地方官不配合,他們就上奏某官阻撓開礦,藐視皇帝,輕則免職,重則入獄。
武昌市民將太監的隨從
扔到滔滔長江里喂魚
因礦稅激發的群體性事件接連爆發,一些正直的官員受到牽連。
太監梁永派往陜西征稅,富平縣縣令王正志予以抵制,被逮捕入獄,關了4年后死在獄中。
前往湖北征稅的太監陳奉誣陷僉事馮應京、襄陽通判邸宅、棗陽知縣王之翰、武昌府同知卞孔時“抗阻稅務”,皇帝下旨逮捕,引發一場“武昌起義”。抓馮應京的錦衣衛抵達武昌,百姓相率痛哭。陳奉為了殺一儆百,大書馮應京的罪狀貼在大街上,武昌的百姓被惹火了,數萬人圍攻陳奉的官邸,陳奉逃到楚王的府里避難,武昌市民將陳的十六位隨從扔到滔滔長江里喂魚,還打傷了幾位抓人的錦衣衛。坐在囚車里的馮應京勸解聚集在一起的市民,大伙兒才散去,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可是這位顧全大局的馮老爺,抓進京在監獄里被折磨致死。
史載因礦、稅使引發民變的還有多起。
太監馬堂被派往天津收稅,他一到任,便糾集了數百流氓潑皮——好像自古這樣的人很容易被朝廷用來當對付百姓的打手。持鐵鏈手銬,大白天上街搶奪商民財物。大戶人家的惡仆如果誣告主人隱匿財產,根本不調查就沒收財產,賞給告發者十分之三,一時間破產的小康之家不知有多少,搞得全天津罷市,上萬民眾火燒了馬堂的辦事機構,殺死其黨羽三十余人。
朝廷派兵鎮壓暴民,大肆株連。
內監楊榮被派往云南開采銀礦和珠寶礦,還引發了民族矛盾,直接影響到邊疆的穩定。他開礦前拍著胸脯說每年可獲利數十萬兩,可開采后每年不到預計的十分之一,完不成指標的他誣告知府熊鐸侵匿所得,把他逮捕,并奏請朝廷下令麗江府的土官知府木增獻土地讓他開采——當時西南許多地方采取高度自治,地方官不由朝廷委派而是家族世襲,比如麗江的木家,當年朱元璋派沐英等大將進入云南時,立即歸順,一向受到朝廷倚重,至今麗江古城還有木王府。
可楊榮這個太監才不管民族政策,將木知府抓進衙門,這些土司在當地很有威望,于是有人殺了一名稅官,楊榮杖斃千人作為報復。這下,矛盾更加激化了,當地的民眾一起造反,焚毀了礦廠,由于楊榮向云南指揮使(相當于今天的省軍區司令員)賀瑞鳳索要馬匹未果,竟然將這位高級軍官抓起來——太監有時也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當兵的可不像小老百姓那樣溫順,一位指揮為營救上司,率領軍民萬余人,殺死了楊榮及其隨行二百余人。
緬甸借口天朝的稅使貪暴,攻陷了蠻莫,土司不得已殺死一位招緬人怨恨的官員,緬甸人才退兵。萬歷帝為此茶飯不思數日,準備嚴懲當地官民,內閣大臣密囑皇帝的親信太監陳矩申述邊疆民變加兵變的利害,萬歷這才同意只處死幾位帶頭嘩變的軍人——內閣要影響皇帝,不得不走皇帝身邊太監的門子,政治生態之惡化可見一斑。

病好的萬歷帝要搶回
已經生效的圣旨
礦、稅使的肆虐引起了朝廷一些有識之士的憂慮,他們不斷上書要求廢止這項苛政,萬歷帝置若罔聞。
給事田大益力陳礦稅之害,是完完全全的掠奪民財,而非針對性地征稅。名曰開礦卻不鑿穴,名曰收稅卻不僅僅針對商人。民間丘隴阡陌都是宦官的“礦產”,官吏農工也都是宦官征稅的對象。田大益諷諫皇帝欲以礦、稅富國愛民,可內庫每日增加收入,這些錢很少用于軍國之事。如此下去將導致百姓揭竿而起。
這樣的話萬歷帝聽得太多了,自設礦、稅使以來,廷臣諫言廢止的不下百份奏章,全被萬歷擱置不議,將其完全當成耳邊風。真金白銀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比財富更寶貴的是什么?是生命。萬歷三十二年,萬歷帝突然生了重病,眼看不治,開始交代后事,大概不想帶著罵名進定陵,再說錢對一個死去的皇帝沒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病榻上的皇帝當著大臣和太子、諸王的面廢除礦、稅。眾臣彈冠相慶,首輔沈一貫馬上出去擬好旨,送進宮中蓋上玉璽準備向天下頒布。第二天,萬歷帝的病突然好轉了,他還真做得出來,立刻命令一位太監去找沈一貫,要把這道圣旨取回來作廢,沈一貫不給,太監將堂堂的宰相揮以老拳,搶回這道已經生效的圣旨。連司禮監的大太監也覺得皇帝如此出爾反爾太過分了,力諫皇帝不要反悔,羞愧的皇帝一腔怒火發在他身上,差點手刃這位直言兩句的太監。
礦稅之害,一直拖延到萬歷帝駕崩,此時大明朝已經千瘡百孔了。
對皇家重大項目
戶部沒有一次痛痛快快地給錢
國家財政捉襟見肘,政府的“大財政”情況不妙,自然供養皇室的“小財政”好不到哪里去。
皇室的“小財政”除皇莊收入和較為固定的金花銀外,碰到大事,都要單獨找戶部立項。明朝政治的一大特點是文官制度非常成熟,文官集團勢力很大,有著職業共同體的倫理和規則,皇帝說起來權力至高無上,但在現實中常常要受制這個集團,其重用太監實則是用私人來制衡文官集團。萬歷帝在位時幾任戶部尚書都是很講原則的文官,動不動就叫窮,皇帝要花錢找戶部,幾乎都要經過數輪的討價還價。冊封東宮、太子大婚、福王之藩等等需要大筆花銀子的皇家重大項目,沒有一次戶部痛痛快快地給錢。
這個時候,皇帝希望在帝國的財政體系里開一個后門,即建立一套不受戶部左右而由皇帝私人支配的財稅渠道,就如用錦衣衛、東廠繞開由文官集團控制的司法體系,即合稱三法司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皇帝要搞自己的小金庫,必須選定斂財目標。中國歷來農業立國,田賦是政府財稅的主要來源,到了明朝后期,由于土地兼并盛行,豪門規避稅收法律的手段越來越高明,種田者日益艱難,土地拋荒現象嚴重,田賦收入自然受到很大的影響,顯然再在田畝上做文章難度極大,萬歷帝必須另辟蹊徑。
從周朝開始,政府和王室的財政來源基本上有個分工,即天下的田地,其稅出歸政府,由大司農掌管。而田地之外的森林、河澤、灘涂的漁獵礦產收益歸王室,由少府掌管,大司農即后來的戶部尚書,他是國家的出納,只有少府才是皇帝的私人出納。到漢代也是如此,最初鹽鐵暴利行業的收益就歸少府掌管。因此皇帝或國王打漁獵和礦產的主意是有歷史淵源和理論基礎的。比如《春秋左傳》記載,魯隱公五年,魯隱公觀魚于棠(今山東魚臺縣一帶)。如果不理解歷史背景,可能覺得這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在當時卻是引起大臣反對的大事。此行前臧僖伯勸諫道:“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隱公并沒有聽從勸告,依然按計劃前去“觀魚”。此“觀魚”不是國王簡單的一次巡視,而是表明一種姿態,他開始重視田土之外的漁獵業。春秋時周室衰微,原有的經濟、政治秩序開始崩潰,各諸侯國想辦法開辟財源。魯國是周公的封地,對周室的禮法最為遵從,所謂“周禮盡在魯”,因此保守勢力也比較強大,臧僖伯這樣的大臣認為國君不“以糧為綱”,關心漁獵這樣的細末小利,有失國君的操守。魯國的鄰國后來在管仲的主導下改革,一項重要的措施就是發展漁獵、鹽業和商業,國力大增,后來滅了魯國。
萬歷帝要給皇室建立一個小金庫,也就順理成章地把礦業和商業作為主要生財之道。
萬歷帝用私人充當礦使、稅使,不但破壞了既有的經濟程序,對新興的產業也是一種竭澤而漁的掠奪,百姓不滿,文官反對,皇帝本人所得財物有限,造成了三輸的局面,真正得利者是那些具體辦事的太監及其爪牙。